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沿途見聞又有那奇奇怪怪。
有一群彩衣女子修士,在一座云海下蕩秋千,她們的歡聲笑語,惹來渡船上許多男子修士的大聲吆喝,本就是此次擦肩而過,便會今生不見,他們的言語就有些葷素不忌。
結果云海之中緩緩探出一只巨大的蛟龍頭顱,嚇得船上許多修士呆若木雞,那頭并非真正蛟龍的玄妙存在,以頭顱輕輕撞在渡船尾巴上,渡船愈發去勢如箭矢。
陳平安記下了這幅畫面,返回客房,繼續做一件尋常事。
自倒懸山到達桐葉洲后,與陸臺分別,陳平安誤入藕花福地,帶著裴錢和畫卷四人一起離開那座道觀,陳平安便開始寫一些山水見聞。憑借記憶,從離開倒懸山開始,認識陸臺,到達桐葉洲,走過扶乩宗喊天街,一直寫到了今天北俱蘆洲的云中蛟龍推渡船。
桌上紙張分兩份。
被陳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錄本,草稿會有涂抹和修改,反復斟酌推敲,就像一封沒有寄出去的信,這封信,寫著寫著,便有些長。
隨后抄錄的那份,則顯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就像是學生交給先生的一份課業。
有些時候,實在是沒有事情可寫,很長時間都沒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人事,要么就不寫,要么偶爾也會寫上一句“今日無事,平平安安”。
藕花福地,群鳥爭渡,身陷圍殺,向當地的天下第一人出拳出劍。大泉王朝邊境的客棧,遇到了一位會寫打油詩的君子。陰神遠游,見過了那位脾氣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拜訪了碧游府,與那位仰慕老先生學問的水神娘娘,說了說順序。住在了老龍城的那座灰塵鋪子,帶著越來越懂事的黑炭丫頭,去往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那一年的五月初五,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禮物…
唯一沒有提筆再寫什么的,是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的那些年。
最后就只有回到了家鄉泥瓶巷,獨自一人在祖宅點燈守夜的時候,陳平安思來想去,只寫下了一句話。
“這些年有些難熬,但過去了,好像其實還好。”
陳平安寫完一份,又抄錄完一份,桌上分開疊放的兩大摞紙張,都是工整的小楷,估計這些字在行家眼中,還是寫得很匠氣,拋開內容不說,洋洋灑灑三十余萬字,翻來覆去,古板嚴謹,規矩而已。
陳平安收起筆墨,伸出兩只手,輕輕按在好像尚未裝訂成冊的兩本書上,輕輕撫平,壓了壓。
暫時無憂,便由著念頭神游萬里,回神過后,陳平安將兩疊紙收入方寸物當中,開始起身練拳,還是那三樁合一。
如今武夫練拳與修行煉氣,光陰消耗,大致對半分,在這期間,畫符就是最大的消遣。
在陳平安買了兩份山水邸報后,就這樣一路無事到達了龍宮洞天的仙家渡口。
龍宮洞天與家鄉驪珠洞天一樣,都是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它是水龍宗的祖宗產業,被水龍宗開山老祖最先發現和占據,只不過這塊地盤太讓人眼紅,在外患內憂皆有的兩次大動蕩之后,水龍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與浮萍劍湖,這才掙起了旱澇保收的安穩錢。
水龍宗是北俱蘆洲的老宗門,歷史悠久,典故極多,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比起水龍宗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如今的聲勢,卻是后兩者遠遠勝過水龍宗。
由于臨水而建的水龍宗設置了山水禁制,渡船之上的乘客,不見水龍宗仙府輪廓,只可以看到大瀆之畔,方圓百里地界,水霧茫茫,等到渡船穿過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氣濃郁的云霧大陣,緩緩下落停靠在渡口,才得以瞧見水龍宗的綿延建筑,氣勢恢宏。
陳平安發現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蘆洲渡船,靠岸后所有乘客都老老實實步行下船。
想到大源王朝歷代盧氏皇帝的跋扈行徑,崇玄署云霄宮楊氏的那些事跡傳聞,再加上陳平安親眼見識過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就談不上如何驚訝了。
