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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

  到了飯桌上,李二有些犯嘀咕,這還是自家媳婦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盡管敞開了喝,上一次,已經隔了許多年。

  見著了陳平安刻意壓制拳意,三兩杯下肚,很快就喝了個滿臉漲紅,李二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咋的,喝醉了倒頭就睡,是尋思著能夠少吃一頓拳頭是一頓?可這不像是陳平安能做出來的事情啊。

  不過有人與自己痛快喝酒,李二還是很高興,便一條腿踩在長凳上,不曾想他剛一抬腳,勾著背,要去夾一筷子離著自己老遠的冬筍炒肉,婦人便一瞪眼,教訓他拿出點長輩樣子來,把李二糾結得不行,只得正兒八經坐好,以前也沒見她這般斤斤計較,自己偶爾喝個幾兩小酒兒,媳婦都是不管這些的,他們家一直這樣,李槐小時候就喜歡蹲在長凳上啃那雞腿、蹄膀,也沒個所謂的家教,什么女子不上桌吃飯,李二家里更是沒這樣的規矩。

  李二瞥了眼那盤故意被放在陳平安手邊的菜,結果發現媳婦瞥了眼自己,李二便懂了,這盤冬筍炒肉,沒他事兒。

  桌上葷菜硬菜都在陳平安那邊,李二這邊都是些清湯寡水的素菜,李二抿了口酒,笑了笑,其實這副光景,不陌生。

  李槐沒出門求學遠游的那些年,家里一直是這個樣子。

  李槐留在大隋書院讀書做學問,他們仨搬到了北俱蘆洲獅子峰山腳,哪怕李柳經常下山,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飯,沒李槐在那兒鬧騰,李二總覺得少了點滋味,李二倒是沒有半點重男輕女,這與女兒李柳是什么人,沒關系。李二這么些年來,對李柳就一個要求,外邊的事情外邊解決,別帶到家里來,當然女婿,可以例外。

  陳平安喝得七八成醉醺醺,不至于說話都牙齒打架,走路也無礙,自己離開八仙桌和正屋,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脫了靴子,輕輕躺下,閉上眼睛,突然坐起身,將床邊靴子,撥轉方向,靴尖朝里,這才繼續躺下安穩睡覺。

  原來是想念家鄉落魄山和自己的開山大弟子了。

  李二忙著收拾碗筷,婦人還坐在原地,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李二,你覺得陳平安這孩子,怎么樣?”

  李二笑道:“好啊。”

  不然當年漢子就不會想著將那龍王簍和金色鯉魚,私自賣給陳平安。為此在楊家鋪子還挨了一頓訓。

  婦人小聲道:“你覺得這孩子瞧得上咱們家閨女嗎?”

  李二停下手上動作,無奈道:“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陳平安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婦人大失所望,“我們閨女沒福氣啊。”

  李二笑著不說話。

  婦人一拍桌子,惱火道:“笑什么笑,李柳到底是不是你親生閨女?是我偷漢子來的不成?”

  李二縮了縮脖子,甕聲甕氣道:“說什么混話。”

  婦人哀怨道:“閨女缺心眼,當爹的沒出息,還不上心,咱們閨女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投胎到了家里來吃苦。難不成還要李槐將來養爹養娘養媳婦,到頭來連嫁了人的姐姐還要照顧一輩子?”

  李二好奇問道:“跟李槐一個學塾念書的董水井和林守一,不都從小就喜歡咱們閨女,以前也沒見你這么在意。還有上次那個與咱們走了一路的讀書人,不也覺得其實瞅著不錯?”

  婦人搖搖頭,“那可不一樣,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陳平安最像學塾的齊先生。道理我是講不出半個,可我看人很準的。”

  李二不再說話,點了點頭,繼續收拾碗筷。

  他媳婦上一次讓自己敞開了喝酒,便是齊先生登門。

  婦人試探性問道:“咱們閨女真么得機會了?”

  李二便有些心虛,接下來這一通喂拳,讓陳平安吃飽撐死,估計有機會也沒機會了吧?

