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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 出門就得打幾架

  陳平安練過了拳,猶豫一番,仍是離開宅子,重新來到斬龍崖涼亭那邊,站著抱拳,有意散發出一身拳意。

  老嫗蹣跚而來,緩緩登上這座讓整座劍氣長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問道:“陳公子有事要問?”

  陳平安愧疚道:“雖然初來駕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擾白嬤嬤休息了。”

  老嫗點頭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陳公子不客氣,老婆子心里邊歡喜,太客氣了,便要不高興。”

  陳平安在老嫗落座后,這才正襟危坐,輕聲問道:“兩位前輩離世后,寧府如此冷清,姚家那邊?”

  老嫗沉默片刻,緩緩道:“這就牽扯到一樁舊事了,當年夫人執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寧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爺當年境界不高,也沒有一鼓作氣成為劍仙的架勢,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于如此勢利眼,非要攔著夫人嫁給一個出息不大的男人,問題在于當年姚家請那位坐鎮城頭的道家圣人,幫著算過老爺和夫人的八字卦象,結果不太好。所以寧府當年想要將這座斬龍臺作為彩禮,送給姚家,夫人家里都沒答應,夫人出嫁那會兒,也沒半點風光可言,老爺嘴上不說什么,其實那些年里,一直對夫人心懷愧疚,總覺得虧欠了。哪怕后來老爺躋身了上五境,姚家那邊,依舊不冷不熱,沒法子,心里邊有根刺,老爺還能如何,依舊愧疚,不管老爺怎么勸說,夫人都不怎么回娘家,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去了,也是談正經事。不過是隔著兩條街而已,比仇家還要沒個往來。直到后來寧府有了咱們小姐,兩家關系才好了起來,可惜后來老爺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邊,尤其是小姐的姥爺姥姥,對小姐的感情,很復雜,既心疼,不見吧,會擔心,見著了,又要揪心,別看小姐模樣不太像夫人,可那眉眼,實在是一個模子里邊刻出來的。在老爺夫人婚姻這件事上,說句實在話,便是我這個從姚家走出來的下人,也有些怨氣,可在小姐這邊,還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們在言語上,少了些尋常長輩的噓寒問暖罷了。陳公子,這些就是寧府、姚家的往事了,太多值得說道的,其實也沒有。其實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這般奇女子。”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里。

  老嫗感慨道:“當年有了小姐,老爺差點給小姐取名為姚寧,說是比寧姚這個名字更討喜,寓意更好,夫人沒答應,從沒吵架的兩個人,為此還鬧了別扭,后來小姐抓鬮,老爺就想了個法子,就兩樣東西,一把很漂亮的壓裙刀,一塊小小的斬龍臺,前者是夫人的嫁妝之一,老爺說只要閨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結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塊很沉的斬龍臺,也就是后來送給陳公子的那塊。夫人當時笑得特別開心。”

  老嫗有些傷感,“夫人從小就不愛笑,一輩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翹,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反而是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爺,從小就懂事,一個人撐起了已經落魄的寧府,還要死死守住那塊斬龍崖,家業不小,早年修為卻跟不上,老爺年輕時候,人前人后,吃了不少苦頭,反而看到誰都笑容溫和,以禮相待。所以說啊,小姐既像老爺,也像夫人,都像。”

  陳平安點頭道:“我上次在倒懸山,見過寧前輩和姚夫人一次。”

  老嫗笑道:“就只是一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

  老嫗卻沒有道破天機,轉移話題,“聽了我這個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籮筐舊事,差點忘了陳公子還要問事情,陳公子你繼續說。”

  陳平安緩緩道:“寧姑娘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在家鄉這邊是如此,當年游歷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擔心自己到了這邊,非但幫不上忙,還會害得寧姑娘分心,會有意外。所以只能勞煩白嬤嬤和納蘭爺爺,更加小心些。”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誠心誠意道:“若是再有那種能夠傷到白嬤嬤的刺客,我陳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死了,依舊護不住寧姚。”

  老嫗似乎有些意外,愣了會兒,笑道:“說話直,很好,這才算是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夠丟了面子,也要為小姐多想想,這才是未來姑爺該有的度量,這一點,像咱們老爺,真的太像了。”

  滿頭白發的老嫗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雙手握拳,緊緊貼住膝蓋,顫聲道:“這么多年了,我除了只能每天想東想西,又為寧姚真正做了什么?”

