今天,未央宮含元殿上的早朝,皇帝劉徹心中的憤怒使他好幾次就想甩袖離去。但,憑著磨煉出的堅定心性,他硬生生的忍住了。
長久以來,他早就知道朝中老舊頑固勢力的強大,這也是他繼位這幾年,心中的那些想法,一直未敢輕舉妄動的主要原因。
但他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如此放肆,在經過前幾輪的試探之后,見皇帝一直未有實際行動,在今天的朝會上,他們就突然發難了。
事情的起因是,昨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高祖太廟旁邊的配殿又著火了。經過太常寺派人查看后,據說又是被雷擊引起的。
于是,包括二十多個國侯以及軍中宿將在內的老臣們就聯名上了一道奏章,大體意思就是要求皇帝陛下立即停止對番邦鄰國的用兵,莫要走上一條窮兵黷武之路,葬送了文、景兩位先帝爺創下的大好局面!那些不毛之地,要來何用順帶著連皇帝開始擅改祖制,破壞朝廷用人制度,招致上天屢次警示一事,也進行了指責。整篇奏章措辭嚴厲,毫不客氣,沒有給皇帝劉徹留一點面子。
這些勛臣貴戚中,有的是久經世事的老狐貍,從皇帝近來一系列的動作中,他們已經敏感的嗅到了不妙的味道。
在他們看來,榮華富貴、百年家業,這都是因為手中握著的權力而帶來的。在大漢朝堂上,權力的蛋糕就是那么一塊,一直以來,他們都享用的很安逸。這是他們的祖先給他們流血掙來的,是后人應該得到的報酬,即便是奢侈浮華一些,也是享受的心安理得,別人無權評論。
可是現在,看這位野心勃勃的皇帝露出的苗頭,竟然是想要再重新分一分這塊蛋糕了,這樣的事怎么能夠讓步自家的老子們幫助你們老劉家打下的這片江山,當初高祖皇帝可都是與功臣們剖符立信過的,封王封侯,與國同休。這才過了多少年這就想要收權了絕不能答應!
再說了,自己這幫人,與那些因為心懷不軌謀反作亂而被誅殺的王侯們不同,對劉室皇權還是很忠心的。皇帝這就想從他們手上奪取權力,是他們最不想看到的。
說什么“唯才是舉”?這要讓那些平民士子寒門書生之輩擠進朝堂,與自己這幫貴族們坐而論道、爭辯軍國大事,簡直成何體統!
劉徹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看著下面這些地位超然的家伙,一個個桀驁不馴的挺著脖子,等待著他表態。他不禁感到臉上一陣陣的發燒,他真想喝令殿外的羽林軍涌進來,把他們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但這個瘋狂的想法,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面無表情的掃視了一下兩班群臣,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敢站出來幫皇帝說話,即便是汲黯、鄭當時等這樣的正直大臣,也只是板著臉,一言不發。
皇帝不怪任何人,自己現在還沒有那個一言九鼎的威嚴,臣子們又怎么敢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與占據朝中的這股龐然大物作對呢!百官當中,聽從于這些勛臣意志的門生故吏有多少?他雖然沒有具體查證過,但相信一定不在少數。
因此,朝會的最后,他選擇了妥協。皇帝下詔,素服七日,以責己過!
