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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六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

  龐元濟愣了一下,朝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豎起大拇指。

  敢這么與他龐元濟說話的,在這座什么都不多、唯獨劍修最多的劍氣長城,得是元嬰劍修起步。

  不是龐元濟瞧不起那個接連勝過兩場的外鄉人。

  而是龐元濟根本就是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

  比這種瞧不起,更多的情緒,是厭惡,還夾雜著一絲天然的仇視。

  若非北俱蘆洲劍修,阿良,左右,這些浩然天下劍修的存在,龐元濟對于那座極為陌生、富饒、安穩的天下,甚至會是痛恨。

  所以這位在劍氣長城被視為最與寧姚般配的年輕劍修,不再言語。

  龐元濟一口飲盡碗中酒,然后站起身,離開酒桌,緩緩走到街上。

  那個獨眼的大髯漢子神色如舊,只是喝酒。

  龐元濟對于男女情愛一事,并不感興趣,那個寧姚喜歡誰,他龐元濟根本無所謂。

  龐元濟在意的,只有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以及隱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兩者最大的共同點,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這是已經存世萬年的烙印,城頭上的那位老大劍仙,結茅獨居,從未出聲,但是萬年之后的年輕人,皆有怨氣!

  龐元濟走到街上后,神色肅穆,很難想象這是一位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陳平安,我對你沒意見,不過我對浩然天下很有意見。”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這個歲數,就算只是一位洞府、觀海境修士,就已經是一般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被眾星拱月。

  在那邊的山下,可能會是某個金榜題名的年輕俊彥,享受著光耀門楣的榮光,初涉仕途,意氣風發。

  可是在這里,在龐元濟的家鄉,曾經有人說這里是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因為劍氣太重,飛鳥難覓,真是可憐。然后當時那個身邊圍著許多孩子和少年的醉酒漢子,又說將來你們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那倒懸山,再去比倒懸山更遠的地方,看一看,那里任何一個洲,水靈姑娘都是一抓一大把,保證誰都不會當光棍漢。

  在這里,任何一個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么他一輩子看到的劍仙數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因為在這邊,隨隨便便就會撞到街上買酒、飲酒的某位劍仙,會時不時看到一位位劍仙御劍去往城頭。

  陳平安笑道:“我對你龐元濟也沒意見,不過我對某個說法,很有意見。”

  大街兩邊的酒肆酒樓,議論得愈發起勁。

  哪怕是那些在北俱蘆洲家鄉,個個眼高于頂的年輕劍修,到了劍氣長城后,也不曾有人初來駕到,就敢如此言行。

  興許時間久了,會有生死之交,或是繼續看不順眼,會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約架,但是近百年以來,還真沒有這么直愣愣的年輕人。

  北俱蘆洲是與劍氣長城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大洲,不過來此歷練的年輕人,在到倒懸山之前,就會被各自宗門長輩勸誡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語氣,意思卻大同小異,無非是到了劍氣長城,收一收脾氣,遇事多隱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許冒失言語,更不許隨便出劍,劍氣長城那邊規矩極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煩,就越棘手。

  能夠讓北俱蘆洲劍修如此謹慎對待的,興許就只有宛如夾在兩座天下之間的劍氣長城了。

  圓圓臉的董不得,站在二樓那邊,身邊是一大群年齡相仿的女子,還有些身姿尚未抽條、猶帶稚氣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位反正寧姐姐不喜歡、那么她們就誰都還有機會的龐元濟。

  董不得其實有些擔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亂戰。

  齊狩那邊,也有自己的小山頭,無論是年輕人背后的家族勢力,還是年輕劍修的戰力累加,都不遜色于寧姚那邊,甚至猶有過之,走了個羞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發生沖突,有的打。

  所以董不得擔心之余,又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她可是董畫符的親姐姐。

  一個嬰兒肥的少女踮起腳跟,趴在窗臺上,使勁點頭道:“這個家伙,還挺俊俏唉。你們可勁兒喜歡龐元濟去吧,我反正從今兒起,就喜歡這個叫陳平安的家伙了。董姐姐,要是寧姐姐哪天不要他了,記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趁虛而入,早些結婚算了,角山樓鋪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來滑不溜秋的。”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腳,笑道:“一般腦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瘋了,你倒好,是想著穿嫁衣想瘋了。”

