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舟船頭,站著一大一小。
青衫,背劍。
那個小的,腰間刀劍錯,行山杖,竹箱,小斗笠。
家當多,也是一種大快樂下的小煩憂。
劉重潤站在龍舟頂樓,俯瞰渡船一樓甲板,龍舟駕馭需要人手,她便與落魄山談妥了一樁新買賣,劉重潤找了幾位跟隨自己搬遷到熬魚背修行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傳授她們龍舟運轉之法,不是長遠之計,但是卻可以讓珠釵島修士更快融入驪珠福地群山。
這是劉重潤那一夜院中散步,深思熟慮后做出的選擇。
劉重潤徹底想明白了,與其因為自己的別扭心態,連累珠釵島修士陷入不尷不尬的處境,還不如學那落魄山大管家朱斂,干脆就不要臉點。
陳平安在與裴錢閑聊北俱蘆洲的游歷見聞,說到了那邊有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修道天才,叫林素,位居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首,聽說只要他出手,那么就意味著他已經贏了。
裴錢聽說過后,覺得那家伙有點花頭啊。可惜這次師父游歷了那么久的北俱蘆洲,那家伙都沒能有幸見著自己師父一面,真是那林素的人生一大憾事,估摸著這會兒已經悔得腸子打結了吧,也不怪他林素沒眼力勁兒,師父到底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裴錢那顆漿糊小腦袋,在瞎想些什么。
對于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不算太陌生,十人當中,齊景龍是朋友,最要好的那種。
在鬼域谷寶鏡山跟隱藏了身份的楊凝真見過面,與“書生”楊凝性更是打過交道,一路上勾心斗角,相互算計。
通過鏡花水月,在云上城那邊觀戰砥礪山,見過野修黃希與武夫繡娘的一場生死廝殺。
陳平安突然說道:“帶著你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師父不喜歡你,不全是你的錯,也有師父當初不喜歡自己的緣由,藏在里邊,必須與你說清楚。”
裴錢咧嘴笑道:“我也不喜歡那會兒的自己啊。”
陳平安問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裴錢有些心虛,輕聲道:“師父,我在南苑國京城,找過那個當年經常給我帶吃食的小姑娘了,我與她誠心誠意道了謝,更道了歉,我還專程交代過曹晴朗,若是將來那個小姑娘家里出了事情,讓他幫襯著,當然如果她或是家人做錯了,曹晴朗也就別管了。所以師父可不許翻舊賬啊。”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所有能夠重新翻出來說道說道的陳年舊事,才是真正的解開了心結,你以前做得很錯,但是之后做得好,師父很欣慰。但是一些還有機會翻篇的錯誤,就像那些小竹簡,也該經常拿出來曬曬太陽,看看月亮,用來幫著你自省。”
陳平安望向渡船遠方,隆冬時節,看樣子要下雪了。
陳平安感慨道:“道家崇尚自然,依舊得有那么一句,不修人道,難近天道。”
裴錢神色認真,一本正經道:“師父句句金口玉言,害得我都想學師父搗鼓出一套刻刀竹簡,專門記錄師父教誨嘞。”
陳平安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氣笑道:“落魄山的溜須拍馬,崔東山朱斂陳靈均幾個加在一起,都不如你!”