  突然涼亭外有老人沙啞開口,“混帳話!”

  正是那位守了一輩子寧府大門的老管事。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走上臺階的老人,默不作聲。

  老人坐在涼亭內,“十年之約,有沒有信守承諾?此后百年千年,只要活著一天,愿不愿意為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有拳出拳,有劍出劍?!若是捫心自問,你陳平安敢說可以,那還愧疚什么?難不成每天膩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歡了?我當年就跟老爺說了,就該將你留在劍氣長城,好好打磨一番,怎么都該熬出個本命飛劍才行,不是劍修,還怎么當劍仙…”

不等老人把話說完,老嫗一拳打在老人肩頭上,她壓低嗓音,卻怒氣沖沖道:“瞎嚷嚷個什么,是要吵到小姐才罷休?怎么,在咱們劍氣長城,是誰嗓門大誰,誰說話管用?那你怎么不三更半夜,跑去城頭上干嚎?啊?你自個  兒二十幾歲的時候,啥個本事,自己心里沒點數,我方才輕飄飄一拳,你就要飛出去七八丈遠,然后滿地打滾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兒,閉上嘴滾一邊待著去…”

  老人氣勢、氣焰驟然消失,重新變成了那個眼神渾濁、步履蹣跚的遲暮老人,然后悄悄抬手,揉著肩頭。

  不是覺得自己沒道理,而是真心曉得與氣頭上的女子講道理,純粹就是找罵,就算劍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飛劍,照樣沒用。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著開口道:“白嬤嬤,還有個問題想問。”

  老嫗立即收了罵聲,瞬間和顏悅色,輕聲說道:“陳公子只管問,咱們這些老東西,光陰最不值錢。尤其是納蘭夜行這種廢了的劍修,誰跟他談修行,他就跟誰急眼。”

  老人顯然是習慣了白煉霜的冷嘲熱諷,這等刺人言語,竟是習以為常了,半點不惱,都懶得做個生氣樣子。

  陳平安說道:“如果,晚輩只是說那個最不好的如果,劍氣長城沒有守住,寧府怎么辦?”

  老嫗與老人相視一眼。

  “這件事,只是萬一。”

  陳平安緩緩道:“所以晚輩會先在這邊陪著寧姑娘,下一場妖族攻城,我會下城廝殺,親自領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請放心,晚輩殺敵,興許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還是有的,絕對不會做任何畫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寧姑娘身邊,就當是多一個照應。”

  老嫗憂心忡忡,“不是瞧不起陳公子,實在是劍氣長城以南的戰場上,意外太多。與那浩然天下的廝殺,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只說一事,小打小鬧的江湖與沙場之外,陳公子可曾領略過孑然一身、四面皆敵的處境?咱們家鄉這邊,只要出了城頭,到了南邊,一個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敵人蜂擁而上的下場。”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嬤嬤留力太多,太過客氣,不如從頭到尾,以遠游境巔峰,為晚輩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聲,“好一個‘太過客氣’。”

  老嫗也不轉頭,一拳遞出,老人腦袋一歪,剛好躲過。

  老嫗站起身,“陳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后怪罪,都要多拿出幾斤力氣待客了。”

  陳平安點點頭,身體微微后仰,一襲青衫飄落在涼亭之外,落地之時,已經雙手卷起袖管,拉開拳架,“白嬤嬤,這一次晚輩也會傾力出拳了。”

  老嫗到底是一位武學大宗師,沒有著急離開涼亭,腳尖下意識摩挲地面,笑呵呵道:“那也得看陳公子有無機會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邊演武場上的年輕人,暗暗點頭,劍氣長城這邊,土生土長的純粹武夫,可是相當稀罕的存在。

  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花架子,這點尤其難得,天底下資質好的年輕人,只要運道不要太差,只說境界,都挺能嚇唬人。

  關鍵就看這境界,牢靠不牢靠,劍氣長城歷史上來這邊混個灰頭土臉的劍修天才,不計其數,大半都是北俱蘆洲所謂的先天劍胚,一個個志向高遠,眼高于頂,等到了劍氣長城,還沒去城頭上,就在城池這邊給打得沒了脾氣,不會故意欺負外人,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只能是同境對同境,外鄉年輕人,能夠打贏一個,興許會有意外和運氣成分,其實也算不錯了,打贏兩個,自然屬于有幾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贏第三人,劍氣長城才認你是實實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個年輕武夫曹慈,同樣沒能例外,結果給那白衣少年以一只手,連過三關。