  少女揉了揉屁股,纖細肩頭一個晃蕩,將身邊一個竊笑不已的同齡人,使勁推遠,嚷嚷道:“董姐姐,我娘親說啦,你才是那個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董不得滿臉笑意,說了句這樣啊,然后伸手按住小丫頭片子的腦袋,一下一下撞在窗臺上,砰砰作響,“老姑娘是吧?”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后,揉了揉額頭,轉頭,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歲的董姐姐。”

  少女心中腹誹,年年八十歲的老姑娘吧。

  結果董不得又按住這丫頭的腦袋,一頓敲,“八十歲對吧?就你那點小心思,只差沒寫在臉上了。”

  董不得突然松開手,“我就說嘛,齊狩費了這么大勁,不會把這種大出風頭的機會,白白讓給龐元濟。”

  那少女顧不得跟董不得較勁,一把按下旁邊那顆礙眼的同齡人腦袋,她伸長脖子望去,老氣橫秋道:“換成我是齊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

  從街道盡頭處的酒肆,有人在街上現身,正是齊狩。

  身材高大,氣宇軒昂,長衫背劍,干凈利落。

  齊狩微笑道:“元濟,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還是讓我來吧,不然要被人誤認為是縮頭烏龜。”

  龐元濟轉過頭,似乎有些為難。

  齊狩視線繞過龐元濟,看著那個赤手空拳的外鄉武夫,年紀不大,據說來自寶瓶洲那么個小地方,約莫十年前,來過一趟劍氣長城,不過一直躲在城頭那邊練拳,結果連輸曹慈三場,就是兩件值得拿出來給人說道說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傳在婦人女子當中,是從董家流傳出來的一個笑話,寧姚說她能一只一百個陳平安。

  輸給曹慈也好,被寧姚打趣也罷,其實都不算丟人現眼。

  只不過齊狩聽見了,心里都很不舒服。

  龐元濟笑道:“你我之間,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干脆借這個機會,先分出勝負,決定誰來待客?”

  齊狩有些為難。

  口哨聲此起彼伏,慫恿兩人先打過一場再說,已經有人開始打算坐莊,讓人押注輸贏,以及誰能在幾招內分出勝負,這些路數,都是跟阿良學的,一個賭莊,動輒有十幾種押注花樣,用阿良的話說,就是搏一搏,廁紙變絲帛,押一押,禿子長頭發。

  先前這個姓陳的外鄉年輕人,一些個光棍賭棍的坐莊押注,多是押注會不會出門而已,更多的,都沒怎么奢望。哪里想到這個家伙,不但出門了,還與人打過了兩場,便贏了兩場。眾人這才發現阿良不坐莊,大伙兒果然賭得沒甚滋味,早年阿良坐莊,上了賭桌的人,輸贏都覺得過癮,就是賭品委實差了點,當年阿良與一位眾望所歸的老賭棍,合伙坑人,老賭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贏特贏,結果有一次,大半人跟著那老賭棍押注,發誓要讓阿良輸得連褲子都得留在賭桌上,給阿良一口氣賺回了本不說,還掙了大半年的酒水錢。

  眾人是事后才聽說,那個“當場癱軟暈厥在賭桌底下”的可憐老漢,看似傾家蕩產的這條老賭棍,得了一大筆分紅,帶著幾十顆谷雨錢,先是躲了起來,然后在一個夜深人靜時分,被阿良偷偷一路護送到大門那邊,兩人依依惜別。如果不是師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泄露了天機,估計那次有難同當、一起輸了個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賭棍們,至今都還蒙在鼓里。

  哪怕如此,劍氣長城這邊的漢子,還是覺得少了那個挨千刀的家伙,平日里喝酒便少了好多樂趣。

  陳平安先后看過了龐元濟和齊狩的兩段短暫路程,雙方的步伐大小,落地輕重,肌肉舒展,氣機漣漪,呼吸快慢。

  就是打量幾眼的小事情。

  只說眼中所見,不提事先耳聞,龐元濟要更行家里手些,更難看出深淺,當然也可能是齊狩根本就不屑偽裝,或者是偽裝更好。

  陳平安這純粹就是習慣成自然,閑著沒事,給自己找點事干。

  陳平安半點不著急,輕輕擰轉手腕。

  由著龐元濟和齊狩先商量出個結果。

  誰先誰后,都不重要。

  無非是從十數種既定方案當中,挑出最契合當下形勢的一種,就這么簡單。

  大街兩側,發現那個外鄉年輕人,竟然開始閉目養神。

  一手手掌負后,一手握拳貼在腹部。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

  所以有那么點玉樹臨風的意味。

  四周叫囂謾罵聲四起,但是喝彩聲也明顯更多了一些。

  寧姚眼中沒有其他人。

  疊嶂輕輕扯了扯寧姚的袖子,是那件墨綠色長袍。

  寧姐姐離開浩然天下的時候,是這般裝束,回來之后,也是如此,雖說法袍有法袍的好處,可總這么一種裝束,都快要半點不像女子了。

  寧姚轉過頭,“怎么了?”