  第二天,天微微亮,陳平安就起床,幫著挑水而返,水井那邊,街坊鄰里一問,便說是李家的遠房親戚。

  然后李二就帶著陳平安出門去往獅子峰,與婦人說是去山上逛逛,婦人眉開眼笑,笑得合不攏嘴,也不說什么。李二便有些迷糊,不曉得這有什么算盤可打。

  李二帶著陳平安直奔獅子峰祖師堂。

  一路上閑聊,關于鄭大風如今在落魄山看門的事情,李二與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說沒什么。

  李二卻說就鄭大風那脾氣,擱在以往,在外鄉成了個廢人,肯定一輩子都不愿意回楊家鋪子,混吃等死,這輩子就算真的完了。那么一輩子潦潦草草,最終師父他老人家,沒把鄭大風當徒弟正眼看過一次,鄭大風也一輩子沒敢將自己當弟子看待。如今的局面,落魄歸落魄,師徒卻已是師徒,大不一樣。

  陳平安其實一直覺得這個李叔叔,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種人。

  如今看來,的確如此。

  獅子峰山主黃采,是一位神仙氣度的老仙師。

  黃采在北俱蘆洲的元嬰修士當中,是出了名的能打。

  李二沒有客套寒暄,直接讓這位大名鼎鼎的老元嬰修士,封山。

  黃采二話不說,就立即傳令下去,讓獅子峰封禁山頭,而且也未提何時開山。

  對于一座仙家山頭而言,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

  要么是大敵當前,要么是老祖閉關破境。

  李二又遞給畢恭畢敬的獅子峰老山主一張紙,讓黃采按照紙上所寫去抓藥。

  黃采依舊沒有多問一個字。

  只是看待那位年輕外鄉人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陳平安若說在山腳鋪子那邊有些燈下黑了,這會兒與外人打交道,立即就開了竅,不過也未多余解釋什么。

  一切等李柳回了獅子峰再說。

  李二帶著陳平安去了趟獅子峰山巔的一處古老府邸大門,此處是獅子峰開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兵解離世后,便再未打開過,李柳重返獅子峰后,才府門重開,里邊別有洞天,哪怕是黃采都沒資格涉足半步。陳平安步入其中,發現竟然是一條溶洞水路,過了府門那道山水禁制,就是一處渡口,流水碧綠幽幽,有小舟靠岸,李二親自撐蒿前行,洞府之中,既無日月之輝,也沒有仙家螢石、燭火,依舊光亮如晝。

  小舟行出十數里后,視野豁然開朗,遠處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鏡子,微微低于湖面,四面八方的流水傾瀉其中,便不見蹤跡。

  李二解釋道:“這把鏡子,是一處古老洞天的入口,有人不太喜歡那座洞天,就打造了這座陣法,一直以大水澆灌。這鏡面相當堅韌,尋常‘氣盛’的十境拳頭,都不濟事,哪怕我曾經以‘歸真’八十拳,將其打碎了片刻,依舊會復原如初。據說只有十境最后一重境界的‘神到’,才能徹底破開鏡面,我還需要打磨拳意很久,才有機會躋身‘神到’至境。在那之后,才算破了武道斷頭路,走上一條真正意義上的登天之路。”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忍不住說道:“這么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寶,徹底打碎了多可惜。”

  至于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聽說過了,記住就行。

  李二笑道:“到了能夠用一雙拳頭打破鏡子的時候,你才有資格來說可惜不可惜。”

  陳平安覺得直到這一刻,身邊所站之人,不再是李二。

  而是一位十境武夫。

  身邊已經沒有了李二身影,陳平安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毫無征兆,一記橫掃從背后而至。

  陳平安身形看似垮塌,拳意收斂,整個人不講究什么風范不風范,試圖向前前撲出去,不曾想依舊被一腿迅猛踹中后腰,咔嚓作響如一連串爆竹炸響,能夠將尋常金身境武夫體魄視為紙糊泥塑的陳平安,就那么被一腿踹得如同拉開弓弦,砰然一聲過后,照理而言,陳平安就要被一腳踹得飛出數十丈,但是李二出拳遠遠快過陳平安身形去勢,站在陳平安身側,一拳劈下,砸在向后仰去的陳平安胸口。

  這一拳,打得陳平安后背當場貼地墜去。

  李二一腳伸出,腳踝一擰,將砸在自己腳背上的陳平安,隨隨便便挑到了鏡面之上。

  只覺得一口純粹真氣差點就要崩散的陳平安,重重摔在鏡面上,蹦跳了幾下,手掌猛然一拍鏡面,飄轉起身站定,依舊忍不住大口嘔血。

  李二依舊站在小舟之上,人與小舟,皆紋絲不動,這個漢子緩緩說道:“小心點,我這人出拳,沒個輕重,當年我與宋長鏡同樣是九境巔峰,在驪珠洞天那場架,打得痛快了,就差點不小心打死他。”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見李二沒有立即出手的意思,便輕輕卷起袖子,腳尖輕輕擰了擰鏡面,果然堅實異常,就跟走慣了泥瓶巷泥路,再走在福祿街桃葉巷的青石大街,是一種感覺,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挨了李二一拳是一種疼,隨后撞在了鏡面之上,又是火上澆油,比撞在落魄山竹樓地面墻壁之上,更要遭殃。

  陳平安身形搖搖晃晃,苦笑問道:“李叔叔,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嗎?”