裴錢踮起腳跟,歪著腦袋嗷嗷叫。
頂樓劉重潤看到這一幕后,有些哭笑不得。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
崔東山在他這邊,喜歡聊山崖書院。
這個時節,李寶瓶肯定依舊穿著件紅棉襖,她一直是大隋山崖書院最奇怪的學生,甚至沒有之一。以前奇怪,是喜歡翹課,愛問問題,抄書如山,獨來獨往,來去如風。如今奇怪,聽說是李寶瓶變得安安靜靜,沉默寡言,問題也不問了,就只是看書,還是喜歡逃課,一個人逛蕩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出名的一件事,是書院講課的某位夫子告病,點名李寶瓶代為授業,兩旬過后,老夫子返回課堂,結果發現自己的先生威望不夠用了,學生們的眼神,讓老夫子有些受傷,同時望向那個坐在角落的李寶瓶,又有些得意。
陳平安當時就有些憂心。
崔東山卻大笑,說小寶瓶為人傳道授業解惑,沒有半點標新立異,毫無逾越規矩之處。
林守一,是真正的修道璞玉,硬是靠著一部《云上瑯瑯書》,修行路上,一日千里,在書院又遇上了一位明師傳道,傾囊相授,不過兩人卻沒有師徒之名。聽說林守一如今在大隋山上和官場上,都有了很大的名聲。事實上,專門負責為大驪朝廷尋覓修道胚子的刑部粘桿郎,一位位高權重的侍郎,親自聯系過林守一的父親,只是林守一的父親,卻推脫掉了,只說自己就當沒生過這么個兒子。
于祿,這些年一直在打熬金身境,
前些年破境太快,何況一直略有隨波逐流嫌疑的于祿,終于有了些與志向二字沾邊的心氣。
喜歡釣魚,魚簍也有,不過釣了就放,顯然樂趣只在釣魚這個過程,對于漁獲大小,于祿并不強求。
謝謝,一直守著崔東山留下的那棟宅子,潛心修行,捆蛟釘被全部拔除之后,修行路上,可謂勇猛精進,只是隱藏得很巧妙,深居簡出,書院副山主茅小冬,也會幫著隱藏一二。
李槐與兩個同窗好友,劉觀,馬濂,三人這些年求學生涯,沒少鬧出幺蛾子,不過往往是劉觀主動背鍋,馬濂幫著收拾爛攤子,也不是李槐不想出力,但是劉觀和馬濂在李槐幫了幾次倒忙后,就打死不愿意李槐當英雄好漢了。
問道,李寶瓶當之無愧,是最好的。
只說修行,謝謝其實已經走在了最前邊。
能夠稱得上修行治學兩不誤的,卻是林守一。
萬事悠哉,修心養性,人生從來無大事,其實一直是于祿的強項,如今于祿在慢慢溫養拳意,循序漸進,一點一滴打熬金身境體魄的底子。
至于李槐。
崔東山說這小子走哪哪狗屎,當年得了那頭通靈的白鹿之外,這些年也沒閑著,只不過李槐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陸陸續續添補家當,或是撿漏買來的古董珍玩,或是去馬濂家里做客,馬濂隨便送給他的一件“破爛”,滿滿當當的一竹箱寶貝,全部擱那兒吃灰,暴殄天物。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怎么不掛酒壺了?”
陳平安笑道:“人生就是一壺濁酒,想起一些人事,便在飲酒。”
裴錢辛苦憋著不說話。
陳平安笑道:“想說就說吧。”
裴錢這才竹筒倒豆子,快速說道:“師父是心疼酒水錢吧,師父你瞧瞧,我這兒有錢,銅錢,碎銀子,小金錠兒,好些雪花錢,還有一顆小暑錢!啥都有哩,師父都拿去吧!”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高高舉起錢袋子的裴錢,陳平安笑了,按住那顆小腦袋,晃了晃,“留著自己花去,師父又不是真沒錢。”
裴錢哀嘆一聲,悻悻然收起桂姨贈送給她的那只錢袋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陪著師父一起眺望云海,好大的棉花糖唉。
師徒二人到了大隋京城,大街小巷,積雪厚重。
裴錢故意揀選路旁沒有被清掃的積雪,踩在上邊,咯吱作響,一腳一個腳印。
山崖書院看門的老人,認出了陳平安,笑道:“陳平安,幾年不見,又去了哪些地方?”
陳平安行了一禮,一旁裴錢趕緊顛了顛小竹箱,跟著照做,他從袖中摸出譜牒遞去,老人接過手一瞧,笑了,“好家伙,上次是桐葉洲,這次是北俱蘆洲,下次是哪兒,該輪到中土神洲了?”
陳平安笑道:“沒機會沉下心來讀書,就只能靠多走了。”
老人點點頭,轉頭看著那個裴錢,“小丫頭怎么不那么黑炭了?個兒也高了,是在家鄉學塾待著的關系?”
裴錢眉開眼笑,使勁點頭道:“老先生學問真大,看人真準,茅山主真應該讓老先生去當學堂教書的夫子,那以后山崖書院還了得,還不得今兒蹦出個賢人,明天多出個君子啊?”
