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南天院天監六年生們還在溯流而上時,南朝某處邊境上的一片原野剛剛進行火耕。
野草和一些雜木在人為放起的大火里燃為焦土,等再過數日有雨落,去掉火意便可播種。
站在黑色的空曠田野間,即便目光能夠輕易的到達更遠的地方,但總是會覺得黑夜會提前到來。
一名南朝的軍士坐在一塊未被火焰吞噬的草坡上,手中慢慢摩挲著一個銀色的鐲子。
這只是普通的銀鐲,并非修行之物,這名南朝的軍士也并非修行者,這手鐲是他離鄉時,他的未婚妻偷偷塞給他的。
當時他覺得有些太過小兒女氣,然而當離家日遠,他卻越來越覺得此物重要。
在軍中他也見過無數老軍珍藏的贈物,其中有些人甚至帶著隨身香囊,內里帶著的只不過是家鄉的泥土。
然而任何物事都無所謂,這些東西只是能夠寄托他們的情感,能夠讓他們時刻想起家鄉的美好。
天色漸暮,北邊的蒼穹下的荒原變成了一道模糊的黑線,似乎漸漸要從這名軍士的眼瞳之中消失。
然而就在此時,他感到了地面的震動。
這名軍士站了起來。
他看到有一些快速移動的黑點越過了那條模糊的黑線,帶起了飛揚的煙塵。
這是北魏的騎軍。
他感到震驚。
過往的數十天里,南朝和北魏的西北邊境已經發生了數十次戰事,雙方互有勝負,即便是他這種低階軍士,都能時常聽說某些將領,有些修行者陣亡的消息。
但這里是洛澗和淮水的交界處,按照他們過往所有的情報,北魏的軍力調動都在往西北,這里怎么可能出現北魏騎軍過境?
他的震驚迅速被隨之而來的震撼所取代。
那一批快速移動的,明顯是北魏精騎的后方,是更多快速移動的黑點。
而后,在他的視線中形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
大地震動了起來。
他看到黑色的飛灰脫離了地面,在離地數寸的地方不安的跳躍。
是哪里出了問題?
這名軍士無法想象這至少數以十萬計的軍隊如何能出現在這里,但他明白自己的時刻已經來臨。
這里將會代替西北邊境成為南朝和北魏交戰的主戰場。
而他自己,將會是第一批戰死在這里的南朝軍士。
他無比溫柔的親吻了一下手中的銀鐲,就如親吻著遠方的戀人,然后他朝著天空射出了一支響箭。
隨著響箭尖利的嘯鳴聲響起,天空里出現了一道雷聲。
一柄長矛從天空里落下,洞穿了他的身體,將他釘在這片焦土上。
不知是何等的修行者,才能隔著這樣的距離投擲長矛,將他殺死。
然而在咳血死去之前,這名軍士卻是依舊拔出了長刀,指向前方。
即便是神惑之上的修行者,也只能感應到感知范圍內發生的事情,甚至無法預知數十里外的變化,更不說千里之外。
林意一行人根本不知道就從這夜開始,南朝和北魏之間的戰事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從一開始雙方的小規模襲擾和針對一些要塞的爭斗,陡然變成了數量驚人的大軍交戰,攻城掠地。
北魏以中山王元英為主帥,率領數十萬大軍,一晝夜便侵占了南梁洛口,而南朝方面則以臨川王蕭宏為北討大元帥,督大軍迎戰。
數日之內,雙方在南朝境內青徐一帶集結的軍力加起來很快超過了百萬。
真正事關兩朝生死的大戰已啟。
這幾日里,林意所擔憂的事情并沒有出現。
他這種“內息”依舊時有發生,而且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他的氣力增長似乎不像之前那么迅速,但是他的感知卻增長的很快。
一些武者純粹靠煉體,力量強大者,也可以舉起數百斤重石,這種力量也接近命宮境修行者,但是他們的感知卻只是比尋常人略微敏銳,不會像修行者一樣,隨著修為的增長而無限制的增長。
林意現在自覺自己的力量已經略勝于黑蛇王那種剛過命宮境不久的修行者。
按照他之前在齊天學院學習到的知識,包括他看過的一些典籍記載,命宮境的修行者的感知,是三丈之內可聞蠅聲。
這個蠅聲不是指蒼蠅飛舞時那種嗡嗡的名聲,而是蒼蠅起落時,那種尋常人根本聽不見的細微聲。
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感知,似乎絕對不止三丈之內可聞蠅聲。
在夜深人靜時,即便有著水聲,他似乎都能聽見十丈開外一些細蟲活動的聲音,甚至能夠嗅到十丈之外許多植物的獨特氣味。
這種感知,至少是命宮巔峰的修行者才有可能擁有的感知力。
難道這種大俱羅修行法,反而能在感知方面走在真元功法之前?
隨著越來越接近眉山,絕大多數南天院新生都有些不安起來,一邊是希望自己有著莫大的運氣,能夠一鳴驚人,一邊卻是擔心自己隕落在眉山之中,而且和運氣相比,似乎現實更令人擔心。
所有人都清楚,任何時代,真正的幸運兒都始終只是那極少數人。
但林意卻是反而有種莫名的迫不及待感。
他有太多修行的問題要處理,要去試,要獲得解答。而且修為進境在不斷增長,他卻困于舟上,有種說不出的抑郁之感,便如一頭野馬困于籠中。
如此越來越焦慮的過了數日,他們終于進入了懷仁郡,連綿的眉山末端,越過南朝的邊界,深入黨項境內,真如遠處天地間的一條長眉,出現在他們的眼簾之中。
眉山在懷仁郡的這一端,山峰的高度卻大多都超過黨項境內的那一段。
懷仁郡,青衣江。
一片沿江的密林里,有一片吊腳樓,這里先前是銀礦所在,但數月之前,這里就已經被南梁軍方征用,銀礦封閉,這片吊腳樓已經變成營區。
下方原先小型礦船行走的水道也略微修整拓寬,變成了一片更大的碼頭。
接近正午,一名青年軍官坐在碼頭一根栓繩的木樁上,他身上的鐵甲被擦得發亮,看著一側江中漂浮著的一些爛木,他蹙著眉頭有些惱火道:“真不知道上頭那些將軍到底在想什么,我們都已經在這里等了半個月,就是要等那些乳臭未干的學生。他們能有什么用?”
“不是有用無用的問題。”
他身旁一名年邁的將領微諷的笑笑,“這些南天院的學生都是當朝權貴的子侄,這是利益集團瓜分利益的事情,軍營是最講階層的地方,所以不要多牢騷,任何的軍令,都是圍繞著利益集團如何獲得更大利益。難道你覺得一隊精銳軍隊的生命比一名權貴子侄的修為提升重要?”
“對于我們而言,不能去想這些問題。只能想著在執行這所有軍令的同時,打贏這場仗便可以了。”
這名年邁的將領笑了笑,他的笑容在陽光里都顯得有些寂寞和蒼老,“滿不滿意,不是我們應該去想的問題。”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微微抬起頭來,目光落向前方的一個河灣。
有異樣的水聲響起。
一艘木包鐵的鐵甲小舟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接著便是更多。
他們等待的南天院的學生們,終于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