  疊嶂下巴點了點遠處那個身影,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

  寧姚板著臉,一挑眉。

  好像大街之上,那個家伙的言行舉止,就是陳平安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寧姚半點不奇怪。

  你們會感到奇怪,只是因為你們不是我寧姚。

  陳三秋伸手輕輕拍打著晏胖子的臉頰,“某人在演武場打了一套好拳法啊。”

  晏琢一把拍掉陳三秋的手,洋洋得意道:“我先前怎么說來著,響當當的武學大宗師,我這眼光,嘖嘖嘖。”

  董畫符悶悶說道:“任毅加溥瑜,分明是齊狩故意安排的人選,讓人挑不出毛病,任毅是龍門境劍修當中,年紀小的,飛劍快的,陳平安輸了,當然是什么面子都沒了,贏了任毅,溥瑜是金丹里邊,最花架子的,贏了溥瑜,容易掉以輕心,陳平安也算有了不小的名氣,再由齊狩這個一肚子壞水的,來解決掉陳平安,齊狩可以利益最大化,所以這就是一個連環套。”

  晏琢白眼道:“你董黑炭都知道的,我們會不清楚?”

  董畫符說道:“我是怕齊狩失心瘋,下狠手。”

  陳三秋點點頭,“最大的麻煩,就在這里。”

因為街上三人,撇開那個從看熱鬧、變成熱鬧給人看的龐元濟,只說陳平安與齊狩,這已經不是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做什么意氣之爭了,陳平安確實不該提及寧姚和斬龍臺,這就給了齊狩不按規矩行事的借口。牽扯到了男女之間的事兒,又扯到了家族。齊狩此次交手,做得狠辣,大家族的那些老頭子,興許會不高興,但是如果齊狩出劍軟綿,更是不堪。是  個人,都知道應該如何取舍。

  晏琢搓揉著自己的下巴,“是這個理兒,是我那平安兄弟做得略有紕漏了。”

  他們這些人當中,董黑炭是瞅著最笨的那個,可董黑炭卻不是真傻,只不過一向懶得動腦子而已。

  當然了,董黑炭比起他晏琢,大概還差了一個陳三秋吧。

  陳三秋想了想,還是笑道:“不去管這些亂七八糟的,反正陳平安敢這么講,敢一口氣點名道姓,點菜似的,喊了齊狩和龐元濟,我就認陳平安這個朋友。因為我就不敢。交朋友,圖什么,還不是蹭吃蹭喝之外,朋友還能夠做點自己做不成的痛快事。在身邊籠絡一大堆幫閑狗腿,這種事,我要臉,做不出來。如果齊狩敢壞規矩,我們又不是吃干飯的,一路殺過去,董黑炭你打到一半,再裝個死,故意受傷,你姐姐肯定要出手幫咱們,她一出手,她那些朋友,為了義氣,肯定也要出手,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夠齊狩那些狐朋狗友吃一大壺胭脂酒了。”

  寧姚卻說道:“齊狩本來就比你們強不少,一線之間,別說是你們幾個,距離遠了,我一樣攔不住。所以我會盯著齊狩的戰場選擇,一旦齊狩故意引誘陳平安往疊嶂鋪子那邊靠,就意味著齊狩要下狠手,總之你們不用管,只管看戲。何況陳平安也不一.定會給齊狩握劍在手的機會,他應該已經察覺到異樣了。”

  寧姚瞥了眼齊狩背后的那把劍。

  陳三秋啞口無言。

  疊嶂憂心忡忡。

  她知道自己在這些事情上,最不擅長。

  有些時候,內心細膩敏感的疊嶂,不得不承認,陳三秋這些大姓子弟,若是人好,都還好說,若是聰明用錯了地方,那是真壞。

  因為他們有更高的眼界,幫著他們小小年紀,就可以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待那些只會讓疊嶂覺得一團亂麻的復雜人事,并且還能夠抽絲剝繭,找到那些最為關鍵的脈絡,諸多難題,迎刃而解。