  李二搖搖頭道:“當然不會。”

  不等陳平安心里邊稍稍好受點,李二就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十境的。”

  就憑這小子喊自己這一聲李叔叔,就不能讓陳平安白喊。

  李二覺得做人得厚道。

  茶余飯后酒桌上,北俱蘆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樁天大的熱鬧可講了。

  清涼宗宗主賀小涼,在返回宗門的歸途,莫名其妙與那位癡情種徐鉉,起了天大的沖突。

  本該是天造地設一對神仙道侶的男女,非但沒有什么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知道徐鉉說了什么,賀小涼竟是大打出手,在花翎王朝一處僻靜山野,雙方圈定地界后,賀小涼與徐鉉打得方圓百里的山河變色,千里山水靈氣無比紊亂。

  徐鉉身受重傷,遠遁而走,但是被賀小涼直接斬殺了他那兩位貼身婢女不說,兩位年輕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殞,賀小涼還將那兩把咳珠、符劾的刀劍,爭搶入手,帶去了清涼宗,然后將兩件至寶隨手丟在了山門外,這位女子宗主放出話去,讓徐鉉有本事就來自取,若是本事不濟,又膽子不夠,大可以讓師父白裳來取走刀劍。

  徐鉉返回山頭后,閉關療傷,傳聞原本板上釘釘的躋身上五境一事,需要耽擱最少十年,如此一來,最少在境界一事上,一旦劉景龍破境,又能夠扛下酈采、董鑄在內的三次問劍,徐鉉不光是境界修為,慢于太徽劍宗劉景龍十年,北俱蘆洲年輕十人,僅次于林素的徐鉉,也會與劉景龍交換座椅位置。

  北地第一大劍仙白裳,因此沒有坐視不管,但是沒有仗著劍仙身份,與仙人境境界,去往清涼宗與賀小涼興師問罪,白裳只說了一句話,他白裳在北俱蘆洲一日,賀小涼就休想躋身飛升境。

  兩座本該有望聯姻的宗門,至此結下死仇。

  瓊林宗在內的許多墻頭草,開始對清涼宗斷絕往來,許多商貿往來,更是多有刁難。

  花翎王朝韓氏皇帝在內的諸多山下世俗勢力,開始暗中反悔,許多原本打算送往清涼宗修行的修道胚子,哪怕走到了一半路程,都打道回府。

  清涼宗周邊的許多仙家山頭,也開始有意無意疏遠那座本就根基未穩的清涼宗,嚴令自家山頭修士,不許與清涼宗有太多牽扯。

  天君謝實的一位嫡傳弟子,氣勢洶洶親自走了一趟清涼宗,結果賀小涼不識大體,原本關系莫逆的雙方,鬧得不歡而散,在那之后,清涼宗就愈發顯得煢煢孑立,四面八方無援手,盟友不再是盟友,不是盟友的,更成為一個個潛在的敵對勢力,使小絆子,沒有人認為一個徹底惹惱了大劍仙白裳的新近宗門,可以在北俱蘆洲風光多久。

  而清涼宗內部也動蕩不安。

  半數供奉、客卿都與清涼宗撇清了關系,寄去了一封封密信,祖師堂那邊的座椅,一夜之間就少了五條之多。

  賀小涼也是個怪人,沒有打碎劈爛那些座椅,就只是將它們搬出了祖師堂,放在門外檐下。

  本就弟子不多的清涼宗,一座山頭,愈發顯得冷冷清清。

  所幸賀小涼在北俱蘆洲游歷過程中,先后收取的九位記名弟子,還算安定,尚未有人選擇叛逃清涼宗。在外界看來,是因為那些家伙,根本不清楚白裳這個名字的意義,更不知道山上結仇并且撕破臉皮后的兇險萬分。