勝利者們得意洋洋的走了。雖然皇帝還沒有撤回那些詔令,但他既然已經開始屈服,那些只不過是早晚的事而已,相信如果他能理智的審時度勢的話,下次朝會前,應該就能聽到滿意的答復。
臉色發青的皇帝,脫下龍服,穿上了白袍子,中午的膳食都沒有吃,自己把自己關在宣室閣中,不知道在想什么。所有侍衛宮女噤若寒蟬,戰戰兢兢。
而在長安鬧市中的月滿樓,元召的臉色同樣不好看,他看了看滿頭是血倒在地上的老者,又看了看被陳恢摟在懷中,滿面是淚,衣衫不整的女子,心中有怒火開始升騰。
被一只大腳踩在地上的那個孩子在拼命的掙扎,身上已經被拳打腳踢了很多傷,然而他倔強的一聲不吭,一次次的想爬起來去救自己的姐姐。剛才如果不是自己及時趕到,用酒杯打飛了單刀,恐怕他現在早已經身首兩分了。
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是隨后趕過來的東方朔,在他耳邊輕輕低語幾句,這些人中他認識一部分,都是些長安城中著名的大紈绔,怕元召不知道輕重,如果貿然出手,會惹禍上身。
元召點了點頭,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對面的人這時也早已看清楚了來人的面目,有幾個護衛認出了這位小侯爺,連忙湊到主子們的跟前,加以說明。
眾人都是一愣,長樂侯的名聲,自從北疆之行歸來,長安城中已是盡人皆知,他們也曾經聽自家老子談論起過,沒想到今日一見,竟是這么個普通的少年。人人心中大起鄙視之心,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傳說盡是虛妄啊!
“喂!小子,你就是長樂侯呵呵,不知道毛長齊了沒有,就出來管閑事兒。算了,看在你好歹也算是一個侯爺的份上,打飛了我的刀就不與你計較了。該吃飯吃飯,該干嘛干嘛去,就不要在這兒看熱鬧了!”
周云生大度的擺了擺手,意思是給元召個面子,放他一馬。
沒想到元召連動都沒動,臉色冷冷的抬起右手指了指他們,一字一句,說的很清晰。
“我只說一遍,你們最好都聽清楚了。馬上把那姑娘和這孩子放了,派人給這老伯醫治,該怎么賠償就怎么賠償,此事便就此罷休。”
意思表達得很干脆明白,對待這些依仗父輩和家族勢力作威作福的家伙,他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什么?酈家兄弟和陳恢、傅偃兵等人面面相覷,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也不打聽打聽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這小兔崽子還真敢說啊!
“恢哥,人家叫你把這妞放了呢,你怎么還抱著呀,還不快乖乖的送給這位小侯爺,讓他也嘗嘗女人是什么滋味兒,哈哈哈!”
“哎,這小子怎么這么不知好歹呀!這么小就知道來搶女人,原來也是個風流胚子,也不看看恢哥是誰?”
“對啊對啊,來,有本事自己過來搶啊,說狠話算什么本事,什么玩意兒,還真當自己是個侯爺了?…。”
一片冷嘲熱諷,污言穢語中,那陳恢嘿嘿冷笑著,用手使勁在璐兒的胸膛上捏了一把,璐兒姑娘連羞帶痛,眼淚滴落不止。
東方朔心中后悔不已,今天真不應該帶著元召到這個地方吃飯。見元召受辱,他心中更是歉疚不已,只是情急之下,卻一時想不出什么辦法擺脫眼前的困窘。鬧出這么大動靜,酒樓的主人怎么還不現身那人來了,也許可以平息下去。
在一片亂糟糟之中,卻見元召臉上淡淡的笑了笑,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東方朔聽到他好似低語了一句:“一群廢物,真是丟盡了你們祖先的臉!”
正愕然間,元召拉著他退后了一步,閃出了門口的空檔,低聲吩咐:“去吧,為惡者,斷去腿臂,其余的放點血教訓就好!”
東方朔吃了一驚,他還沒有想明白這話中的意思呢,一道身影已經從旁邊掠過,疾如閃電。
“是!師父。”
隨著清脆的應諾聲,少女矯捷的身形拖過處,猶如一道虹光閃亮,名劍“赤火涅槃”終于出鞘了!
小冰兒早已經忍耐多時了,小侯爺師父是她在這世間最崇敬親愛的人,心中的重量甚至已經超過了舅舅衛青。聽到這些人竟敢以如此語言侮辱他,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
“赤火”出鞘,帶起凜冽的淡紅色鋒芒,雖然是夏天,卻有一股寒意撲面而來!房間內外被流轉的氣機波及者,心中無不吃了一驚,這么鋒利!這是什么劍!