老人爽朗大笑,問道:“跟陳平安學的?”
裴錢啞口無聲,這個問題,不好應付啊。
陳平安微笑著一板栗砸在裴錢腦袋上。
裴錢覺得以后再來山崖書院,與這位看門的老先生還是少說話為妙。
熟門熟路地進了書院,兩人先在客舍那邊落腳,結果陳平安帶的東西少,沒什么好放在屋子里邊的,裴錢是不舍得放下任何物件,小竹箱是給山崖書院看的,,行山杖是要給寶瓶姐姐看的,至于腰間刀劍錯,當然是給那三個江湖小嘍長見識的。一樣都不能缺了。
陳平安讓裴錢先去李寶瓶學舍,自己去了茅小冬那邊。
腰間懸掛一把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門口,笑問道:“竟然已經金身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獅子峰那邊破的六境瓶頸。”
茅小冬有些幸災樂禍,“李槐他父親,沒少出力吧?”
陳平安苦笑道:“還好。”
到了書房,兩人落座,茅小冬開門見山道:“這些年,讀過哪些書,我要考校考校你,看看有沒有光顧著修行,擱置了修身的學問。”
陳平安先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書籍,疊放在膝蓋上,然后報了一大串書名,方才拿出來的一些書籍,正是當初崔東山從山崖書院借走的,讀完了,當然得還給書院。不過落魄山那邊,已經照著書名,都買了兩套,一套珍藏起來,一套陳平安會做勾畫圈點、旁白批注,就放在了竹樓一樓桌上。
茅小冬皺眉道:“這么雜?”
陳平安點頭道:“心關難過,有些時候,以往百試不爽的一技之長,好像無法過關,最后發現,不是傍身立身的學問不好,不夠用,而是自己學得淺了。”
茅小冬緩緩舒展眉頭,“很好,那我就無需考校了。”
陳平安問了些李寶瓶他們這些年求學生涯的近況,茅小冬簡明扼要說了些,陳平安聽得出來,大體上還是滿意的。不過陳平安也聽出了一些好似家中長輩對自己晚輩的小牢騷,以及某些言外之意,例如李寶瓶的性子,得改改,不然太悶著了,沒小時候那會兒可愛嘍。林守一修行太過順遂,就怕哪天干脆棄了書籍,去山上當神仙了。于祿對于儒家圣賢文章,讀得透,但其實內心深處,不如他對法家那么認可和推崇,談不上什么壞事。謝謝對于學問一事,從來無所求,這就不太好了,太過專注于修道破開瓶頸一事,幾乎晝夜修行不懈怠,哪怕在學堂,心思依舊在修行上,好像要將前些年自認揮霍掉的光陰,都彌補回來,欲速則不達,很容易積攢諸多隱患,今日修行一味求快,就會是來年修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
對于李槐,反而是茅小冬最感到放心的一個,說這小子不錯。
陳平安伸手輕輕放在書上,坦誠道:“茅先生教書育人,有文圣老先生的風范。”
茅小冬擺擺手,感慨道:“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陳平安笑著捧書起身,準備放下書就離開,茅小冬起身卻沒有收下那些書籍,“拿走吧,書 院藏書樓那邊,我會自己掏錢買書補上,這些書,就當是我為落魄山祖師堂落成的觀禮了。”
陳平安沒有拒絕,收入咫尺物當中。
在陳平安走后,茅小冬伸手扒拉了一下嘴角,不讓自己笑得太過分。
這大冬天的,有些言語,頗為暖人心啊。
陳平安一路行去,到了李寶瓶學舍那邊,瞧見了正仰頭與李寶瓶雀躍言語的裴錢。
沒了那個小字的姑娘,穿著本來只會讓女子很有鄉土味的紅棉襖,給她穿在身上,便沒有半點俗氣了。
她身材修長,下巴尖尖,神色恬淡,只是臉上的笑意,依舊熟悉,一雙依舊漂亮的眼眸,除了會說話,好像也會藏事情了。
見著了陳平安,李寶瓶快步走去,欲言又止。
陳平安有些傷感,笑道:“怎么都不喊小師叔了。”
當年那個圓圓臉大眼睛的小姑娘,怎么就一下子長這么大了?