  阿良說過,這也是天地間的劍術之一。

  阿良曾經也對疊嶂說過,與陳三秋他們當朋友,多看多學,你約莫會有兩個心坎要過,過去了,才能當長久朋友。過不去,總有一天,無需經歷生離死別,雙方就會自然而然,越沒話聊,從至交好友,變成點頭之交。這種稱不上如何美好的結局,無關雙方對錯,真有那么一天,喝酒便是,好看的姑娘,經常喝酒,漂亮的臉蛋,苗條的身材,便能長長久久。

  寧姚突然轉頭問道:“你們覺得陳平安一定會輸?”

  陳三秋無奈道:“說假話,我覺得陳平安一只手可以撂倒齊狩,說實話,齊狩沒背著那把劍,我覺得陳平安還有些勝算。”

  寧姚不置可否。

  她轉頭望向一處,眉頭緊蹙。

  是一處酒樓屋脊邊緣,坐著一個身穿寬松黑袍的小女孩,梳著俏皮可愛的兩根羊角辮,打了半天的哈欠。

  她似乎有些不耐煩,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龐元濟,磨磨唧唧,拉根屎都要給你斷出好幾截的,丟不丟人,先干倒齊狩,再戰那個誰誰誰,不就完事了?!”

  陳平安幾乎與寧姚同時,望向屋脊那邊。

  那是一個看著不著調、一拳下去能讓飛升境大妖都皮開肉綻的強大存在。

  董家劍修的脾氣之差,在劍氣長城,只能排第二。

  因為有她在。

  陳平安曾經在城頭之上,親眼看到她“筆直摔下”城頭后,跑去與一頭靠近劍氣長城的大妖“嬉戲打鬧”。

  那是一頭貨真價實的仙人境妖物,但是老大劍仙卻說,沒能打死對方,她就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大街之上,除了寧姚,和幾位故意對那“小姑娘”視而不見的劍仙,當然還有陳平安,幾乎人人汗毛倒豎。

  沒有誰自找沒趣,開口獻殷勤。

  “隱官”并非她的姓名,而是一個不見記載的遠古官職,世代承襲,在劍氣長城,負責督軍、刑罰等事,歷史上也有許多不堪大用、淪為傀儡的隱官大人,但是在她接手這個頭銜之后,劍氣長城對于隱官的輕視之心,蕩然無存。她不但是殺了最多中五境妖物的人,千年以來的南邊戰場上,被她一拳打得血肉橫飛、當場斃命的己方怯戰劍修,也多。

  當年十三之爭,劍氣長城這邊的出戰第一人,正是這位在蠻荒天下都一樣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結果對方一頭以肉搏廝殺著稱一洲的大妖,見著了她,直接認輸跑了,然后對峙雙方,就看著一個小姑娘在戰場上,轟天砸地了足足一刻鐘。

  龐元濟點點頭,“聽師父的。”

  齊狩卻抱拳低頭,“懇請隱官大人,讓我先出手。無論輸贏,我都會與元濟打上一架,愿分生死。”

  隱官眼睛一亮,使勁揮手,“這個可以有,那就麻溜兒的,趕緊干架干架,你們只管往死里打,我來幫著你們守住規矩便是,打架這種事情,我最公道。”

  然后她望向龐元濟先前喝酒的酒桌那邊,皺著一張小臉,“那個瞎了眼的可憐蟲,丟壺酒水過來,敢不賞臉,我就錘你…”

  驟然之間,整座酒肆都砰然炸開,屋頂瓦片亂濺,屋內滿地狼藉,酒肆內的所有大小劍修,已經直接昏死過去,再一看,那個身為玉璞境劍仙的大髯漢子,已經被她一腳踹中頭顱,直接撞墻飛出去,一身塵土,起身后也沒返回酒肆。她站在唯一一張完整無損的酒桌上,輕輕一跺腳,酒壺彈起,被她握在手中,嗅了嗅,苦著臉道:“一股子尿騷味,可好歹也是酒啊,是酒啊!”

  說到最后,這位高高在上的隱官大人,竟是有些咬牙切齒和悲苦神色。

  在那位隱官大人離開屋脊的一瞬間。

  陳平安便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卻又立即收回,然后望向齊狩,扯了扯嘴角。

  龐元濟身體后仰,掠回不成樣子的酒肆,抬手接住一片墜落的瓦片,笑道:“師父,老大劍仙說過,你不許喝酒的。”

  隱官怒道:“我就聞一聞,咋了,犯法啊,劍氣長城誰管著刑罰,是他老不死陳清都嗎?”