  這九位清涼宗開宗立派后的首代弟子,陸陸續續被賀小涼帶回山頭,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年齡不算懸殊,年紀最年長之人,如今也不過而立之年,年歲最小的,不過是五六歲的稚童,賀小涼收取弟子,十分古怪,資質根骨也看,卻并不是最看重的,能走上修行路就成,更多還是看她自己的眼緣。

  今天賀小涼離開那座獨自修道的小洞天,清涼宗占據了一處風水寶地,但是并未如何大興土木,只在祖山半山腰開辟出一小塊地盤,座座茅屋相鄰,九位弟子都住在此處,唯獨那座用來傳道授業解惑的場所,還算有點富家宅邸的樣子,類似山下大戶人家的祠堂,即可祭祖,也可延請夫子為家族弟子講學。

  賀小涼收取弟子,只傳授他們一門沒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訣,此外便不再多管,不過請了一位外人來為弟子們日常授業,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卻在此為清涼宗九位弟子講學已經好幾年,不拘泥于辨析道門典籍的玄妙,三教百家學問,此人都會傳授。賀小涼對于這位“李先生”,似乎很信任,不擔心他在此講學,會誤人子弟,耽誤修行,更不擔心讓她揚言百年之內不再收取弟子的清涼宗,變成一個四不像的仙家門派。

  九位暫時依舊還是記名的弟子,對于那位只知道姓李的年輕先生,十分敬重。

  賀小涼來到講堂窗外。

  那位李夫子在講那儒家的詩詞文章,先前說到“池塘生春草”、“明月照高樓”的好在何處,感慨這等看似直白詩句,最見功力,都會讓后世詩家后悔晚生了千百年,然后便順勢講到了一座山下豪閥門第,或是一座山上門派,開山鼻祖的性情如何,會如何影響家風、門風,最后便告訴那九人,若是你們將來成了那開山鼻祖,便該如何去做,才能少錯多對。

  有人見到了師父出現,便要起身行禮,賀小涼卻伸手下壓了兩下,示意講學之地,授業夫子最大。

  那位面相年輕的李夫子拋出一個問題,讓九位學生去思量一番,然后離開了學堂,跟上賀小涼。

  他說道:“賀宗主,你明明沒有必要如此行事…算了,其中緣由,我一個外人,就不多問。不過我確定,白裳說話,從來算數。”

  哪怕賀小涼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傳弟子,終究是隔了一座天下。

  何況北俱蘆洲劍仙行事,真要大動肝火,哪里會管這些。

  白裳如今明擺著就是不管了。

  相傳北俱蘆洲最早的時候,曾經還有一位遠古劍仙,與一位至圣先師的學生,以劍尖指人,笑著詢問你覺得我一劍會不會砍下去。

  答案當然是照砍不誤了。

  不過最后那位劍仙戰死在了劍氣長城,那位儒家圣人則在北俱蘆洲開創了鳧水書院,在世之時,對那位劍仙的香火后裔,多有照拂。

  賀小涼笑著說道:“李先生,我如今才玉璞境沒幾年,等到躋身下一個仙人境,再到瓶頸,沒個數百年光陰,是做不到的。白裳愿意等,就等著好了。”

  這位被賀小涼尊稱為李先生的讀書人,說道:“先前天君謝實的那位弟子,有些咄咄逼人了。”

  賀小涼說道:“他當年游歷途中,受過白裳指點,白裳于他有一份傳道之恩,加上清涼宗開山立派,擠占了北俱蘆洲相當一部分道門氣運,此人自然而然會傾向于徐鉉和白裳。”

  李先生搖頭道:“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借用,我看天君謝實的傳道,大有問題。”

  賀小涼忍住笑。

  李先生疑惑道:“是我錯了?”

  萬事先思己錯,便是這位讀書人的治學根本。

  賀小涼搖頭道:“這話,希望李先生哪上一遍。”

  李先生笑道:“有機會的話,可以試試看。不過看謝天君自身與整座宗門行事,未必討喜。”

  賀小涼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聲,同時又有些憐憫那位天君高徒。

  她轉過頭,望向遠處茅屋下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年,名叫崔賜,是與一起李先生跨洲游學多年的隨從書童。

  李先生說道:“我該下山了。”

  賀小涼打了個稽首:“不敢再挽留先生。”

  李希圣便以儒家門生身份,作揖行禮。

  哪怕對方不是以稽首還禮,賀小涼仍是偏移腳步,躲了一躲,只不過到底是玉璞境,又在清涼宗山頭,她的挪步,神不知鬼不覺,最少在那瓷人崔賜眼中,女子宗主便是始終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禮。