  不過這里邊,有些天然不利于劍氣長城這邊的少年劍修,因為最多就是挑選洞府境劍修出戰,而這些愣小子,往往還不曾去過劍氣長城以外的戰場,只能靠著一把本命飛劍,橫沖直撞,當時只有與曹慈對峙的第三人,才是真正的劍道天才,而且早早參加過城頭以南的慘烈戰事,只不過依舊輸給了一只手迎敵的曹慈。

  不過那場晚輩的打鬧,在劍氣長城沒惹起太多漣漪,畢竟曹慈當時武學境界還低。

  真正讓劍氣長城那些劍仙驚訝的,是隨后曹慈在城頭結茅住下,每天在城頭上往返打拳,那份綿長不斷的拳意流轉。

  如今陳平安卻是以金身境武夫,來到劍氣長城,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入了寧府,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其實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

  陳平安又住在了寧府,與自家小姐又是那種近乎挑明的關系,納蘭夜行很難真正放心。

  一旦出了門,就外邊虎視眈眈的那幫愣頭青的脾氣,雙方肯定要發生沖突,陳平安選擇避讓,可以,那就要給外人瞧不起,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硬碰硬,哪怕過了前邊兩關,第三關出劍之人,就不輕松了,肯定最少也是與晏琢、陳三秋一個水準、甚至是猶有過之的年輕金丹劍修,而且年齡會是在三十歲之下,撐死了也不會超過三十五。那個人,注定是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某位先天劍胚,比如齊家那個心高氣傲、打小就目中無人的小崽子。

  納蘭夜行瞥了眼身邊的老婦人。

  白煉霜是身負大武運之人,只不過性子執拗,對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輩子,不然以她的武學修為,早年隨便換一個家族,都是高門府第里邊的“白夫人”。結果就一步步從模樣挺俊俏的小娘子,變成了一個喜歡成天板著臉的老姑娘,再變成了白發蒼蒼的糟老婆子。

歲數更老、輩分更高的納蘭夜行,其實都看  在眼里。

  更多還是替她感到惋惜。

  所以許多小爭執,也都讓著她些。

  不然腳下這座寧府斬龍臺,在老爺成長起來之前,是如何都守不住的。

  老嫗腳尖一點,飄落出小山之巔的涼亭,先是緩慢飄蕩,剎那之間,就迅猛落地,然后地面轟然一震,老嫗身形就化作一縷煙霧。

  老人瞇起眼,仔細打量起戰局。

  見慣了劍修切磋,武夫之爭,尤其是白煉霜出拳,機會真不多見。

  互換一拳一腳。

  一襲青衫倒滑出去,雙肘輕輕抵住身后墻壁,向前緩緩而行。

  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腳?雖說不重,也給白煉霜以充沛罡氣輕松震散了殘余勁道,可一腳踹中與沒踹中,那就是天壤之別。

  尤其有意思有嚼頭的地方,不是陳平安出手快到了擁有遠游境巔峰武夫的速度,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煉霜的落腳、出拳路線。

  老人笑道:“好小子,真不跟你白嬤嬤客氣啊。”

  陳平安腳步緩慢,卻不是徑直向前,稍稍偏離直線,微笑道:“只是白嬤嬤大意了。”

  白煉霜破天荒有了一絲斗志,在這之前,廊道試探,加上方才一拳,終究是將陳平安簡單視為未來姑爺,她哪里會真正用心出拳。

  不愧是吃過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學晚輩。

  老嫗向前踏出一步,步子極小,雙手拳架,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氣象,大拳意,笑問道:“陳平安,敢不敢主動近身出拳?”

  陳平安腳踩六步走樁,最后一步,轟然踩地,一身拳意傾瀉如瀑。

  老嫗擰轉身形,一手拍掉陳平安拳頭,一掌推在陳平安額頭,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聲勢沉悶如包裹棉布的大錘,狠狠撞鐘。

  便是納蘭夜行都覺得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陳平安被一掌拍飛出去,只是拳意非但沒就此斷掉,反而愈發凝練厚重,如深水無聲,流轉全身。

  在空中飄轉身形,一腳率先落地輕輕滑出數尺,而且沒有任何凝滯,雙腳都觸及地面之際,幾次幅度極小的挪步,肩頭隨之微動,一襲青衫泛起漣漪,無形中卸去老嫗那一掌剩余拳罡,與此同時,陳平安將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學那白嬤嬤的拳意,略微雙手靠攏幾分,力圖嘗試一種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嫗忍不住笑道:“陳公子,這會兒都要偷學拳架,是真沒把我這跌境的九境武夫當回事啊?”

