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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六章 城中雪

  “皇帝已經服了,權臣們還不服,敲打提醒他們一下,也是應當。”齊璇看著自己兒子有些鐵血的臉龐,想到自己當年對他的那些教誨,頓時覺得自己的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心中便驕傲起來,只是終究有些擔心,提點道:“不過這個敲打,也是要注意分寸。”

  齊珠璣點了點頭,“這些人裹挾不了軍隊,再怎么樣都是無用,若是不識相,自然有他們的苦頭吃。”

  齊璇想到連太子都死在那霉米王爺的王府之中,連皇帝都被逼得自囚于湖心靜院,他便也不由得自嘲的笑了起來。

  看來自己的確是已經老了。

  林意、齊珠璣…這些年輕人行事根本就不會拖泥帶水,他們要做,一定會做得很徹底。

  “那除了讓我安生歇著,不要插手這些事情以免惹禍上身之外,就沒有要我幫忙的地方?”

  他看著開始埋頭吃著東西的齊珠璣,眼中出現些疼愛的神色,“上陣父子兵,好歹我也是你父親,好歹我也是個王爺,就只是讓我歇著,不讓我幫你出些力?”

  “閑不下來?”

  齊珠璣笑了起來,但旋即又認真起來,道:“你和留守南天院的那些人似乎還關系不錯,不若這次你便設法給他們通個氣,讓他們不要卷進來。”

  齊璇眉頭微皺,正色道:“也好,那些人好歹也算是皇帝的人,皇帝既然自囚于湖心靜院,若是南天院的這些舊人被你們殺了些,傳出去名聲倒是不好,有種乘機鏟除皇帝親信的嫌疑。皇帝雖然自囚,但他一日在位,便是正統。”

  齊珠璣略微猶豫了一下,也認真道:“若是可以,借此機會,若是能夠調借南天院的藏書典籍一觀,那是最好。”

  若是旁人,他倒是不好明說,但是對自己的父親,他自然也沒有什么隱瞞的,“魔宗雖然去了北魏,但就和之前他從南朝逃去北魏一樣,若是再出現,便又是脫胎換骨的變化,林意所修功法特殊,他有機會可以抗衡魔宗,但最近修行也是遭遇了些關隘,想要盡可能的多借閱一些有關的修行典籍。其余各修行地和書院我們倒是找得到人通融,給予一些利益交換,都能將藏書借調過來,但南天院剩余的那些人原本就是皇帝一脈,對我們和陳家都有敵意,卻是難辦。”

  “他們也不笨,他們恐怕心中也知道魔宗是真正的南朝大敵,魔宗不除,南朝便沒有安穩的時候,只是要他們明著低頭,卻是不可能。”齊璇點了點頭,“你放心,此事我會想辦法,實在不行,我便直接讓皇帝身邊足夠分量的人去做這個事情。”

  齊珠璣看著他認真模樣,心中也驟然有些百感交集,嘴角卻是浮現出了一絲復雜的笑意,故意道:“也是…你在建康兩朝沉浮,那么多人脈,要是連這種小事都搞不定,那才奇怪。”

  “你這小兔崽子。”齊璇失笑,“倒是敢取笑我了。”

  “我這些時日可能不會住在家里,我在暗中行事,若是公開露面,倒是會給父親帶來些麻煩。”齊珠璣垂頭又開始吃東西,斷斷續續輕聲道:“不過我應該隔三差五會回來。”

  “那倒是不急。”齊璇擺了擺手,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認真道:“其實說到藏書典籍,除了齊云學院的舊書樓,南天學院的藏書,還有那些出名的修行地和學院之外,其實還有許多地方的藏書可是頗豐,有些可是甚至遠超那些出了名的修行地。”

  齊珠璣微微一怔。

  齊璇也不打啞謎,直接伸出手指朝著一處點了點。

  齊珠璣順著他的手指所點,頓時便反應過來。

  “你是說這些佛寺?”