水龍宗木奴渡,種植有仙家橘樹千余棵,皆是水龍宗開山老祖親手栽種,這位老祖在兵解離世之際曾有遺言,一生庸碌,唯有木奴千頭,遺贈子弟。
陳平安一襲青衫背劍仙,腰懸養劍葫,手持綠竹行山杖,緩緩走在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牌坊上橫嵌著中土某位書家圣人的親筆榜書“水下洞天”。大瀆流經此處,水面開闊無比,竟然寬達三百里,龍宮洞天就在大瀆水下,類似蒼筠湖龍宮府邸,不過無需修士避水游覽,因為水龍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出了一條水下長橋,可以讓游客入水游歷龍宮洞天,當然需要上繳一筆過路費,十顆雪花錢,交了錢,想要通過長橋步入那座傳說中上古時代有千條蛟龍盤踞、奉旨外出行云布雨的龍宮洞天,還需要有額外的開銷,一顆小暑錢。
這明擺著就是殺豬了。
陳平安一想到從云霄宮楊凝性身上撿來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便覺得這些神仙錢,也不是不可以忍。
骸骨灘鬼蜮谷,云霄宮楊氏“小天君”楊凝性。
五陵國邊境,浮萍劍湖酈采的嫡傳弟子隋景澄。
那座仙府遺址,小侯爺詹晴身邊的水龍宗祖師堂嫡傳白璧。
好像修行路上,那些關系脈絡,就像一團亂麻,每個大大小小的繩結,就是一場相逢,給人一種天地世間其實也就這么點大的錯覺。
木奴渡熙熙攘攘,喧鬧得不像是一處仙家渡口,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華街道。
因為接下來的十月初十與十月十五,皆是兩個重要日子,山下如此,山上更是如此。
一個是三大鬼節之一,一個是水官解厄日。
而水龍宗會在對外開放的龍宮洞天,接連舉辦兩次道場祭祀,儀式古老,備受推崇,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水龍宗修士或建金、玉、黃道場,幫助眾生祈福消災。尤其是第二場水官誕辰,由于這位古老神總主水中諸多神仙,故而歷來是水龍宗最重視的日子。
除了那座巍峨牌坊,陳平安發現此地樣式規制與仙府遺址有點類似,牌坊之后,便是石刻碑碣數十幢,難道大瀆附近的親水之地,都是這個講究?陳平安便一一看過去,與他一般選擇的人,不在少數,還有許多負笈游學的儒衫士子,好像都是書院出身,他們就在石碑旁邊埋頭抄寫碑文,陳平安仔細瀏覽了大平年間的“群賢建造石橋記”,以及北俱蘆洲當地書家圣人寫的“龍閣投水碑”,因為這兩處碑文,詳細解釋了那座水中石橋的建造過程,與龍宮洞天的起源和發掘。
隊伍長如游龍,陳平安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見著水龍宗負責收取過路錢的修士。
交了十顆雪花錢,得了一塊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古色古香,篆文極佳。水龍宗修士說是到了橋那一頭,交還那端橋頭的水龍宗修士即可。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見識山上仙家的木質印章,印文是“休歇”,邊款是“名利關身,生死關命”。
陳平安便詢問這些木印章能否買賣。
那位水龍宗女修笑語嫣然,說過橋的橘木印章屬于本宗信物,不賣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記錄在案。但是龍宮洞天里邊有座鋪子,專門售賣各色印章,不光是水龍宗獨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種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龍宮洞天里邊,定然可以買到有眼緣的心儀之物。
陳平安剛想要問龍宮洞天里邊的木印,價格如何。
就被后邊的人抱怨不已,罵罵咧咧,讓他趕緊滾蛋,少在這邊調戲仙子。
陳平安只得轉身道了一聲歉,這才趕緊離開隊伍,給后邊的客人讓出道路。陳平安有些遺憾,仙家鋪子的大小物件,貴不說,而且越是大宗門山頭,想要撿漏就越難。反而是當年寶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齋這類不大的渡口,還有些機會。
那座橋面極為寬闊的長橋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橋還是拱橋,只是這座入水之橋如倒掛,據說橋中央的弧底,已經接近大瀆水底,無疑又是一奇。
上了橋,便等于走入大瀆水中。
橋面極寬,橋上車水馬龍,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還要夸張。
由此可見,水龍宗光是收取買路錢,每天就要日進斗金。