  陳平安苦笑道:“習慣了。”

  陳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將神人擂鼓式恢復如初。

  老嫗借此稍縱即逝的空隙,驟然而至,一拳貼腹,一拳走直線,氣勢如虹。

  不曾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陳平安,以拳換拳,面門挨了結實一錘,卻也一拳實實在在砸中老嫗額頭。

  老嫗雙腳一沉,身形凝固不動,只是額頭處,卻有了些許淤青。

  陳平安依舊是背靠墻壁,雙膝微蹲,拳架一開一合,如蛟龍震動脊背,將那老嫗拳罡再次震散。

  至于臉上那些緩緩滲出的血跡。

  真不是陳平安假裝不在意,是真的渾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于是陳平安說道:“白嬤嬤還是以九境的身形,遞出遠游境巔峰的拳頭吧?”

  納蘭夜行在涼亭里邊憋著笑。

  老嫗也有些笑意,根本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好奇問道:“陳平安,你跟我說句老實話,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還挨過多少宗師的打?”

  陳平安想了想,“還被兩位十境武夫喂過拳,時間最少的一次,也得有個把月光陰,期間對方喂拳我吃拳,一直沒停過,幾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場,給人拖去泡藥缸子。”

  納蘭夜行哭笑不得。

  老嫗搖搖頭,收了拳架,“那我就沒必要出拳了,免得貽笑大方。總不能因為切磋,還要大半夜去準備個藥缸子。”

  她雖然曾是十境武夫,卻止步于氣盛,這與她資質好壞、磨礪多寡都沒有關系,而是錯生在了劍氣長城,會被先天壓勝,能夠僥幸破境躋身十境,就已經是極大的意外,如果說外邊浩然天下的劍修,在劍氣長城眼中都不值一提,那么她也聽過一位圣人笑言,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可謂足金足銀,每一位十境山巔武夫,底子都穩如山岳。

  所以白煉霜這輩子沒什么大遺憾,唯一的不足,便是未能與十境武夫切磋過。

  陳平安其實說出那句話后,就很后悔,立即點頭道:“足夠了,白嬤嬤的拳意拳架,就已經讓晚輩受益匪淺,是晚輩從未領略過的武學嶄新畫卷。”

  納蘭夜行輕輕點頭。

  是個有眼力勁兒的,也是個會說話的。

  老嫗笑逐顏開。

  陳平安突然之間,側過身。

  老嫗轉頭怒罵道:“老不死的東西,有你這么偷襲的嗎?”

  納蘭夜行只是望向陳平安,笑道:“這就是我們這邊玉璞境劍修都會有的飛劍速度,躲不掉,很正常,但是只要有了這么個躲避的念頭,就已經相當不錯。”

  陳平安抱拳行禮。

  從頭到尾,陳平安就根本沒有看到那把飛劍。

  老人揮揮手,“陳公子早些歇息。”

  老人從涼亭內憑空消失。

  老嫗也要告辭離去。

  陳平安卻笑著挽留,“能不能與白嬤嬤多聊聊。”

  老嫗滿臉笑意,與陳平安一起掠入涼亭,陳平安早已以手背擦去血跡,輕聲問道:“白嬤嬤,我能不能喝點酒?”

老嫗笑道:“這有什么行不行的,只管喝,若是小  姐念叨,我幫你說話。”

  陳平安取出一壺糯米酒釀,喝了幾口后,放下酒壺,與老嫗說起了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當然也說了藕花福地那邊的江湖見聞。

  偶爾還會站起身,放下酒壺,為老嫗比劃幾下偷學而來的拳架拳樁。

  老嫗多是在聽那個朝氣勃勃的年輕人說話,她笑容淺淺,輕輕點頭,言語不多。

  年輕人性情沉穩,但是又神采飛揚。

  納蘭夜行站在遠處的夜幕中,看著山巔涼亭那一幕,微笑道:“小姐的眼光,與夫人當年一般好。”

  站在一旁的寧姚繃著臉色,卻難掩神采奕奕,道:“說不定,要更好!”