  齊璇手指所點的地方,便恰好是不遠處一座寺廟的兩座佛塔。

  “佛宗最喜歡藏書。”

  齊璇看著齊珠璣說道,“你和這些人接觸不深,你是不知道…其實這些僧人除了不斷的保管和收集各種佛經之外,他們除了金銀珠寶不愛,各種典籍,甚至字畫、詩經,他們全部都收集。”

  說到此處,他自己都覺得有趣,忍不住搖了搖頭,道:“不說別的,之前有舍利塔完工時,光供奉和封存在舍利塔之中的經卷和藏書、字畫的數量,就真的超乎我的想象。”

  齊珠璣深深皺眉,道:“所以之前我們這些人就和林意一樣,不甚喜歡這些佛寺,總覺得這些僧人消耗甚巨,拖累南朝,不過既然這些寺廟藏書也是驚人,可想得到辦法借閱他們的藏書?”

  “若是皇帝開了金口,這些寺廟大多肯奉出藏書。不過現在要皇帝開口應該很難。”齊璇笑了笑,很有深意的看著自己的這個已經成器的兒子,接著道:“寺廟那么多,先行打開些缺口再說,你應該懂得順勢而為,既然你回來馬上就是要敲打那些人,敲打的時候,順便也讓他們出些力?”

  齊珠璣想了想,道:“好主意。”

  那名新任的司徒祭酒坐在馬車里經過建康城里的舊鐘樓。

  舊鐘樓的左邊有一條巷子,巷子里全部都是賭坊,舊鐘樓右邊的一條巷子里,開的全部都是古玩店和當鋪。

  賭坊里的錢財來去容易,大輸特輸的人就會急著當掉自己身上值錢的東西,急著當,價錢就會便宜,當鋪就獲利頗豐。大贏特贏的人則總會肆意的銷金,這些人便又很容易買些昂貴又不實用的東西,比如古玩。

  一來二去,那些運氣不好的,或者是運氣好又全無節制的人,便容易輸得當無可當,最后便容易將自己的命也抵擋上去。

  所以這兩條巷子里有不少那種紅了眼肯賣命的人。

  這些人往往也弱小得就像是野狗。

  但這樣的生意既然存在,那些生意人接的生意多了,自然也會接一些肯付不菲價格,但比較難辦一些的生意。

  當新任的司徒祭酒的馬車經過舊鐘樓,從右邊那條巷子口行過時,那條巷子里有一個古玩店里有人掀開門簾兒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身穿皮襖,相貌很普通的小老頭兒。

  這名老頭慢悠悠的穿過一條窄胡同,繞了幾繞,卻正好在下一個路口和這輛馬車相遇。

  老頭兒搓了搓手,呵出了一口白氣。

  馬車里的司徒祭酒微微瞇了瞇眼睛,道:“不要動用朝堂里的人,最好用外面的修行者,不過要足夠強。”

  這老頭兒豎了豎領子,兀自覺得有些寒,只是他一個字的廢話也沒有說,只是道:“明白。”

  這次注定是個虧本買賣,但要在建康城里做大生意,都要有大人物的關照,尤其是這種人命買賣,更是不可能隱匿暗處便能無事。

  像他這樣最為出色的生意人,自然很清楚之前哪怕那些接活的修行者,很多甚至都是那些大人物身邊的供奉。有些人原本便是不知規矩,不應該存在這建康的,有些修行者殺人,卻也只是如同打零工一般,多賺些修行所需。

  此次出面的雖然已經是朝中的三班大員,但他十分清楚,這名三班大員也只是后面許多大人物推出來擋在前面的主事人而已。

  若是不能好好的做好這筆生意,不是虧本不虧本的問題,這么多年的積蓄吐出來不算,能不能保住頸上人頭還是兩說。

  建康是整個南朝的中心,而且在過往的很多年,南方的一切都要優于北方,即便是同樣的富有,在南方的錢財總有更好的去處,有更有趣的享受,所以永遠有很多外鄉人來到建康,其中有些外鄉人甚至來自北魏,來自那些不出名的邊地。