李寶瓶驀然而笑,大聲喊道:“小師叔!”
總算又變回當年那個小姑娘了。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情,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擔心會給小師叔惹麻煩,沒有什么麻煩。”
李寶瓶神采奕奕。
陳平安便提議去客舍那邊坐坐,裴錢有些疑惑,師父怎的舍近求遠,寶瓶姐姐的學舍不就在眼前嗎?
李寶瓶卻沒有說什么,雙手十指交錯,繞在身后,她在陳平安前邊倒退而走,問道:“小師叔,知道咱們多少天沒有見面了嗎?”
陳平安笑道:“好些年了。”
裴錢大聲報出一個準確數字。
這個她最擅長。
背書,認路,記事情。
到了客舍那邊,裴錢說去喊李槐過來,陳平安笑著點頭,不過讓裴錢直接帶著李槐去謝謝那邊,那兒地方大。
裴錢一路飛奔,通風報信。
李寶瓶輕聲問道:“小師叔,有酒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你要喝酒?”
李寶瓶笑瞇起眼,輕輕點頭,“會偷偷摸摸,稍微喝點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取出一壺董水井釀造的糯米酒釀,倒了兩小碗,“酒不是不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
李寶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是家鄉味兒。”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與李寶瓶說了在北俱蘆洲青蒿國,見到了她大哥。
李寶瓶聽完后,雙手捧著白碗,點頭道:“跟大哥書信往來,可麻煩,我要是寫了一封信,需要先從書院寄到家里,再讓爺爺幫著跨洲寄往一處仙家山頭,再送往青蒿國那條洞仙街。”
陳平安問道:“在書院求學,不開心?”
李寶瓶搖搖頭,一臉茫然道:“沒有不開心啊。小師叔,是茅山主說了什么嗎?”
陳平安笑道:“茅山主覺得你在書院不愛說話,有些擔心。”
李寶瓶疑惑道:“從小到大,我就愛自個兒耍啊,又不是到了書院才這樣的。只是覺得沒什么好聊的,就不聊唄。”
一個人下水抓螃蟹,一個人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門神,一個人在福祿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一個人在桃葉巷那邊等著桃花開,一個人去老瓷山那邊挑選瓷片,從來都是這樣啊。
陳平安忍住笑,好像確實是這樣。
李寶瓶跟著笑了起來,“小師叔在笑什么?”
陳平安笑道:“沒什么,就是想到第一次見面,看著你那么小個頭,滿頭大汗,扛著老槐樹枝跑得飛快,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佩服。”
李寶瓶破天荒有些難為情,舉起酒碗,遮住半張臉龐和眼眸,卻遮不住笑意。
陳平安笑道:“走吧,去謝謝那邊。”
兩人一起并肩而行,都是李寶瓶在那邊詢問,陳平安一一回答。
在半路上碰到了裴錢他們,除了興高采烈的李槐,林守一和于祿也在。
謝謝察覺到外邊的動靜,開了門,見到了浩浩蕩蕩一幫人,也有些笑意。
崔東山留給她的這棟宅子,除了林守一偶爾會來這邊修行煉氣,幾乎就不會有任何客人。
裴錢和背上了小竹箱的李槐,一到了院子坐下,就開始斗法。
陳平安與林守一和于祿站著閑聊,李寶瓶和謝謝坐在臺階上。
最后陳平安輕輕拍掌,所有人都望向他,陳平安說道:“有件事情,必須要跟你們說一聲,就是我在落魄山那邊,已經有了自己的祖師堂,之所以沒有邀請你們觀禮,不是不想,是暫時不合適。你們以后可以隨時去落魄山那邊做客,落魄山之外,還有不少閑置的山頭,你們如果有喜歡的,自己挑去,我可以幫著你們打造讀書的屋舍,其余有任何要求,都直接跟裴錢說,不用客氣。”
李寶瓶已經從裴錢那邊知曉此事,便沒有什么驚訝。
謝謝是最深受震撼的那個。
她曾是盧氏王朝最拔尖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所以很清楚,一座祖師堂現世,意味著什么。