  劍氣長城的離別,除非生死,不然都不會太遠。

  在昨天白天,墻頭上那排腦袋的主人,離開了寧家,各自打道回府。

  晏琢大搖大擺回了金碧輝煌的自家府邸,與那上了歲數的門房管事勾肩搭背,嘮叨了半天,才去一間墨家機關重重的密室,舍了本命飛劍,與三尊戰力相當于金丹劍修的傀儡,打了一架,準確說來是挨了一頓毒打。這才去大快朵頤,都是農家和醫家精心調配出來的珍稀藥膳,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錢,所幸晏家從來不缺錢。

  晏琢吃飽喝足之后,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肉,有些憂愁,阿良曾經說過自己啥都好,小小年紀就那么有錢,關鍵是脾氣還好,長相討喜,所以若是能夠稍稍瘦些,就更英俊了,英俊這兩個字,簡直就是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詞語。晏琢當時差點感動得鼻涕眼淚一大把,覺得天底下就數阿良最講良心、最識貨了。阿良當時掂量著剛到手的頗沉錢包,笑臉燦爛。

  晏琢第一次跟隨寧姚他們離開城頭,去尸骨堆里廝殺,發現那些蠻荒天下的畜生,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里的那些機關傀儡,但是手段,要更加匪夷所思,更讓他怕到了骨子里,所以那一次,家族安插在他身邊的兩位劍師,都因為他死了。回到劍氣長城北邊的家中,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在聽說以后都不用去殺妖后,連城頭那邊都不用去,既傷心,又覺得好像這樣才是最好的,可是后來阿良到了家里,不知道與長輩聊了什么,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機會,結果等晏琢登上城頭,又開始腿軟,劍心打顫,本命飛劍別說凌厲殺敵,將其駕馭平穩都做不到,然后阿良在離開城頭之前,專程來到胖子少年身邊,對他說了一句話,下了城頭,只管埋頭廝殺,不會死的,我阿良不幫你殺妖,但是能夠保證你小子不會死翹翹,可如果這都不敢全力出劍,以后就老老實實在家里當個有錢少爺,但是他阿良是絕對不會再找他借錢買酒了,借那種膽小鬼的錢,買來的酒水,再貴,都沒有什么滋味。

  最終那一次出城殺敵,晏琢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就連家族里邊那幾個橫看豎看、怎么都瞧他不順眼的老古董,都不再說些陰陽怪氣的惡心話了,最少當面不會再說他晏琢是一頭晏家精心養肥的豬,不知道蠻荒天下哪頭妖物運氣那么好,一刀下去,根本都不用花多少力氣,光是豬血就能賣好些錢,真是好買賣。

  那一次,也是自己娘親看著病榻上的兒子,是她哭得最理直氣壯的一次。

  以前每次在外邊鬧事,給人欺負也好,哪怕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到了家里,爹也不會多說什么,甚至懶得多看兒子一眼,這個在出城戰事當中,早早失去雙臂的男人,至多就是斜瞥一眼婦人,冷冷笑著。但是那次晏琢離開城頭,卻是沒有雙手多少年、便有多少年不曾去過城頭的寡言男人,盡量彎下腰,親自背著兒子返回城頭。

  當時晏琢回了家,躺在病床上,阿良就斜靠在門口,笑瞇瞇看著晏琢,朝那疼得滿臉淚水的少年,伸出了大拇指。

  如今的晏家大少爺,境界不是最高的,飛劍不是最快的,殺敵不是最多的,卻一定是最難纏的,因為這家伙保命的手段最多。

  獨臂的疊嶂,與朋友們分別后,回了一條亂糟糟的陋巷,靠著前些年積攢下來的神仙錢,買下了一棟小宅子,這就是疊嶂這輩子最大的夢想,能夠有一處遮擋擋雨的落腳地兒。所以如今,疊嶂沒什么奢求了。

  疊嶂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實現,直到她遇到了那個邋遢漢子,他叫阿良。

  小時候她最喜歡幫他跑腿買酒,大街小巷跑著,去買各種各樣的酒水,阿良說,一個人心情不同的時候,就要喝不一樣的酒水,有些酒,可以忘憂,讓不開心變得開心,可有助興,讓高興變得更高興,最好的酒,是那種可以讓人什么都不想的酒水,喝酒就只是喝酒。