  剎那之間,她便病懨懨坐在酒桌上,拋了那壺酒給龐元濟,“先幫我留著。”

  陳平安一轉頭。

  一抹虹光從耳畔掠過,僅是劍氣,便在陳平安臉上割裂出一條細微血槽。

  他略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不見,地面瞬間裂出一張巨大蛛網,不但如此,如有陣陣悶雷在地底深處回蕩。

  一襲青衫在遠離先前他所站原地的街上,身形突兀傾斜,又有速度更快的劍光一閃而逝,若是沒有那躲避,就要被劍光從后背心處一穿而過。

  隱官坐在桌上,輕輕點頭,算是對兩位晚輩沒這么快分出勝負的一點小小嘉獎了,她百無聊賴,便抬起雙手,揪住自己的兩根羊角辮,輕輕搖晃起來。

  龐元濟畢恭畢敬站在一旁,輕聲笑道:“浩然天下的金身境武夫,都可以跑得這么快嗎?”

  隱官想了想,給出一個她自己覺得極有見地的答案,“大概也許可能比較少見吧。”

  龐元濟見怪不怪了。

  不過龐元濟還真有個想不通的問題,以心聲言語道:“師父好像對陳平安印象不太好?”

  隱官撇撇嘴,“陳清都看順眼的,我都看不順眼。”

  她屈指一彈,大街上一位不小心聽見她言語的別洲元嬰劍修,額頭如雷炸響,兩眼一翻,倒地不起,沒個十天半月,就別想從病床上起身了,躺著享福,還有人伺候,反客為主,多好,她覺得自己就是這么善解人意脾氣好。

  隱官突然說道:“按照那誰誰誰當下展現出來的武夫境界,其實是躲不過兩次飛劍的,他主要還是靠猜。”

  龐元濟笑道:“齊狩也遠遠沒有盡全力。”

  隱官有些失望,“沒勁。”

  她站起身,反悔了,喊道:“繼續,我不管你們了啊,切記切記,不分生死的打架,從來不是好的打架。”

  這位隱官大人瞬間不見。

  只留下一個苦笑不已的弟子。

  龐元濟收斂心神,望向大街上。

  齊狩紋絲不動,那一襲青衫卻在拉近距離。

  天底下的搏殺,練氣士最怕劍修,同時劍修也最不怕被純粹武夫近身。

  尤其是齊狩。

  因為齊狩的本命飛劍,他不止一把,已經現世的那把,名為“飛鳶”。

  而速度更快的那把“心弦”,就在等一位金身境武夫不知死活的欺身而進。

  晏琢看得心驚膽戰,疊嶂幾個,也都神色不太自然。

  寧姚始終心如止水,最是局中人,反而最像是局外人。

  這大概就是她與陳平安截然不同的地方,陳平安永遠思慮重重,寧姚永遠干脆利落。

  齊狩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飛劍的時候,都有些遺憾。

  齊家劍修,歷來擅長小范圍廝殺,尤其精通對峙局面的速戰速決。

  飛劍心弦,從來快且準。

  雙方相距只有十步之隔。

  哪怕那一襲青衫已經躲過致命刺殺,依舊逃不掉被穿透肩頭的下場,身形難免微微凝滯,就這么一瞬間的功夫,本命劍“飛鳶”就在陳平安脖頸處擦過。

  那一襲青衫,仿佛已經被兩把飛劍的劍光流螢完全裹挾,置身牢籠之中。

  就在許多觀戰看客,覺得大局已定的時候,陳平安憑空消失。

  齊狩始終巋然不動。

  第三把最為詭譎的本命飛劍“跳珠”,一分為二,二變四,四化八,以此類推,在齊狩四周如同編織出一張蛛網,蛛網每一處縱橫交錯的結點,都懸停著一把把寸余長短的“跳珠”飛劍,與先前那位金丹劍修,飛劍只靠虛實轉換,大不相同,這把跳珠的變幻生發,千真萬確,齊家老祖對此頗為滿意,覺得這把飛劍,才是齊狩真正可以細心打磨千百年、最能夠傍身立命的一把飛劍,畢竟一把能夠達到真正意義上攻守兼備的本命飛劍,當飛劍主人,境界越高,跳珠便越是繁多,越是接近一件仙兵,一旦齊狩能夠支撐起數千把跳珠齊聚的格局,就可以驗證早年道家圣人那句“坐擁星河,雨落人間”的大吉讖語。