于祿道賀。
林守一也笑著道喜。
陳平安對林守一和謝謝笑道:“你們已經是上山修道的神仙了,龍泉郡那邊山頭的靈氣,還是很充沛,所以你們倆千萬別臉皮薄,白拿的山頭,額外多出來的修道之地,不要白不要。”
然后陳平安對于祿說道:“落魄山多武夫,于祿,你可以找一個叫朱斂的人,他如今是遠游境,你們切磋切磋,讓他幫你喂喂拳,朱斂他出手比較有分寸。”
說到這里,陳平安眼神真誠。
于祿沒答應也沒拒絕,說道:“我怎么覺得有些后背涼颼颼。”
李槐正忙著跟裴錢靠諸多 麾下大將,在桌上“文斗”,聞言后怒道:“陳平安!這么大事兒,不告訴寶瓶他們也就罷了,連我都藏著掖著?虧得我們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異姓兄弟…是不是瞧不起我李槐,說,落魄山缺不缺首席供奉,缺了的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你陳平安就只能明天再邀請我出山了。”
陳平安微笑道:“一邊涼快去。”
李槐看著桌上與裴錢一起擺放得密密麻麻的物件,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可憐模樣,“這日子沒法過了,天寒地凍,心更冷…小舅子沒當成,如今連拜把子兄弟都沒得做了,人生沒個滋味,就算我李槐坐擁天下最多的兵馬,麾下猛將如云,又有什么意思?么得意思…”
裴錢一拍桌子,石桌所有物件竟是一震而起,她怒道:“李槐!你什么時候跟我師父斬雞頭燒黃紙的?輩分怎么算?!”
李槐縮了縮脖子,“鬧著玩,小時候跟陳平安斗草,便當是斬雞頭了,做不得準的。”
于祿看到這一幕后,有些訝異。
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裴錢。
于祿只覺得匪夷所思,記得第一次見面,小黑炭丫頭都還沒真正開始習武吧?
這才幾年功夫?
宅子這邊有崔東山留下的棋局,隨后陳平安便自取其辱,注定要求與于祿手談一局,李寶瓶和裴錢一左一右坐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和謝謝便只好坐在于祿一旁。李槐大怒,怎么他就成了多余的那個人,坐在棋盤一側,就要脫靴子,結果給謝謝瞥了眼,李槐伸手抹了抹綠竹地板,說這不是怕踩臟了你家宅子嘛。
沒什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講究。
結果到最后就成了于祿、謝謝和林守一三人,群策群力,與李寶瓶一人對峙,由于三人棋力都不錯,下得也不算慢。
李寶瓶永遠落子如飛,只將棋局形勢一瞥而過。
裴錢覺得己方肯定穩贏了,寶瓶姐姐光憑這份大國手的氣勢,就已經打死對方三人了嘛。
可最后還是于祿三人贏了,由于李寶瓶下棋太快,所以可謂對方贏得干脆利落,她輸得也不拖泥帶水。
裴錢以拳擊掌,然后安慰寶瓶姐姐不要灰心喪氣。
陳平安大致看出了一點門道。
李寶瓶笑道:“小師叔,對不起啊。”
陳平安搖搖頭,“再過幾年,咱們就想輸都難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
林守一和謝謝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因為陳平安說的,是千真萬確的實話。
不曾想于祿笑瞇瞇道:“想贏回來?那也得看咱仨愿不愿意與你們下棋了啊。”
于祿伸手捂住棋罐,看了眼身邊的林守一和謝謝,“就這樣吧,咱仨從今天起正式封棋,對陣陳平安、李寶瓶和裴錢,就算是保持了全勝戰績。”
林守一點頭道:“同意。”
謝謝微笑道:“附議。”
裴錢急眼了。
李槐比裴錢更快開口,仗義執言道:“你們仨咋就這么不要臉呢?啊?跟阿良學的?就算你們學他,經過我同意了嗎?不知道我跟阿良是什么關系嗎?阿良在說話、寫字和吃飯這么多事情上,受了我李槐多大的指點?你們心里沒數?”
裴錢有些欣慰,用慈祥眼神打量了一下李槐,“算你將功補過,不然你就要被我剝奪那個顯赫身份了,以后你在劉觀和馬濂那邊,就要無法挺直腰桿做人。”
李槐疑惑道:“可武林盟主是李寶瓶啊,你比我職務又高不到哪里去,憑啥?”