  疊嶂那會兒年紀太小,對這些,想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只在意自己每次跑腿,能不能攢下些碎銀子,當然也可能欠下一筆酒水債,跟阿良熟悉了之后,阿良便說一個姑娘家家,既然長大了,而且還這么好看,就得有擔當,所以有些酒水錢,就記在了疊嶂的頭上,他阿良什么人,會賴賬?以后有機會去浩然天下問一問,隨便問,問問看認不認那個名叫阿良的男人,問問看阿良有無欠賬。當時還沒有被妖物砍掉一條胳膊的少女疊嶂,見著拍胸脯震天響的阿良,便信了。

其實疊嶂這個名字,還是阿良幫忙取的,說浩然天下的風景,比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風光要好太多,尤其是那峰巒疊嶂,蒼翠欲滴,美不勝收,一座座青山,就像一位位婀娜娉婷的女子,個兒那么高,男人想不看她們,都  疊嶂開了門,坐在院子里,興許是見到了寧姐姐與喜歡之人的久別重逢。

  她便記起了那位帶走那把“浩然氣”的儒家讀書人,當年是賢人,來劍氣長城歷練,回去后,就是學宮君子了。

  不知道這棟宅子失去主人之前,還能不能再見到他一面,有些心里話,不管說了有用沒用,都應該讓他知道的。

  董,陳,是劍氣長城當之無愧的大姓。

  晏胖子家可能是靠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但是董畫符和陳三秋他們這兩家,是靠一代代的家族劍仙。

  董畫符的家,離著陳三秋很近,兩座府邸就在同一條街上。

  好些少女長開了后,一張圓圓臉便自然而然,會隨著一年年的春風秋月,變成那尖尖下巴、小臉瘦瘦的模樣,但是董畫符的姐姐,不一樣,這么多年過去,還是一張圓圓臉,不過這樣的董不得,還是有很多人明著喜歡、偷偷暗戀,因為董不得的劍術,很高,殺力,更是出類拔萃,董不得殺敵最喜歡搏命,所以可以更快分生死,是寧姚那么驕傲的大劍仙胚子,都敬重之人。

  董畫符對男女情事不上心,也根本拎不清搞不懂,但也知道好朋友陳三秋,一直喜歡著自己姐姐董不得,兩人歲數差不多,聽說小時候還是青梅竹馬那種關系,可惜姐姐不喜歡陳三秋,私底下姐弟說些悄悄話,姐姐說自己嫌棄陳三秋長得太好看,就連董畫符這種榆木疙瘩都覺得這種理由,太站不住腳,董畫符都怕哪天姐姐真要嫁人了,陳三秋會傷心得去當個酒鬼。陳三秋打小就喜歡跟在阿良屁股后邊蹭酒喝,劍術沒學到多少,偏偏學了一身的臭毛病,不過說來奇怪,陳三秋喜歡自己姐姐,死心塌地,求而不得,到了其她許多明明比姐姐更好看的女子那邊,陳三秋卻很受歡迎,尤其近幾年,那些個沽酒婦人,好像只要一見到陳三秋,便要眼睛發亮,由著陳三秋隨便賒賬欠錢。

  董家門口,站著姐姐董不得,還有一位興高采烈的婦人,正是姐弟二人的娘親。

  董畫符便有些頭大,知道她們娘倆,是聽到了消息,想要從自己這邊,多知道些關于那個陳平安的事情。天底下的女子,難道都這么喜歡家長里短嗎?

  董畫符轉頭看了眼站在大街上原地不動的陳三秋,再看了眼門口那個朝自己使勁招手的姐姐。

  董畫符便有些心酸,陳三秋真不壞啊,姐姐怎么就不喜歡呢。

  董畫符緩緩走去,免得給自己再惹麻煩,直接說道:“寧姐姐和那個陳平安的事情,我什么都不會說,想知道,你們自個兒去寧府問。”