  總有些人有些本事,卻懷才不遇。

  還有些人有了機會,卻是自己弄砸了,惹了一些貴人,所以再也沒有往上爬的機會。

  這些人在南朝的每個城里都有,都不算多,但整個天下,許多城里加起來,這樣的人卻不少。

  要找到其中合用的,可用的,便是生意人的本事。

  “再有些天就應該下雪了。”

  一名外鄉人坐在建康城里的一個面鋪里,有些感慨的看著外面街巷的屋瓦,看著外面的天色,忍不住說道。

  這個面鋪里除了他之外有六七名食客,只是沒有人接他的話。

  面鋪里的兩個伙計聽著這名外鄉人的口音,也是連討好的興趣都沒有。

  這外鄉人的口音似乎是新會郡一帶的,新會郡是南朝最南邊靠海的邊郡,倒不是建康城里的店伙計都見多識廣,能夠分辨各地的口音,而是新會郡一帶的口音很獨特,似乎每一個字的發音里,都帶著“各”或是“剛”般的尾音。

  南朝的人都是自稱南方人,但建康一帶的人卻總是喜歡稱這種最南邊邊郡的人為南方佬。

  在他們看來,這些人善于做生意,但都善于做小生意,他們來建康,是就像螞蟻搬家般挖墻角,是不斷的竊取原本是他們該賺的錢回去。

  最為可恨的是,就算是花銷,這些最南邊的人也總喜歡將賺的錢回去花銷,而不留在建康。

  賺得到錢財的這些最南邊的人當然可恨,但賺不到錢的,自然也更受他們的輕視。

  建康城里早晨許多人都喜歡吃面,哪怕是許多富貴人家,都喜歡到面鋪里吃面,甚至要多蓋幾份澆頭,心情不錯的時候,還要喝些酒。

  但過了早晨這吃面的時候,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再到面館里吃面,這便是落了下乘。

  這個時候的一碗面對于建康城里的人而言,就不是享受,而是只剩果腹的功能。

  若是只點一碗清湯面,吃些腌菜,那在這些面鋪的食客和伙計眼中,自然是那種到了年關都身上沒有積到什么錢的無用漢。

  這名外鄉人身上的衣衫又是破舊單薄,這么冷的天氣里,看上去便令人覺得不舒服,而且這人的口音里除了明顯的最南邊的口音之外,卻還夾雜著建康的口音,這在他們看來就真的是粗人想要裝雅。

  所以他們根本不可能理解此時這名外鄉人的心情。

  之所以有著新會郡一帶的口音,并非他就是新會郡人,事實上,他自幼便長在建康,只是離開建康久了,在新會郡一帶時間長了,這才反而弄得他的口音兩邊都不像。

  他是前朝道宗的修行者,在前朝時,他便因為和某名官吏相爭,殺死了那名官吏之后便逃亡,到了新朝時,他原本以為能夠返回建康,重新生活,然而蕭衍廢除的諸多道宗修行地之中,便有他的師門。