陳平安抬頭望去,大瀆之水呈現出清澈幽幽的顏色,并不像尋常江河那般渾濁。
橋長三百余里,所以石橋兩端可以雇傭車馬,乘坐往來。
大瀆和石橋另外一端,水龍宗還有綿延不絕的府邸建筑,兩邊各有一位玉璞境祖師坐鎮,因此被習慣性劃分為南宗和北宗。祖師堂選址大瀆北方,而水龍宗祖師堂前身,即是濟瀆三座遠古祠廟之一,所以據說北宗子弟一向自視甚高,與南宗同門,兩者之間隱約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界線。
陳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這種人之常情的心態,在所難免。
以后盧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開枝散葉,說不定也會如此,盧白象的嫡傳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師堂,興許一樣會不太自在。
該如何未雨綢繆,最考驗一座山頭的門風。
翻書認識古人故事,路上觀人即是觀己,這大概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勁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學問來,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難免空泛,如崔東山所說,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擱在了物欲橫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擊,如何不是遺憾。
只是有人經歷了很多事情,卻沒能梳理出一兩條脈絡來,隨波逐流后,以世事如此寬慰自己,雖是無奈之舉,終究可惜。
這一切的得失,陳平安還在慢慢而行,緩緩思量。
大瀆水中長橋的風光再稀奇,走了幾十里路后,其實也就尋常。
哪怕水中長橋的四周,有那亮如螢火燈籠的古怪游魚,和水神河伯麾下眾多陰物的游曳不定,看多了,便會讓人失去興致。
陳平安發現前十數里路途,幾乎人人興高采烈,左顧右盼,憑欄遠眺,大聲喧嘩,然后就漸漸安靜下去,唯有車馬行駛而過的聲響。
陳平安的最大興趣,就是看那些游客腰間所懸木印章的邊款和印文,一一記在心頭。
若是之后龍宮洞天里邊的仙家橘木印章太過昂貴,自己揀選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余里后,橋上竟有十余座茶肆酒樓,有點類似山水路途上的路邊行亭。
陳平安挑了一家高達五層的酒樓,要了一壺水龍宗特產的仙家酒釀,三更酒,兩碟佐酒菜,然后加了錢,才在一樓要到個視野開闊的臨窗位置,酒樓一樓人滿為患,陳平安剛落座,很快酒樓伙計就領了一撥客人過來,笑著詢問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應,酒樓這邊可以贈送一碗三更酒,陳平安看著那伙人,兩男一女,瞧著都不怎么兇神惡煞,年輕男女既不是純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閥貴胄出身,他們身邊的一位老扈從,約莫是六境武夫,陳平安便答應下來,那位公子哥笑著點頭致謝,
陳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還禮。
其實想要觀景更佳,更上一層樓,很簡單,加錢。
只不過走了百余里,看遍了大瀆水下風光,再來額外掏錢,便是冤枉錢了。
當然不把神仙錢當錢的,大有人在。
陳平安喝著酒,默默聽著酒客們的閑聊。
紙包不住火,哪怕大篆王朝皇帝嚴令不許泄露那場交手的結果,可人多眼雜,逐漸有各種小道消息泄露出來,最終呈現在山水邸報之上,于是猿啼山劍仙嵇岳和十境武夫顧的換命廝殺,如今就成了山上修士的酒桌談資,愈演愈烈,相較于先前那位北方大劍仙戰死劍氣長城,消息傳遞回北俱蘆洲后,唯有祭劍,嵇岳同為本洲劍仙,他的身死道消,尤其是死在了一位純粹武夫手下,山水邸報的紙上措辭,沒有半點為尊者諱、死者為大的意思,所有人言談起來,更加肆無忌憚。
這座酒樓的風評,幾乎一邊倒。
哪怕是劍修,都在贊譽那位大宗師顧,提及劍仙嵇岳,只有譏諷和憤懣。
顧拳法通神,并無弟子傳承。
嵇岳卻還有一座聲勢不弱的猿啼山,門中弟子不在少數,只不過猿啼山有些青黃不接,如今已經沒有上五境劍修坐鎮山頭。
嵇岳在世的時候,一位仙人境劍修,就足夠。
嵇岳一死,劍仙之名,生前威勢,好像都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有人怒道:“什么狗屁大劍仙,既不敢去劍氣長城殺妖,還給一位武夫以命換命打殺了,丟盡了我們劍修的臉面!”