  大驪京城御書房。

  小朝會散去。

  國師崔卻難得沒有離去。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皇帝宋和沒有開口詢問,只是安靜等待這位國師的下文。

  崔從椅子上站起身,并攏雙指輕輕一抹,御書房內出現了一幅山水長卷,是寶瓶洲、北俱蘆洲和桐葉洲三洲之地。

  年輕皇帝連忙起身,走到崔身邊。

  崔緩緩說道:“大朝會上,一國君主與文臣武將聊的,是當下事,遠不過年,小朝會上,一國君主與將相公卿聊的,都是十年的長遠事,當下我私底下單獨與陛下聊的,是商量一樁百年大計,陛下興許看得到一部分過程,卻未必能夠親眼見到最后的那個結果。”

  宋和輕聲道:“就像父皇當年見不著大驪鐵騎的馬蹄,踩在老龍城的海邊?”

  崔直言不諱道:“差不多。”

  宋和非但沒有失落,反而滿懷欣喜,笑道:“先生,我其實一直在等這天。”

  在這位國師面前,只要沒有其余臣子在側,年輕皇帝一直執學生禮。

  這件事,根本不用那位皇太后提點。

  崔說道:“等到寶瓶洲大局底定,將來難免要交由翰林院,編撰各個藩屬國出身臣子的貳臣傳,忠臣傳,而且這絕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時可以水落石出,免得寒了廟堂人心,只能是繼任皇帝來做。這是寶瓶洲和大驪王朝的家事,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列出個章程,回頭我看看有無疏漏需要補充。修補人心,與修繕舊山河一般重要。”

  說完這件事,崔指向寶瓶洲以北的北俱蘆洲,“看著如此幅員遼闊的一個北俱蘆洲,陛下作何感想?”

  宋和答道:“相較以往,十分中空。”

  一洲劍修,已經浩浩蕩蕩去往倒懸山。

  崔點點頭,又說道:“勸陛下一句,大驪宋氏,永遠別想著染指別洲版圖,做不到的。”

  宋和有些遺憾。

  本以為這位大驪國師,自己的先生,野心會比自己想象中更大。

  崔笑道:“志大才疏,不也中空。”

  宋和神色尷尬。

  崔指了指北俱蘆洲最南邊的骸骨灘,“要在披云山和骸骨灘之間,幫著兩洲搭建起一座長橋,陛下覺得應該如何營造?”

  宋和笑道:“靠神仙錢。”

  崔點頭,卻又問道:“真正的神仙錢源頭,從哪里來?”

  宋和視線掃過那幅畫卷,望向比寶瓶洲更南端那個大洲,“注定支離破碎的桐葉洲?”

  崔既沒有點頭認可,也沒有搖頭否認,只是又問:“究其根本,如何掙錢花錢?”

  宋和搖頭,問題太大。

  崔說道:“想明白了如何掙錢,是為了如何花錢,不然留在大驪國庫,意義何在?一家一戶的金山銀山,還能當飯吃?這就是大驪宋氏以一洲之地作為一國版圖后的自救之舉。”

  崔抬起雙袖,同時指向東寶瓶洲南北兩端的北俱蘆洲和桐葉洲,給出了他的答案,“如何從北俱蘆洲那邊規矩掙錢,是為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補救桐葉洲破碎山河,這一進一出,大驪看似不掙錢,實則一直在積攢國力底蘊,同時又得了儒家文廟的點頭認可,不是我崔,或是你皇帝宋和會做人,而是我大驪國策,真正契合儒家的禮儀規矩,成為了大勢所趨,如此一來,你宋和,我崔,便是做得讓某些人不痛快了,對方哪怕還有本事能夠讓你我與大驪不痛快,文廟自有圣人冷眼旁觀,好教他們才一伸手,便要挨板子。”

  崔收起雙手,轉頭盯著宋和,這頭繡虎神色微冷,“與陛下說這些,可不是意味著陛下,就已經比先帝更英明神武,而只是陛下運氣更好,皇帝當得晚一些,龍椅座位更高些,可是陛下也無需惱火,先前的功過得失,都是先帝的,以后的功勞大小,也該只是陛下一人的,陛下治國,根本無需跟一個已經死了的先帝較勁,若是認不清這點,我看我今日與陛下所說之言語,還是說得早了。”

  宋和躬身作揖道:“生教誨,學生謹記。”