  出現在齊狩側面五步之外的陳平安,似乎知難而退,再次使出了縮地成寸的仙家術法。

  齊狩知道這家伙會在身后出現,幾處關鍵竅穴微微蟬鳴,原本列陣身后、數量較少的跳珠,轉瞬之間就好似撒豆成兵,數量暴漲。

  與此同時,天然能夠追躡敵人魂魄的飛劍心弦,如影隨形,緊跟那一襲青衫,至于飛鳶,更加運轉自如。

  齊狩就是要站著不動,就耍得這個家伙團團轉。

  金身境武夫?

  與我齊狩為敵,那就只能被我遛狗。

  一方毫發無損。

  一方出拳不停,輾轉騰挪大半天,到最后把自己累個半死,好玩嗎?

  齊狩覺得很好玩。

  晏琢喃喃道:“這么下去,情況不妙啊。雖說飛鳶差不多就是這么個鳥樣了,再變不出更多花樣,可我如果沒記錯,如今齊狩最少可以支撐起五百多把跳珠,現在才不到三百把,而且越拖下去,那把心弦就越熟悉陳平安的魂魄,只會越來越快,

  那是真叫一個快。這家伙心真黑,擺明是故意的。”

  陳三秋苦笑道:“飛劍多,配合得當,就是這么無解。”

  說到這里,陳三秋忍不住看了眼寧姚的背影。

  遠處戰局一邊倒,她依然無動于衷。

  眾人眼中極為狼狽的一襲青衫,驟然而停,滿身拳意流淌之洶涌迅猛,簡直就是一種幾乎肉眼可見的凝聚氣象,竟是連一些下五境修士都看得真切。

  背對陳平安的齊狩沒有猶豫,沒有刻意追求什么不動絲毫的大勝結果,一步踏出,面朝寧姚他們一伙人的齊狩,直接掠出十數丈,結陣在方丈小天地之中的跳珠再次數量增加,讓劍陣更加緊密厚重。

  一拳追至。

  齊狩剛剛轉身,便心情凝重幾分,選擇再退,只是落在眾人眼中,仿佛齊狩依舊閑庭信步,愜意萬分。

  飛鳶與那心弦。

  被同樣兩抹劍光砸中。

  那兩把莫名其妙出現的飛劍,簡直就是中看不中的繡花枕頭,只是略微阻滯了飛鳶、心弦的攻勢,就被彈飛。

  只不過這就足夠了。

  齊狩眼睜睜看著一襲青衫,一拳破開跳珠劍陣,對方拳頭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也一樣是阻滯些許。

  也足夠讓齊狩駕馭飛鳶、心弦兩把本命飛劍,速度更快的心弦,玄妙畫弧,劍尖直指陳平安心口稍稍往下一寸,終究不是殺人,不然陳平安死也好,半死也罷,他齊狩都等于輸了。一條賤命,靠著運氣走到今天,走到這里,還不值得他齊狩被人說笑話。

  飛鳶刺向那一襲青衫的后背脊柱。

  齊狩倒想要看看,兩劍一前一后穿透這位金身境武夫的身軀后,那一拳到底剩下幾斤幾兩。

  需知劍修體魄,受到本命飛劍晝夜不息的淬煉,在千百種練氣士當中,是幾乎可以與兵家修士媲美的堅韌。

  擁有三把本命飛劍的齊狩,體魄強韌,超乎尋常,更是理所當然。

  齊狩一瞬間,憑借本能,就運轉所有關鍵氣府的盎然靈氣,人身小天地之中,一處水府,云蒸霞蔚,一座山岳,草木蒙眬,其余擁有本命物的幾大竅穴,各有異象迭起,以至于眾多氣機流瀉人身小天地之外,使得齊狩整個人籠罩上一層燦爛絢麗的光彩,齊狩一雙眼眸更是泛起陣陣金光漣漪。

  原來那個陳平安不但擁有兩把障眼法的狗屁飛劍。

  還擁有一把真真切切的本命物飛劍,幽綠劍光,速度極快,剛好以劍尖對劍尖,抵住了那把心弦,雙方各自錯開,好似主動為陳平安讓道直行,繼續出拳!