有人點頭附和,譏笑道:“都說嵇岳躋身仙人境時日還短,要我看啊,其實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境,一直就是那雷打不動的玉璞境劍修,嵇岳自封大劍仙的吧。”
有人哀其不幸怒氣不爭,“雖說對手是咱們洲的四大止境武夫之一,可這嵇岳死得還是窩囊了些,竟然給那顧鎖住了本命飛劍,一拳打爛身軀,兩拳打碎金丹元嬰,三拳便斃命。堂堂猿啼山劍仙,怎的如此不小心,沒去劍氣長城,才是好事,不然丟人更大,教那些當地劍修誤以為北俱蘆洲的劍仙,都是嵇岳之流的繡花枕頭。”
片刻之后,便有與猿啼山有些關系和香火情的修士,憤慨出聲道:“嵇劍仙修為如何,一洲皆知,何必在嵇劍仙戰死之后,陰陽怪氣說話,早干嘛去了?!”
有人嘖嘖道:“哎呦喂,總算有猿啼山的朋友,站出來仗義執言了。”
有人故意“壓低嗓音”,微笑說道:“咱們都小心點,猿啼山大劍仙嵇岳交友廣泛,咱們偏偏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就會給人打得乖乖閉嘴的,猿啼山的規矩,恁大,出劍,更是賊快,嚇死個人。”
很快就有人一唱一和,冷笑道:“怎的,只許說嵇大劍仙的馬屁話,還不許咱們這些螻蟻講點良心話啦?這猿啼山劍修,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威風,就容不得外人說上半句公道話?”
陳平安喝著酒,望向樓外的大瀆流水,好似一位千古無言的啞巴老者。
又有人直接拍案而起,“世間哪有如此不堪的劍仙,你們這些嚼舌頭的,難道都不用腦子?還是覺得換成自己與顧前輩廝殺,便能穩贏了?”
有人立即針鋒相對,將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大笑道:“哈哈,怎的,老子不是劍仙,就說不得半個道理了?那咱們北俱蘆洲,除了那一小撮人,是不是全得閉嘴?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情?難不成道理也有鋪子,是猿啼山開的,世間只此一家?”
陳平安笑了笑。
好像確實很有道理。
為嵇岳和猿啼山打抱不平的少數修士,都憋屈得不行。
更多的人,則十分快意,許多人高聲與酒樓多要了幾壺三更酒,還有人痛飲醇酒之后,直接將沒有揭開泥封的酒壺,拋出酒樓,說可惜此生沒能遇到那位顧前輩,沒能親眼目睹那場玉璽江死戰,哪怕自己是瞧不起山下武夫的修道之人,也該向武夫顧遙祭一壺酒了。
與陳平安同桌三人,只是竊竊私語。
那女子輕聲問道:“魏岐,那猿啼山修士行事,當真很蠻橫嗎?為何如此犯眾怒?”
名為魏岐的年輕男子搖頭笑道:“其實還好,劍修山頭,哪個沒點脾氣,不過猿啼山比起北邊的那座太徽劍宗,口碑是要差一些。”
那老者淡然道:“罵那武夫顧,能有什么意思,身為修道之人,罵大劍仙,反過來敬重武夫,才顯得出風采。”
女子好奇問道:“罵得最兇的那幾個修士,是不是跟猿啼山有仇啊?”