  崔說道:“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國痕跡,先帝已死,新帝登基,又有何難?關尚書這些個老狐貍,只會笑話你這皇帝當得小氣,其實都不用你宋和多說多做什么,再熬個幾年,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將,自然而然就會一個個聰明到讓人看不出蛛絲馬跡。當了大驪宋氏皇帝,志在一洲之地,國之四方皆大海,這已經是那浩然天下的前無古人之舉,就該拿出一些與之匹配的帝王氣度。等到哪天前朝老臣子們,沒了我崔落座在小朝會,依舊對你忠心耿耿,敬畏有加,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若是再有一天,我崔落座,也不敢再將你視為什么學生,那么宋和才算真正的千古一帝。”

  崔繼續說道:“兩事當然很難,但是陛下可以試試看。什么帝王心性難揣度,那都是術,不可全無,卻不可為主。即便宋氏國祚終有斷絕一日,每逢后世史書寫大驪,關于宋和,依舊是當之無愧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想繞都繞不過去,不是贊譽最多,便是罵之最兇。”

  最后崔笑道:“與陛下說一些兩洲謀劃和既有棋子,陛下終究是陛下,國師只會是國師。”

  一次練拳練得慘了,裴錢被陳如初背回一樓后,破天荒一口氣得了三天休息,而且關鍵是還不算那躺在床上沒法動彈的一天一夜。

  剛好聽說魏檗馬上要舉辦第三場神靈夜游宴,這讓抄完了書的裴錢,樂開了花。

  朱斂說這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錢心情好,不與老廚子計較。

  再說了,先前師父在那封寄回落魄山的家書上,末尾正式答應了提拔周米粒為落魄山右護法,讓裴錢看過了十七八遍書信后,頭一回去二樓練拳的時候,是高高挺起胸膛的,一步步踩得竹樓階梯噔噔作響,還大聲嚷嚷著崔老頭兒趕緊開門喂拳,別犯迷糊了。

  當時看得一樓那邊的陳靈均,覺得裴錢莫不是給打傻了,或是走火入魔了。

  這會兒在朱斂院子這邊,魏檗在與鄭大風下棋。

  陳如初輕輕嗑著瓜子。

  陳靈均押注鄭大風會贏,就將一大把雪花錢放在了大風兄弟的棋罐旁邊,結果朱斂一直在那邊念念叨叨,說如今魏檗已經是玉璞境的神仙了,棋力暴漲,應該是魏檗的勝算更大些了,結果陳靈均看著棋局走勢,便又往魏檗棋罐那邊放了一顆小暑錢。

  裴錢帶著扛著行山杖的周米粒,兩人一起繞著石桌眾人轉圈圈飛奔。

  裴錢大搖大擺,兩條胳膊甩得飛起,使勁嚷著“嗆咚嗆,啷里個嗆,啷里個嗆,咚咚嗆…又要村頭擺酒席嘍,從村頭擺到村尾嘞…劉家的金子,李家的銀子,韓家的銅錢兒,都乖乖來我兜里睡覺嘍。”

  魏檗手肘抵住桌面,手指輕戳眉心。

  上了賊船,再想下去就難了。

  反正他這位北岳正神的名聲,算是徹底毀了。

  鄭大風怒道:“賠錢貨,你再這么吵下去,害我輸了棋,連累靈均大哥輸了錢,你賠啊!”

  裴錢撒腿飛奔不停步,“賠啥賠,你似不似個撒子哦。”

  裴錢繼續哼唱她的那支鄉謠。

  周米粒一邊跟在裴錢屁股后頭跑,一邊疑惑問道:“這是哪兒的歌謠,我以前沒聽過啊。”

  裴錢停下腳步,雙手環胸,“是我家鄉那邊的詞曲兒,可惜寫得太好,沒能流傳開來。”

  周米粒總覺得裴錢這話兒好像哪兒講不通,便雙手抱著行山杖,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朱斂等到了崔東山的那封信,然后還得等盧白象來到落魄山,一起參加過魏檗的夜游宴后,就會與珠釵島劉重潤一起去尋找水殿龍舟。