  至于一襲青衫背后的那把飛鳶,始終未能追上陳平安,成功刺透對方脊柱。

  裸露白骨的一拳過后。

  齊狩雖然嘴角滲出血絲,仍是心中稍稍安定。

  還好。

  拳頭不重。

  以鐵騎鑿陣式開路。

  再加一拳神人擂鼓式。

  齊狩眼前一花,哪怕他已經借助對方一拳的力道,借勢后退掠出又橫移,竟然又有一拳不合常理地砸在他身上,不但連那飛鳶始終無法,就連與自己心意相通的那把心弦,好像都有些茫然,然后又被那道幽綠劍光追上,大街空中,兩抹劍光糾纏不休,每一次磕碰撞擊,都會激起一圈圈高低不一的氣機漣漪,殺機重重,卻又賞心悅目。

  “我兄弟不是四境練氣士嗎?”

  “這家伙為何有三把飛劍?”

  晏琢和陳三秋面面相覷,各有疑惑。

  風水輪流轉,原本風光無限的齊狩,終于開始疲于奔命,一位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金丹巔峰劍修,竟是淪為以拳對拳的下場。

  倒也不算什么毫無招架之力。

  對方兩拳砸在身上之后,齊狩氣府氣象愈發濃郁,加上自身體魄底子堅實牢固,與那個一拳至、拳拳至的陳平安,以拳頭對拳頭,硬碰硬撞了數次,此后齊狩也開始發狠,干脆與那個家伙互換一拳,其中一拳打得對方腦袋晃蕩幅度極大,可對付依舊神色冷漠,好像對于傷痛,渾然不覺,每次一拳遞出,都懶得挑地方落拳,好像只要打中齊狩就心滿意足。

  飛劍心弦速度足夠,但是被那把劍光幽綠的飛劍處處針鋒相對。

  飛鳶卻總是慢上一線。

  劍修廝殺,一線之隔,永遠是天壤之別。

  跳珠劍陣早已搖搖欲墜,對神出鬼沒的那一襲青衫的威脅,于是越來越忽略不計。

  大街兩側的看客們,總算是回過神嚼出味道來了,一片嘩然。

  十五拳過后。

  齊狩不得已,被一拳打得直接背脊貼地,倒滑出去十數丈遠,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身穿法袍的齊狩,袖中又滑出一枚兵家甲丸,一身金甲剎那之間披掛在身,可哪怕如此,齊狩剛一掌拍地,就要起身,再挨那注定會砸在身上的一拳,卻被幾乎身體前傾、算是貼地奔走的一襲青衫,一拳砸在面門之上,打得身披兵家寶甲、內嵌法袍的齊狩再次貼地。

  這第十七拳,力道之大,打得齊狩整個人摔落在地,又彈起,然后又是被那人掄起手臂,一拳落下。

  這一拳結結實實打得齊狩七竅流血。

  龐元濟嘆了口氣,齊狩差不多應該先退一步,然后真正拔劍出鞘了。

  劍修除了本命飛劍之外,只要是身上佩劍的,又不是那種無聊的裝飾,那就是同樣一人,兩種劍修。

  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不知為何那一襲青衫突然停手的時候。

  片刻之后,有一位“齊狩”出現在了地上那個齊狩的三十步之外。

  陰神出竅遠游天地間。

  齊狩顯然用上了秘法,不然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對于最擅長捕捉氣機端倪的眾多劍修而言,絲毫動靜,都能察覺。

  那尊齊狩陰神面無表情,伸手一抓。

  長劍鏗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

  劍氣長城齊家的半仙兵之一,劍名“高燭”。

  相傳這把半仙兵的真身本元,曾是遠古天庭一尊火部神靈的金身脊柱,尸骸遺落人間,被齊家老祖偶然所得,悉心煉化百余年。

  齊狩出生之時,就成為了這把半仙兵的新主人。

  齊狩陰神握住高燭之后,問道:“還打嗎?”