能夠有資格入得這些貴戚家族中擔任護衛的人,自然都不是泛泛之輩,手上都有實打實的功夫。除去留在樓外面看守馬匹物品的,這會兒跟在身邊的心腹,也還有十幾人之多。
他們以前從未想到,有人敢在這長安鬧市對公子們行兇,因此也只是在旁邊看熱鬧。然而,忽然之間,氣氛陡變,一道劍光帶著洶涌之意就殺到了!
守在門邊的五六人,反應不可謂不快,行動不可謂不敏捷,大驚之下,跨步進身,一邊攔截,一邊拔刀。然而,來人不僅身法奇快,招式也太詭異了!
五六條大漢,在沒有把刀拔出來之前,已經分別接連中劍,慘叫聲中,或抱著胳膊或捂著大腿,鮮血飛濺而起,驚懼失色,連連后退。
赤火染血,劍影如虹!少女嬌咤一聲,氣勢更盛。
她本來就有著絕頂聰明的天賦,有著天生俾睨一切的驕傲。有幸遇到元召,在見識過了高山的雄峻和大海的寬闊之后,世間碌碌早已不放在她眼底。
一直以來,她追隨著他的腳步,片刻也不敢懈怠。因為對師父了解的越深,她就越感到他的高不可及!他展現給她的世界,猶如無盡的蒼穹。小冰兒有時會偷偷在想,師父也許真的是謫仙下凡也說不定。自己就算傾盡全部的努力,也難以望其項背。
少女從小的堅毅和驕傲使她從來沒有喊過一聲苦,即便是練劍練到傷痕累累,她也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但唯一使她有些困惑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本事現在算是達到了一個什么樣的水平。
剛開始的一段時候,小冰兒是和崔弘一起訓練的,她好歹還有個參照物。但后來師父把兩人分開了,分別教授給他們不同的東西,她再與人較量時,便只剩了唯一的對手~元召。
每隔一段時間,元召都會考量一下她的武藝進展。然而,每次小冰兒都很灰心,因為,她感到自己好像一點兒都沒有進步,無論她又自我感覺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在師父面前,依然不是一招之敵。
垂頭喪氣之余,照例是會得到幾句指點的,她都會更加認真的記住。至于每次小師父口中低聲嘟囔的“好像又進步了一點呢…”這樣的話,她聽在耳中,也只不過是認為他好心的安慰而已。
然而今天真正的出手對敵,少女驚喜的發現,自己原來已經如此強大!只不過一招之間,她抖出的劍花就殺傷了逼近身邊的這五六個敵人,這不由的讓她精神大振。
牢牢記著師父的吩咐,首惡,就是那個坐在案邊的陳恢!“欲除首惡,必先剪其羽翼。”這個道理是師父教的,自然不會忘了。
此時,其余的人也已經反應過來,見這少女如此兇悍,驚怒之下,紛紛抄起隨身的兵刃,殺將過來。
小冰兒聽風辨音,并不回頭,矮身之間,躲過砍來的刀,順勢橫劍揮出,身后之敵倒地痛呼。她連看都沒去看一眼,腳尖輕點,飛身躍起,來襲的一刀一劍落空。小冰兒身在半空,柳腰輕擺,柔韌的身子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回旋,劍鋒到處,對方兵器斷掉的聲音、驚呼聲、慘叫聲連連,又是四五人傷在了赤火劍下!
從她拔劍往里沖,到現在倒地一片,血濺當場,也不過就是幾個眨眼的功夫而已。也曾經在酒后舞過幾回劍的東方朔全部過程看得一清二楚,這會兒已經是立在廊邊,目瞪口呆,心頭突突亂跳。
他看了看持劍前行威風凜凜的少女,又瞅了瞅身邊袖手含笑的元召,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妖孽!真是什么樣的妖孽師父就教出什么樣的妖孽徒弟啊!”