  他的許多同門在那次動亂中死去,那些活著的人,也有很多和他一樣,變成亡命天涯隱名埋姓的流浪者。

  最南邊的邊郡都很暖。

  他至少已經有十年沒有看到屋瓦上連日出之后都不化的寒霜,更不用說下雪。

  那些潔白如鹽厚厚堆積的雪花,已經就和他在這座城里的過往一般,變成了他深埋在記憶之中的物事。

  他此時感受著將至未至的雪意,吃著記憶中味道的清湯面,但這周圍街巷之中物是人非,他記憶之中的那些人卻已不見影蹤,他如何能不感慨。

  對于建康城里的人而言,新會郡還經常有所耳聞,但西南邊更遠的一些邊郡,比如交趾郡,很多人卻是聽都沒有聽說過。

  九真郡,還在交趾郡的更西南邊,很多南朝的人甚至更加不知道自己南朝的版圖上還有這樣的邊郡。

  九真郡那邊的人甚至連長相和身高都和建康這一帶的人有著明顯的差別。

  他們正常男子的身高要比建康這一帶的男子要矮上半個頭,他們臉上的顴骨也更為高聳一些,但額頭卻偏寬。

  這種面相在建康一帶并不討喜。

  而且九真郡的人發飾和衣著就更顯異類。

  他們習慣將自己額前的頭發和耳朵兩側的頭發全部剃掉,然后將頭頂的頭發卻是結成一個沖天的辮子。

  他們穿的衣衫在建康人看來就更是怪異,只有半截衣袖,兩個胳膊都露在外面。

  建康城里的人大多是不會去那么偏遠的邊郡,所以他們當然也不知道,九真郡這種地方一年四季都很炎熱,他們沒有冬天,當然不需要穿這種長袖的衣衫。

  在距離這家面鋪不遠處的一間客棧里,便住著一名九真郡的修行者。

  這名修行者的身材雖然也同樣瘦小,但以他的修為,即便在這種寒冬里,他也不需要穿這種長袖的衣衫。

  只是為了不要太過引人注意,他穿著最普通的棉服,頭上也用布裹了起來。

  他這樣穿戴了,但是卻覺得渾身不舒服,偶爾在水塘的倒映之中看見自己的樣子,他便看得很不順眼,所以索性他將自己的臉都蒙了起來。

  下雪是什么東西?

  這名昨日才到了建康的九真郡修行者,他的認知里,根本就沒有下雪這樣的字眼。

  他來建康,只是想要很適合他功法的那柄飛劍劍胎。

  他只想快些做完這筆生意,然后帶著他想要的那柄飛劍劍胎離開這個讓他覺得渾身都不舒服的地方。

  只是按照舊鐘樓巷子里那名掌柜傳來的消息,應該還要等到明天。

  “觀星臺的那些人說看天色今天夜里應該就會下雪。”

  “舊鐘樓那老頭安排的這些人雖然還可以,但若是真正遭遇麻煩,能夠一錘定音的,還是上落郡的那些人,下雪最適合他們之中那名宗師出手。”

  “不能在御藥局那里面動手,如果明日他們還不出來,就設法將他們引出來。”

  某段城墻上,一名身穿便服的將領對著身后一名也身穿便服的官員輕聲說道。

  附近的城墻上,有許多軍士持戈而立,但一個都不敢看他們。

  這便讓他們很自然的散發著權勢的味道。

  身穿便服的將領說話的聲音很低沉,很平靜,只是他的面色很寒冷。

  尤其是在他看向皇宮的方位,看向原本屬于太子的那些宮殿時。

  他是太子詹事,管理太子宮務,此時雖然并不領軍,但他原本也是出身于雍州軍,此時城中許多將領只能算是他原先的部將,而且將來若是太子繼承皇位,他的地位更是高絕。

  但現在太子死了,他又能做什么?

  和許多只是接受命令的人不同,像他這樣的權貴自然很清楚要動御藥局那幾個人,要面對的是什么樣的對手。

  只是他自覺并沒有什么可以懼怕的。

  他也不懷疑那些人的能力,他也知道來的修行者已經足夠多,有些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對敵方面遠超尋常同等境界的修行者。

  但在他的心中,那些人也可以是純粹用來送死,用來消耗對手的力量。

  他只要完成自己的目的,那些懷著各種不同的目的,來到這座城里有不同的心情的修行者,只是無關緊要的小卒子。

  皇宮里觀星臺的那些官員拿著俸祿,對于天氣的觀測也往往的確很準確。

  到了夜里,夜還未深時,天空之中真的開始飄起了細小的雪花。

  初時如細霜,然后慢慢的變成白色的飛羽,越來越濃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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