  接下來一幕,別說是早已忘了喝酒的看客,就連疊嶂都有些眼皮子打顫。

  陳平安那只白骨右手掌,五指如鉤,抓住地上那具齊狩真身的身軀,緩緩提起,然后隨手一拋,丟向齊狩陰神。

  陳平安站直身體,依舊是左手負后,右手握拳在前。

  整條血肉模糊的胳膊,順著白骨手指,鮮血緩緩滴落地面。

  齊狩陰神毫不猶豫就重歸身軀,飄然落地。

  陳平安抬起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淡然道:“來。”

  一道金色光柱,從遠處寧府沖霄而起,伴隨著陣陣雷鳴聲響,破空而至,被陳平安輕輕握住。

  那條起于寧府、終于這條街道的金線,極其矚目,由于劍氣濃郁到了驚世駭俗的境地,哪怕長劍已經被青衫劍客握在手中,金線依舊凝聚不散。

  沒有擦去滿臉血污的齊狩,瞬間臉色鐵青,“誰借給你的仙兵?!”

  他手中那把名為劍仙的仙兵,似乎在為久違的廝殺而雀躍,顫鳴不已,以至于不斷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

  這使得一襲青衫劍客,如同手握一日。

  高燭?

  燭火有多高?

  大日懸空,何物敢與我爭高。

  青衫年輕人,意態閑適,微笑道:“你要是不姓齊,這會兒還躺在地上睡覺。所以你是投胎投得好,才有一把半仙兵,我跟你不一樣,是拿命掙來的這把劍仙。”

  說到這里,陳平安收斂笑意,“南邊戰場上的齊狩,對得起這個姓氏。但是,架還是得打。只要你敢出劍。”

  就在此時,那個不知何時重返酒肆落座的大髯漢子,放下一只從地上撿起再倒酒的大白碗,對齊狩說道:“輸了就得認,你們齊家嫡傳子弟,沒有死在城頭以北的先例。”

  齊狩抬手收劍入鞘在背后,向前走去,與那一襲青衫擦肩而過的時候,“敢不敢約個時候,再戰一場?”

  他是有機會成為劍氣長城同齡人當中,第一個躋身元嬰境的劍修,甚至要比寧姚更快。

  因為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不是什么煉氣,這對于寧姚而言,根本就不是事,而是她需要煉物,一直拖慢了她的破境速度。

  但是他齊狩只要躋身元嬰,再與陳平安廝殺一場,就不用談什么勝算不勝算了。

  陳平安反問道:“地點你定,時間我定,如何?”

  齊狩喉結微動,差點沒能忍住那一口鮮血。

  齊狩不再說話,沒有御風離去,就這樣一直走到街道盡頭,在拐角處緩緩離開。

  他身后默默跟上了一群臉色比齊狩還難看的朋友。

  陳平安看了眼寧姚,笑瞇起眼。

  寧姚瞪了他一眼。

  陳平安環顧四周。

  劍氣長城,很奇怪,是他陳平安這輩子除了家鄉祖宅,和之后的落魄山竹樓之外,讓他覺得最無顧忌的一個地方。

  所以也就是“貪生怕死”的泥瓶巷陳平安,最敢酣暢出拳出劍的地方。

  因為劍氣長城這邊很純粹,善惡喜怒,也會有,卻遠遠不如浩然天下那么復雜,彎彎繞繞,如千山萬水。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還有那位曾經與他親口講過“應該如何不講理”的老大劍仙,老人也親自出手,演示了一番,隨手為之,便有一道劍氣,從天而降,瞬殺一位大家族的上五境劍修。

  在這里,老大劍仙陳清都,就是最大的道理所在。

  陳平安由衷認可那位歲月悠久的老神仙,那么在此出拳與出劍,便能夠破天荒達到那種夢寐以求的境地,后顧無憂,百無禁忌!

  何況這里是阿良待過很多年的地方,一個讓阿良留下不走,在漫長歲月里,喝了那么多酒水的地方,那么陳平安出拳不夠重,出劍不夠快,都對不起此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有些痛快。

  但是還不夠。

  龐元濟正打算離去。

  不料那個青衫劍客與先前如出一轍,轉過身,笑望向龐元濟。

  龐元濟笑問道:“不覺得自己吃虧?”

  一場大戰苦戰過后,對方贏得并不輕松。

  陳平安隨后的動作。

  讓幾位并不坐在一塊的劍仙,都紛紛笑而飲酒。

  眾人只見街上那人,將手中那件好像名為“劍仙”的仙兵長劍,劍尖釘入地面,然后松手,那只右手,向前伸出,示意對方只管出手。

  然后那人說道:“我怕你覺得吃虧。”

  龐元濟神采飛揚,露出笑容,大步走出酒肆,站在街道中央,抱拳朗聲道:“劍氣長城,龐元濟!”

  陳平安想了想,抱拳還禮,一板一眼答道:“寧姚喜歡之人,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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