  這是董畫符吃一塹長一智了,當年那個陳平安離開城頭后,先后兩場大戰之間的一次休歇喝酒,寧姐姐難得喝高了,不小心說了句心里話,說自己一只手就能打一百個陳平安。董畫符覺得這話說得有趣,回去后不小心說給了姐姐董不得,結果可好,姐姐知道了,娘親就知道了,她們倆知道了,劍氣長城的姑娘和婦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最后氣得寧姐姐臉色鐵青,那次登門,都沒讓他進門,晏胖子他們一個個幸災樂禍,晃悠悠進了宅子,如果當時不是董畫符機靈,站著不動,說自己愿意讓寧姐姐砍幾劍,就當是賠罪。估計到如今,都別想去寧府斬龍崖那邊看風景。寧姐姐一般不生氣,可只要她生了氣,那就完蛋了,當年連阿良都沒轍,那次寧姐姐偷偷一個人離開劍氣長城,阿良去了倒懸山,一樣沒能攔住,回到了城池這邊,喝了好幾天的悶酒都沒個笑臉,直到晏琢說真沒錢了,阿良才驀然而笑,說喝酒真管用,喝過了酒,萬古無愁,然后阿良一把抱住陳三秋的胳膊,說喝過了澆愁酒,咱們再喝喝沒了憂愁的酒水。

  想到這里,董畫符便有些由衷佩服那個姓陳的,好像寧姐姐就算真生氣了,那家伙也能讓寧姐姐很快不生氣。

  董不得眨著眼睛,著急問道:“聽說那人來了,怎么樣,怎么樣?”

  董畫符為了朋友義氣,只好祭出殺手锏,“你不是喜歡阿良嗎?問陳平安的事情做什么?轉變心意了?你也搶不過寧姐姐啊。”

  婦人伸出雙指,戳了一下自己閨女的額頭,笑道:“死丫頭,加把勁,一定要讓阿良當你娘親的女婿啊。”

  一想到那個瞎了眼的負心漢,將來有一天,給自己這個丈母娘正兒八經敬酒,婦人便樂不可支,伸手貼面,嘖嘖道:“有些難為情。”

  董不得微笑道:“娘你就等著吧,會有這么一天的。”

  董畫符算是服了這對娘倆了。

娘親早年喜歡阿良,那是整座劍氣長城都知道的事情,如今一些個喜歡串門的嬸嬸們,還喜歡故意在他爹跟前念叨這個,所幸他爹也不是應對之法,反正那些個嬸嬸里邊,或是她們家族里邊,又不是沒有同樣喜歡阿良的,一抓一大把。而且董畫符他爹,還是唯一一個能夠連續三次問劍阿良的劍修,當然結局就是接連三次躺著回家,據說就靠著這種笨法子,男人贏得美人心,在那之后,主動要求問劍阿良的光棍漢,嘩啦啦一大片,一窩蜂去找阿良,阿良也仗義,說問劍可以,先繳一筆切磋的神仙錢,不然個個英雄好漢,若是誰打傷了他阿良,買藥治病總得花錢不是,結果一天之間,阿良就賺了無數的神仙錢,然后一夜之間,阿良差點就全部還清了酒債,在那之后,阿良跑上劍氣長城的城頭,抱拳大聲嚷嚷,說老子認輸了,諸位大爺們賊牛氣,預祝各位抱得  美人歸,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謝我阿良這個月老了,真要謝,那我也不攔著,到時候請我喝酒,若是諸位沉默,我便當你們沒答應,以后再商量,若是有個動靜,就當咱們談妥了。

  阿良說完之后,夜幕中的城池,先是死一般寂靜,然后一瞬間,不知道是誰帶了頭,瞬間滿城鬧哄哄,城中劍修罵罵咧咧,紛紛御劍升空,打算找那個半點臉不要的家伙干架,然后阿良就跑了個沒影,一人仗劍,去了蠻荒天下腹地。

  結果那幫同仇敵愾的男人們,在城頭上面面相覷,各自虧了錢不說,回了城池,更慘,女子們都埋怨是他們害得阿良不惜親身涉險,他真要有了個好歹,這事沒完!

  最可恨的事情,都還不是這些,而是事后得知,那夜城中,第一個帶頭鬧事的,說了那句“阿良,求你別走,劍氣長城這邊的男人,都不如有你有擔當”,竟然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據說是阿良故意慫恿她說那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言語。一幫大老爺們,總不好跟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較勁,只得啞巴吃黃連,一個個磨刀磨劍,等著阿良從蠻荒天下返回劍氣長城,絕對不單挑,而是大家合伙砍死這個為了騙酒水錢、已經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結果阿良是回來了。