  與陳平安在信上的交待不太一樣,朱斂得了崔東山的信上答復后,無需擔憂大驪鐵騎和諜子,他崔東山自會處置妥當,本來就該帶著那位亡國長公主去往她的故鄉。

  可是朱斂依舊與劉重潤說了此事的危機重重,不做為妙,不然就可能會是一樁不小的禍事。反正朱斂一番危言聳聽嚇唬人。

  結果劉重潤權衡利弊,好好思量過后,咬牙決定不再去碰水殿龍舟。朱斂這才晾了劉重潤幾事情有變,他們落魄山決定多擔待一份風險,所以雙方其實可以試試看,只是雙方的分賬,不能再是五五分成,落魄山必須多占兩成,雙方一番砍價,變成了螯魚背與落魄山四六分成。

  朱斂其實不會當真多要這一成額外的收益,等到他與盧白象陪同劉重潤一起去尋寶,他自有理由,就說自家那位在外遠游的落魄山山主,回信了,叮囑他朱斂必須按照原先謀劃,五五分賬。

  到時候看似一切照舊,返回原處。

  自然不是朱斂瞎忙活了一大圈。

  等到披云山正式舉辦夜游宴。

  裴錢和周米粒都沒有參加那場夜游宴,裴錢忙著多抄些書,免得因為練拳一事,過多賒欠。

  很奇怪,這次就連陳靈均都沒有去湊熱鬧。

  倒是他那位御江水神兄弟,事后還專程跑了趟落魄山,詢問陳靈均為何沒有露面。

  在那之后,朱斂與盧白象下山去辦正事,同行的劉重潤憂心忡忡,覺得前程未卜,福禍相依,畢竟是在大驪鐵騎的眼皮子底下挖寶。

  盧白象的兩位弟子,元寶元來,姐弟二人,留在了落魄山上。

  兩人與被朱斂帶上山的岑鴛機,都還算聊得來。

  三天竹樓外邊的嬉戲打鬧。

  與三天過后,竹樓內的練拳,天壤之別。

  周米粒扛著那根行山杖,守在了府邸去往竹樓的小道上,不許任何外人造訪竹樓那邊。

  這是大管事朱斂交待下來的,周米粒不敢擅離職守,不過陳如初只要忙完了手頭事,都會跑來與周米粒一起嗑瓜子吃糕點。到了什么時辰該做什么事了,陳如初再離開。

  周米粒就老老實實蹲在裴錢先前給她畫了個圈的地盤上。

  一開始周米粒還覺得委屈,覺得裴錢那個圓圈畫得小了,顯得她這位落魄山右護法的地盤不夠大。

  裴錢就問她山下騎龍巷一尊尊貼在門上的門神老爺,就那么一張紙的小小地盤,有沒有她腳下這么個圓圈大?看那些門神老爺會不會抱怨訴苦?裴錢最后板著臉問道,周米粒,你這個右護法是不是當得有些翹小尾巴了?

  周米粒趕緊使勁搖頭。

  周米粒一個人蹲在圓圈里邊,沿著那條不存在的界線,一點一點挪動繞圈。

  當扛著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每繞一兩步,她身后遠處,便有個從泥土里蹦出來的蓮花小人兒,跟著小跑幾步。

  竹樓二樓。

  崔誠一腳踩在地面裴錢的額頭上,重重一擰,低頭問道:“今天練拳之前,你這個小廢物,竟敢問老夫練拳何時是個盡頭。”

  崔誠一腳踹在裴錢太陽穴一側,轉頭望向那個墻根蜷縮起來的女孩,“你先走到斷頭路的斷頭處再說。”

  身體緩緩舒展開來,先前等于硬生生為自己多攢出一口氣的裴錢,滿臉血污,踉踉蹌蹌站起身,張大嘴巴,歪著腦袋,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一顆牙齒,然后使勁一拽,將其拔下。

  她小心翼翼將那顆沾血的牙齒收起來,藏在了袖子里邊。師父曾經說過,每個孩子都會長大,在這期間,掉下來的牙齒,得丟到床頂去,便能許個平平安安的心愿了。

  裴錢彎下腰,雙手握拳,輕輕攥緊又松開,死死盯住崔誠。

  只見她一個腳尖點地,身形騰空,一腳重重踩在身后竹樓墻壁上,身形去如箭矢,中途驀然下墜,腳踝擰轉,滑出數步,偏離直線,以鐵騎鑿陣式,拳架大開,掄起一拳,卻是向崔誠遞出了一拳神人擂鼓式。