魏岐搖頭笑道:“真要結仇,聽聞嵇岳死訊,不會在外邊流露出來的。心中懷有怨懟,而且會訴諸于口之人,永遠不是結下死仇的,而是那些半生不熟的關系,這些人說話,往往最能蠱惑一旁看客的人心。市井坊間,官場士林,江湖山上,不都一樣,看多了聽多了,其實就是那么回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魏岐,還有那個欲言又止的年輕女子,便以心聲提醒道:“修士耳尖,公子慎言。”
魏岐笑著點頭,主動向那位青衫客舉起酒碗,以心湖漣漪答道:“理該如此,只管飲酒,不談是非。”
陳平安微微訝異。
竟是一位境界不低的練氣士?
陳平安先前還真沒能看出來。
不過其實魏岐心中也有不小的震驚,眼前這位貌似四五境純粹武夫的背劍游俠,原來也是練氣士。
酒樓大堂,幾位意氣相投的陌路人,都是大罵猿啼山和嵇岳的爽快人,人人高高舉起 酒碗,相互敬酒。
陳平安甚至能夠看出他們眼中的真摯,飲酒時臉上的神采飛揚,并非作偽,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陳平安對他們,沒有任何意見,人生在世,不合己意,大聲道出,少有真正的傷天害理,說完之后,過去也就過去,有了下一場熱鬧,又是一番可以佐酒的豪言壯語。
陳平安留心的是另外一些人,說話更為滴水不漏,道理沒那么極端,透著一股善解人意,更像道理。
世人言語之間,仿佛既有圣賢神靈夜游,也有百鬼白日橫行。
山野大妖,行人聽說便退讓,便也無妨。
河中水鬼多妖嬈,搖曳生姿,悄然拽人下水。
二樓那邊,也在閑聊山上事。只是相對大堂這邊的較勁,二樓只是各聊各的,并未刻意壓制身影,陳平安便聽到有人在聊齊景龍的閉關,以及猜測到底是哪三位劍仙會問劍太徽劍宗,聊黃希與繡娘的那場砥礪山之戰,也聊那座崛起迅猛的清涼宗,以及那位揚言已經有了道侶的年輕女子宗主。
三樓那邊,陳平安聽到有人在聊買賣,口氣很大,嗓音卻小,動輒哪筆買賣有了幾千顆雪花錢的盈虧。
四樓的言談,就聽不真切了,而且多有術法禁制,陳平安自然不會擅自窺探,耳力所及,能聽多少是多少。
依稀聽說有人在談論寶瓶洲的大勢,聊到了北岳與魏檗。更多還是在談論皚皚洲與中土神洲,例如會猜測大端王朝的年輕武夫曹慈,如今到底有無躋身金身境,又會在什么歲數躋身武道止境。
至于頂層的五樓,唯有時不時響起輕微的酒杯酒碗磕碰。
陳平安慢慢悠悠,喝過了一壺加一碗的三更酒,就起身去柜臺那邊結賬,獨自離開酒樓。
期間不忘與那三人點頭致意,魏岐也笑著還了一禮,輕輕舉起酒杯。
陳平安行走在大瀆之中的長橋上,遠處有一支豪奢車駕驀然闖入眼簾,浩浩蕩蕩行駛于水脈大道之中,儼然權貴門庭出門郊游,有紫袍玉帶的老者手捧玉笏,也有銀甲神人手持鐵槍,又有白衣神女顧盼之間,眼眸竟然真有那兩縷光彩流溢而出,經久不散。
這些存在,就是稗官野史記載的那些水仙水怪了,久居龍府,負責掌管一地的風調雨順。
龍宮洞天的入口,就在五十里之外的長橋某處。
龍宮洞天是一處貨真價實的龍宮遺址。
按照碑文記錄,此地確有上古水仙居住,蛟龍盤踞。
比起當年那條蛟龍后裔雜處的蛟龍溝,這座龍府就像一座山上府邸,蛟龍溝則是一座江湖門派。
陳平安看到了一座城頭輪廓,走近之后,便看到了城樓懸掛“濟瀆避暑”金字匾額。
最大的這塊匾額之下,層層疊疊,又有十數塊大家手筆的匾額。
既有符膽靈光千百年不散的符仙人手筆,也有蘊藉充沛劍意的劍仙手段。
大概是需要掏出一顆小暑錢的緣故,城門比不得橋頭那邊的人頭攢動。