  不過屁股后邊還吊著幾頭飛升境大妖。

  那一次,劍氣長城劍仙齊齊出動御敵。

  好像有阿良在,死氣沉沉的劍氣長城,就會熱鬧些。

  只可惜那個男人,不但離開了劍氣長城,更是直接離開了浩然天下。

  聽說還與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互換一拳。

  至于誰家有哪位女子喜歡阿良,其實都不算什么,更多還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因為其實誰都明白,阿良是不會喜歡任何人的,而且阿良到了劍氣長城沒幾年,幾乎所有人就都知道,那個叫阿良的男人,喜歡坐在劍氣長城上邊獨自喝酒的男人,總有一天會悄悄離開劍氣長城。所以喜歡阿良這件事,簡直就是許多姑娘當作一件解悶好玩的事兒,有些膽大的,見著了路邊攤喝酒的阿良,還會故意捉弄阿良,說些比桌上佐酒菜葷味多了的潑辣言語,那個男人,也會故作羞赧,假裝正經,說些我阿良如何如何承蒙厚愛、良心不安、勞煩姑娘以后讓我良心更不安的屁話。

  陳三秋等到董府關上門,這才緩緩離去。

  其實喜歡的姑娘,不喜歡自己,陳三秋沒有太多的傷心。

  因為陳三秋覺得阿良當年離別在即,專程找自己一起喝酒,他在酒桌上說的有些話,說得很對。

  一位好姑娘不喜歡你,一定是你還不夠好,等到你哪天覺得自己足夠好了,姑娘興許也嫁了人,然后連她的孩子都可以出門打酒了,在路上見著了你陳三秋,喊你陳叔叔,那會兒,也別傷心,是緣份錯了,不是你喜歡錯了人,記住,在那位姑娘嫁人之后,就別糾纏不清了,把那份喜歡藏好,都放在酒里。每次喝酒的時候,念著點她把未來日子過得好,別總想著什么她日子過不好,回心轉意來找你,那才是一個男人,真正的喜歡一個姑娘。

  于是陳三秋重新想起了這番言語,便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座酒肆,喝得醉醺醺,大罵阿良你說得輕巧啊,老子寧肯沒聽過這些狗屁道理,那么就可以死皮賴臉,沒心沒肺,去喜歡她了,阿良你還我酒水錢,把這些話收回去…

  酒肆那邊,見怪不怪,陳家少爺又發酒瘋了,沒關系,反正每次都能踉踉蹌蹌,自己晃蕩回家。

  一個公子哥,回去路上,時不時朝著一堵墻壁咚咚咚撞頭,嚷著開門。

  大街上,也沒人覺得稀奇。

  隔三岔五,陳大少爺就要來這么一出。

  比如當年好朋友小蛐蛐死后。

  比如第一位扈從劍師為他陳三秋而死。

  再比如后來陳氏又有長輩,戰死于劍氣長城以南。

  又比如今夜這般,很思念咫尺之隔卻宛如遠在天邊的董家姑娘。

  陳三秋每次醉酒清醒后,都會說,自己與阿良一樣,只是天生喜歡喝酒而已。

  因為有些人,生下來,就注定會與酒水打一輩子的交道,這就是緣份。

  沒有打仗的劍氣長城,只要覺得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就很喜歡找架打。

  約架一事,再正常不過,單挑也有,群毆也不少見,不過底線就是不許傷及對方修行根本,在此之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什么的,哪怕是當年以寵溺兒子著稱一城的董家婦人,也不會多說什么,她至多就是在家中,對兒子董畫符念叨著些外邊沒什么好玩的,家里錢多,什么都可以買回家來,兒子你自己一個人耍。

  今天一大清晨。

  晏琢幾個就不約而同來到了寧府大門外。

  黑炭似的董畫符臉色陰沉,因為大街上出現了三三兩兩看熱鬧的人,好像就等著寧府里邊有人走出。

  陳三秋不停晃蕩著腦袋,昨天喝酒喝多了,虧得今早又喝了一頓醒酒的酒,不然這會兒更難受。

  只剩下疊嶂沒來。

  這姑娘在自家巷子不遠處,開了座小鋪子,賣那些只能掙些蠅頭小利的雜貨。

有一件事情,是疊嶂的底線,與寧姚他們認識后,那就是朋友歸朋友,戰場上可以替死換命,但有錢是你們的事,她疊嶂不需要在過日子這種小事上,受人恩惠,占人便宜。曾經晏琢覺得很受傷,便說了句氣話,說阿良不也幫過你那么大的忙,才有了如今那點薄薄的家底和一份可憐營生,怎的我們這些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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