長安城的紈绔當中,雖然是不學無術的多,但也有些將門子弟,自小練武,還是有些本事的。這會兒房間之內見勢不妙,已經有三個錦衣公子拔出刀劍,把受傷的人擋在了身后。
傅偃兵,陽陵侯傅寬的后人。靳曲,信武侯靳鑫的后人。樊龍,舞陽侯樊噲的后人。加上欺負陸浚的周云生,他們都是將門之后。現在他們的父輩還在軍中任職,在大漢軍中有很大的勢力,因此,也就怪不得他們如此囂張了。
平時,知道他們名頭的人,根本就沒有敢惹他們的,更不用說露刃相向了。這時見手下護衛和兄弟們都被一個少女所傷,臉上無光,殺心大起,互相對視一眼,就要痛下殺手。
然而,他們的反應還是太慢了。初次嘗到勝利喜悅的小冰兒,放佛感受到了背后師父滿意的目光,輕吸了一口氣,身形如幻,名劍“赤火”再次發威!
沒有人看清楚她的身影是經過了一個怎樣的行進軌跡,當傅偃兵等人還未曾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一花,有淡淡少女體香掠過,本應是花前月下風光旖旎軟玉溫香,卻反而煞氣凌人英姿勃發劍芒點血!
無一例外,三個將門子弟的大腿上都中了一劍,站立不穩,撲倒在地,痛苦翻滾起來。
當少女身影帶著劍鋒上的血腥氣站在面前的時候,陳恢終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食邑兩萬七千多戶的曲逆侯家的這位長子長孫,雖然心里已經有些開始害怕,但還是抬起頭來,想要說幾句硬氣的話。可是還沒等到他開口,名叫小冰兒的少女卻對他開心的笑了笑,露出一對可愛的虎牙。
“其實要感謝你的哦!謝謝你終于成功的激怒了師父,否則我哪有這么痛快的試劍機會呢!呵呵,不過師父交代的任務還是要完成的。所以…你不要怕疼哦!”
少女今年也不過十幾歲的模樣,這幾句話說的輕言細語,當佛只是在哄鄰家更小的孩子一般,這些,當然都是她模仿元召的惡趣味。
看著那張無邪的笑容,一向桀驁不馴的陳恢竟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發慌,他剛要站起來做些什么,少女的左手在他肩頭拍了一下,陳恢立即半身麻木,懷中的璐兒被少女拉了起來。
小冰兒臉上笑意未減,隱在右臂間的寶劍輕輕拖過,轉身之間,身后已是發出一聲大叫,那位陳家子弟剛才還在肆意輕薄璐兒的胳膊,齊根而斷,落在了地上。
小冰兒一手牽著瑟瑟發抖的女子,一手拎著那把劍,赤火染血,劍身顯得更加妖艷,血滴點點,如一條斷續的曲線向前。
剩下的人沒有一個敢輕舉妄動,酈家兄弟和其余幾人忍了傷痛,扶住疼的已經昏過去的陳恢,看著地下的那只斷臂,心中怦怦直跳,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但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情要鬧大了!
經過周云生身邊時,這位先前還出言嘲諷元召的將門子弟,迎上瞥過來的目光時,心中一悸,他正猶豫要不要放開腳下的孩子,小冰兒卻沖他呲了呲牙。
“你,先罵的我師父”
“我…啊!啊…啊!”
有一對虎牙的少女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寶劍的紅芒打了個回旋,彭城侯周昌的這位孫子一條腿筋脈俱斷,已是半個廢人了。
滿臉是淚的陸家姐姐抱起了自己的弟弟,見他渾身是傷,心如刀絞。陸浚卻很懂事,忍著痛,連說自己不礙事。
兩姐弟先顧不得道謝,連忙跑到墻角,扶起自己的老爹,看到他頭上都是血,氣若游絲,一時手足無措,只是慌亂的擦著血,卻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有人走到身邊蹲下來,伸手摸了摸陸老頭的胸口,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然后從懷中掏出一個黑漆漆的小陶瓶,倒出一粒藥丸,放到他的口中,一抬下頜,咕嚕一聲咽進了肚子里。
“不要緊張,沒事的,一會兒就可以醒了。”
聲音柔和,帶了人間的溫度。
陸浚抬起滿是傷痕的臉,看清楚了眼前的少年,世事多苦,卻有人執著。他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元召,人們都稱他為長樂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