龍宮洞天這類被宗門經營千百年的小洞天,是沒有機緣留予后人尤其是外人的,因為即便出現了一件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都會被水龍宗早早盯上,不容外人染指。便是水龍宗這條地頭蛇,壓不住某些過江龍大修士的覬覦,好歹還有云霄宮楊氏的雷法,浮萍劍湖的飛劍,幫著震懾人心。
龍宮洞天在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樁壓勝物失竊的天大風波,最終便是被三家合力找尋回來,竊賊的身份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是一位聲名顯赫的劍仙,此人以水龍宗雜役身份,在洞天之中隱姓埋名了數十年之久,可還是沒能得逞,那件水運至寶沒捂熱,就只得交還出來,在三座宗門老祖師的追殺之下,僥幸不死,逃亡到了皚皚洲,成了財神爺劉氏的供奉,至今還不敢返回北俱蘆洲。
陳平安剛打算交出一顆小暑錢,不曾想便有人輕聲勸阻道:“能省就省,無需掏錢。”
陳平安轉過頭,十分驚喜,卻沒有喊出對方的名字。
不過眼神當中,皆是無法掩飾的喜悅。
竟然是本該待在獅子峰修行的李柳。
當年大隋書院重逢,按照李槐的說法,他這個姐姐,如今成了獅子峰的修道之人,每天給山上老神仙端茶送水來著,至于他爹娘,就在山腳市井開了家鋪子,掙錢極多,他的媳婦本,有著落了。
陳平安笑道:“好巧。我本來打算走完濟瀆,逛過了嬰兒山,就去獅子峰找你們。”
李柳輕輕搖頭,微笑道:“不算巧,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所有話語,最終還是都咽回了肚子。
李柳分明是一位修道有成的練氣士了,而且境界定然極高。
只不過陳平安的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李柳取出一塊樣式古樸的螭龍玉牌,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瞥了眼,便立即對這位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恭敬行禮,李柳帶著陳平安徑直走入城門,沿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白玉臺階,一起拾階而上。
不知為何,陳平安轉頭望去,城門那邊好像戒嚴了,再無人得以進入龍宮洞天。
而前方那撥行人,身影小如芥子,漸漸登高。
李柳柔聲開口道:“陳先生。”
陳平安趕緊說道:“喊我名字好了,暫名陳好人。”
李柳一雙水潤眼眸,笑瞇起月牙兒。
陳平安也覺得自己有些不要臉了,心里想著是不是再取一個化名,嘴上說道:“那還是喊我陳先生吧。”
李柳點點頭,然后第一句 話就極有分量,“陳先生最好早點躋身金身境,不然晚了,金甲洲那邊會有變故。”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爭取。”
李柳第二句話,就讓陳平安直接道心不穩,“先前鄭大風寄信到了獅子峰,我便走了趟落魄山,藕花福地如今一分為四,落魄山占了其中一份,那把桐葉傘便是入口,朱斂他們急需將那座暫名為蓮藕福地的地盤,趕緊提升為一塊中等福地,不然就要荒廢,所以需要兩三千顆谷雨錢。”
陳平安神色僵硬,小心翼翼問道:“谷雨錢?”