  裴錢可能不知道,神人擂鼓式,是他師父對峙崔誠,使用最少的拳架。

  因為知道最無用。

  但是裴錢恰恰相反,此拳是她向這老人遞出的最多一拳。

  一次次無功而返,一次次再次出拳。

  老人一拳砸在裴錢頭顱之上,不曾想裴錢身體倒飛出去的瞬間,便是一腿狠狠踹出。

  顯然一開始就有了你打我一拳、我也要踹你一腳的念頭。

  可惜被崔誠一手握住腳踝,高高掄起,重重砸地,打得裴錢身體又是蜷縮起來,剎那之間的呼吸更是快與慢,急促更換,渾然天成。

  崔誠嗤笑道:“你這種連陳平安都不如的小廢物,換成我是那個大廢物,都要嫌棄你多吃一口飯,都是浪費了落魄山的家底!就你也想蹭到老夫的一片衣角?你當老夫是那個練拳好似瞌睡的岑鴛機?再來?別裝死,能沾到衣角絲毫,老夫以后隨你姓。”

  裴錢以手肘重重一砸地,身體騰空,飄然站定,斷斷續續,含糊不清道:“不用隨我姓…隨我師父姓好了…還得再看我師父答不答應。”

  崔誠一步就來到裴錢身前,一手負后,一手五指握住裴錢面門,再一步,將裴錢整個人撞在墻壁上。

  后者手腳一起頹然下垂。

  崔誠松開手,裴錢頹然坐在地上,背靠墻壁,頭頂墻上滑出一大抹血跡。

  崔誠冷笑道:“陳平安這種怕死貪生的廢物,才會養著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廢物,你們師徒二人,就該一輩子躲在泥瓶巷,每天撿取雞屎狗糞!陳平安真是瞎了眼,才會選你裴錢當那狗屁開山大弟子,注定一輩子躲在他身后的可憐蟲,也配‘弟子’,來談‘開山’?”

  裴錢手指微動,最后艱難抬頭,嘴唇微動。

  結果被老人一腳踩在額頭上,彎腰側過頭,“小廢物,你在說什么,老夫求你說得大聲一點!是在說老夫說得對嗎?你和陳平安,就該一輩子在泥瓶巷與雞屎狗糞打交道?!怎的,你用行山杖挑那雞屎狗糞,然后讓陳平安拿個簸箕裝著?如此最好,也不用練拳太久了,等到陳平安滾回落魄山,你們師徒,大小兩個廢物,就去泥瓶巷那邊待著。”

  坐在地上的裴錢緩緩抬手,一拳慢慢揮向崔誠那只腳。

  老人縮回腳,在那一拳落空后,又換了一腳,重重踩在裴錢腦袋上。

  片刻之后,裴錢換了一只手,抬臂出拳。

  老人這才后退數步,嘖嘖道:“有這本事,看來可以與那個廢物陳平安,一起去福祿街或是桃葉巷,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擦靴子掙錢了,陳平安給人擦干凈了靴子,你這當弟子的,就可以笑呵呵彎腰鞠躬,喊來一句歡迎老爺再來。”

  裴錢雙手與后背,死死抵住墻壁,一寸一尺,緩緩起身,她竭力睜開眼睛,張了張嘴巴,到底沒能出聲。

  老人卻笑了,知道這個小家伙在罵自己什么。

  裴錢低頭彎著腰,輕輕喘氣,視線模糊,她已經根本看不清什么。

  老人轉身走去竹門那邊,轉頭笑道:“老夫這就開門,你就可以寫信給那陳平安,就說你這當弟子的,總算能夠為師父分憂了,想到了一個師徒掙錢的好點子?反正陳平安是個泥腿子出身,攤上了你這種沒出息的弟子,掙這種下作錢,寒磣歸寒磣,又有什么辦法?我看沒有!”

  轉瞬之間。

  崔誠停下腳步,瞇起了眼。

  幾乎已算暈厥過去的裴錢下意識睜大雙眼,身形搖晃一步踏出,下一次身體搖晃幅度更大,數步之后,裴錢便沒了蹤跡。

  一個腳步橫抹出去,驟然停下身形,高高躍起,飛撲而至,朝崔誠一拳當頭砸下。

  一如當年小鎮,有草鞋少年身如鷹隼,掠過溪澗。

  崔誠猶豫了一下,仍是肩頭偏轉,躲過裴錢那一拳,只是老人這一次沒有出拳,只是轉頭望去,小女孩蹲在門口附近的地上,已經昏死過去。

  大概她算是攔路,不讓他崔誠去開門?

  崔誠來到小女孩身邊,盤腿坐下,伸手輕輕按住她那顆鮮血淋漓的小腦袋,點頭笑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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