裴錢雙臂環胸,冷笑道:“李槐啊,就你這腦闊不開竅的,以后也敢奢望與我一起闖蕩江湖,拖油瓶嗎?我跟寶瓶姐姐是啥關系,你一個分舵小舵主,能比?”
李寶瓶收拾棋子,下棋快,這會兒反而動作慢了,笑道:“我來這邊之前,已經退位讓賢,讓裴錢當這個武林盟主了。”
裴錢挑了挑眉頭,斜眼看著那個如遭雷劈的李槐,譏笑道:“哦豁,傻了吧唧,這下子坐蠟了吧。”
李槐是真沒把這事當作兒戲,行走江湖,一直是李槐心心念念的大事,所以火急火燎道:“李寶瓶!哪有你這么胡鬧的,說不當就不當?不當也就不當了,憑啥隨隨便便就讓位給了裴錢,講資歷,誰更老?是我吧?咱們認識都多少年啦!說那赤膽忠心,義薄云天,還是我吧?當年咱們兩次遠游,我一路風餐露宿,有沒有半句的怨言?”
李寶瓶嗯了一聲,“‘半句’的怨言,真沒有,都是一句接著一句,積攢了一大籮筐的怨言。”
被揭穿那點小狡猾心思的李槐,只得改換路子,滿臉委屈道:“你們倆再這么合伙欺負老實人,我可就真要拉著劉觀、馬濂離開幫派,自立山頭去了。”
裴錢嗤笑道:“你可拉倒吧,就劉觀那二愣子,馬濂那書呆子,沒我裴錢運籌帷幄,你們走江湖,能走出名堂來?家有家法,幫有幫規,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你們脫離幫派,很容易,但是以后哭著喊著加入幫派,比登天還難!我是誰,成功刺殺過大白鵝的刺客,么得感情,最重規矩,鐵面無私…”
大概是覺得自己再這么掰扯下去,又要吃板栗,裴錢便立即住嘴不言,見好就收吧,反正私底下還可以再敲打敲打李槐,這家伙比周米粒差遠了,小米粒兒其實不太喜歡翹小尾巴。
林守一起身,在廊道盡頭那邊盤腿而坐,開始靜心修行。
謝謝便坐在另外一邊,兩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極有默契。
李寶瓶提議去書院外邊的 京城小巷吃好吃的。
李槐和于祿都一起跟著。
結果這頓飯,還是裴錢掏的腰包。
李寶瓶笑瞇瞇捏著裴錢的臉頰,裴錢笑得合不攏嘴。
回了書院,裴錢今晚睡李寶瓶那邊,兩人聊悄悄話去了。
李槐要趕緊去找劉觀和馬濂商量大事,不然江湖地位不保。
陳平安跟于祿就在湖邊釣魚。
兩人都沒有說話。
漁獲頗豐。
只可惜不是當年游歷途中,不然煮出來的魚湯能夠讓人吃撐。
收起魚竿的時候,于祿問道:“你現在是金身境?”
陳平安蹲在岸邊,將魚簍打開,放出里邊所有湖魚,抬頭笑問道:“聽著有點不服氣的意思?”
于祿點頭,然后微笑道:“練練?”
陳平安問道:“不怕耽誤學業?”
于祿給這句話噎得不行,收了魚竿魚簍,帶著陳平安去謝謝宅子那邊。
廊道那邊,謝謝依舊屏氣凝神,坐忘境地。
林守一已經離開。
聽到了敲門聲后,謝謝有些無奈,起身去開了門,聽說了兩人來意后,謝謝忍不住笑道:“可以觀戰?”
于祿站在院中,笑道:“隨意。”
陳平安沒有說什么,只是讓于祿稍等片刻,然后蹲下身,先卷起褲管,露出一雙裴錢親手縫制的老布鞋,針線活不咋的,不過厚實,暖和,陳平安穿著很舒心。
陳平安站起身后,輕輕卷起袖管,有些笑意,望向于祿,陳平安一手負后,一手攤開手掌,“請。”
于祿突然說道:“不打了,我認輸。”
謝謝半點不覺得奇怪,這種事情,于祿做得出來,而且于祿可以做得半點不別扭,其他人都沒于祿這心性,或者說臉皮。
陳平安勸說道:“別啊,練手而已,同境切磋,輸贏都是正常的事情。”
于祿笑道:“我要在你這邊,保持不敗紀錄,至于切磋一事,可以留給落魄山的朱斂前輩。”
陳平安氣笑道:“是怕被我一拳撂倒吧?”