李柳點頭道:“谷雨錢。”
陳平安哀嘆一聲,“我就算砸鍋賣鐵也不濟事啊。”
李柳這才將朱斂那邊的近況,大致闡述了一遍。
陳平安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能借來錢,好歹也算本事。
與誰借,借多少,怎么還,朱斂那邊已經有了章程,陳平安仔細聽完之后,都沒意見,有朱斂牽頭,還有魏檗和鄭大風幫著出謀劃策,不會出什么紕漏。
關鍵是這欠債兩三千顆谷雨錢的重擔,歸根結底還是要落在他這個年輕山主的肩頭上,逃不掉的。
當然陳平安也不會逃,這會兒已經開始當起了賬房先生,重新盤算自己這趟北俱蘆洲之下攢下的家當,從撿破爛都包袱齋,所有能賣的物件都賣出去,自己到底能掏出多少顆谷雨錢,撇開那幾筆東拼西湊、已經借來的錢,他陳平安能否一鼓作氣補上落魄山的缺口。答案很簡單,不能。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李柳便剛好轉移話題,“其實驪珠洞天最早的出入道路,與這座龍宮洞天差不多。”
陳平安遺憾道:“我沒走過,等到我離開家鄉那會兒,驪珠洞天已經落地生根。”
李柳笑道:“坐一會兒?反正我們身后也沒人跟上。”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坐在臺階上,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至于以后喝酒,就只能喝糯米酒釀了。
李柳說道:“我有那塊玉牌,水龍宗那邊就不會有人以掌觀山河的神通,擅自查探我們這邊的動靜。”
陳平安仍是沒有多問什么。
對于李柳,印象其實很淺,無非是李槐的姐姐,以及林守一和董水井同時喜歡的女子。
在今天以前,兩人其實都沒有打過交道。
李柳猶豫了一下,“陳先生,我有一份鏡花水月的山上拓本,與你有些關系,關系又不大,本來沒打算交給你,擔心節外生枝,耽誤了陳先生的游歷。”
陳平安有些疑惑,思量一番,說道:“沒關系,既然是早晚都會知道的事情,還不如早做打算。”
李柳便從袖中取出類似一幅字帖的山上寶物,字帖懸在空中,李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漣漪散開,水霧彌漫。
字帖畫卷上,便出現了一位正襟危坐的女子。
化名石湫,寶瓶洲一座小門派的女子修士。
來自北俱蘆洲打醮山,在那艘已經墜毀在寶瓶洲朱熒王朝境內的跨洲渡船上,擔任婢女。
李柳眺望前方,置身事外。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見過太多,她幾乎不會有任何感觸。
鏡花水月的最后一幕,是那個自己求死的女子,拿起了一只小心翼翼珍藏多年的錦囊,她皺著臉,好像是盡量不讓自己哭,擠出一個笑容,高高舉起那只錦囊,輕輕晃了晃,柔聲道:“喂,那個誰,秋實喜歡你。聽到了么?看到了么?如果不知道的話,沒有關系。如果知道了,只是知道就好了。”
陳平安,平平靜靜坐在原地,一字不落聽完了那個故事。
她是秋實的姐姐,名叫春水。
陳平安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最后陳平安喃喃道:“好的,我知道了。”
沉默許久。
李柳收起了字帖入袖。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臉上好像沒有什么悲慟、憤懣神色。
李柳也沒覺得奇怪。
李柳只是說了一句貌似很不近人情的言語,“事已至此,她這么做,除了送死,毫無意義。”
陳平安點頭道:“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李柳問道:“有‘不一般’的說法?”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轉頭說道:“我打算繼續趕路,就不逛龍宮洞天了,反正也買不起什么,只是這么做,會不會給你惹麻煩?”
李柳笑道:“陳先生多慮了,在北俱蘆洲,我沒有麻煩。最少最少,保命無憂。”
陳平安說要趕路,卻沒有立即起身。
他想起了那副打算以后掛在落魄山竹樓內的對聯,上聯是那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陳平安便將背負在身后的那把劍仙,懸佩在腰間。
這應該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佩劍。
以前習慣了只背劍。
李柳問道:“陳先生,該不會這就要直接問劍打醮山、再問大驪王朝、三問天君謝實吧?”
李柳其實不太喜歡用劍的,無論是遠古神還是當今修士,她都看不順眼。
陳平安站起身,晃了晃養劍葫,笑道:“不會的,本事不夠,喝酒來湊。”
李柳笑著點頭,她坐在原地,沒有起身,只是目送那位青衫仗劍的年輕人,緩緩走下臺階。
有事當如何?
提劍下山去。
若是世事大過本事,又當如何?不能如何,答案只能先在心中,放在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