于祿轉頭望向謝謝。
她笑道:“天地寂靜,不聞聲響。”
于祿朝她伸出大拇指,“比某些人厚道太多了。”
在那兩個沒打成架的家伙離開院子后,謝謝躺在廊道中,閉上眼睛,這邊偶爾有些熱鬧,也還不錯。
離開宅子,兩人一起走向于祿學舍那邊,陳平安說道:“練拳沒那一點意思,萬萬不成,可光靠意思,也不成。”
于祿說道:“我會找個由頭,去落魄山待一段時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
有聚有散。
陳平安帶著裴錢,與李寶瓶李槐打了一場雪仗,齊心合力堆了些雪人,就離開了書院。
李寶瓶站在書院門口,目送兩人離去。
陳平安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李寶瓶輕輕揮手。
裴錢使勁揮動雙手。
李寶瓶在兩人身形消失在拐角處,便開始飛奔上山。
看門的老先生有些感慨,已經好些年沒瞧見那姑娘這么奔跑了,如今再見,很是懷念啊。
李寶瓶來到了書院山巔,爬上了樹,站在最熟悉不過的樹枝上,怔怔無言。
陳平安去了一座做玉石生意的店鋪,掌柜還是那個掌柜,當年陳平安就是在這里為李寶瓶買的臨別贈禮,掌柜便送了一把刻刀,如今卻沒能認出陳平安。
陳平安挑選了一塊玉石素章,打算自己雕刻篆文。
裴錢想要自己花錢買一塊,然后請師父幫著刻字,以后送她一枚印章。
陳平安便多買了一塊,不讓裴錢破費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就那么小一只錢袋子,陳平安這個師父,瞅著便不落忍。
離了鋪子,站在大街上,陳平安轉頭望向書院東華山之巔,那邊有棵大樹,這會兒,應該還會有個小竹箱已經不再合身的紅棉襖姑娘。
李寶瓶坐在樹枝上,輕輕晃蕩著雙腳,剛剛分別,便開始想念下一次重逢。
她沒什么傷感,反而充滿了期待。
她的小師叔最從容。
她也應該一樣,只比小師叔差些,第二從容。
陳平安收回視線,裴錢在一旁嘰嘰喳喳,聊著從寶瓶姐姐和李槐那邊聽來的有趣故事。
陳平安笑著聽她念叨。
兩人一起乘坐龍舟返回牛角山渡口。
陳平安掐準了時間,往返一趟落魄山和牛角山,收拾好家當,就登上那艘重新跨洲南下的披麻宗渡船,開始南下遠游。
渡船上,有披麻宗管錢的元嬰修士韋雨松,還有春露圃的那位財神爺,照夜草堂唐璽。
魏檗也現身。
落魄山,披云山,披麻宗,春露圃。
四方勢力,先前大框架已經定好,這一路南下,大家要磨一磨跨洲生意的諸多細節。
在談得差不多之后,魏檗率先離去,意思是剩下些事宜,他魏檗的披云山那邊,陳平安可以幫著做主。
然后在中途一座距離書簡湖相對最近的仙家渡口,李芙蕖代表真境宗勢力,登上這艘跨洲渡船。
這是陳平安的第二場議事,聊的是蓮藕福地事宜,除了李芙蕖之外,還有老龍城孫嘉樹,范二,會參與其中。雙方都借給落魄山一大筆谷雨錢,并且沒有提任何分紅的要求。
為了盡量掩人耳目,孫嘉樹和范二悄然離開老龍城,在跨洲渡船尚未進入老龍城地界,就在不同渡口,先后登上渡船。
陳平安見到了范二,第一件事就是送給他一件親手燒造的瓷器,為此陳平安在龍泉郡,專程跑了一趟當年當學徒的龍窯,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