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流水停滯之后。
山高水深,天寂地靜。
黃師躲在深山當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懸崖峭壁之上,鑿出了一個狹窄洞窟,剛好容納他與大行囊,此刻凝固于光陰長河當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訪山尋寶,黃師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隨便打殺其余三人,不曾想原來他才是那個可以隨便死的小人物。
那個名叫金山的邋遢漢子,躲在一處湖邊蘆葦蕩當中,身上貼有一張馱碑符,一臉呆滯。
云上城沈震澤兩位嫡傳弟子,手牽著手,青筋暴起,顯露出這對男女在這一刻的心神不寧。
距離這對男女不遠的那位龍門境許供奉,臉色鐵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巔眾人,老真人桓云閉著眼睛,整個人盡顯疲態,不知當下心念落在何方何處。
武將高陵身披甘露甲,雙拳緊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眼神呆滯,一手捂住心口,應該是被一個又一個的意外給震撼得頭腦空白了。
眾生百態。
懷潛死后,替他當下那雙指并攏隨手一劍的金身神與元嬰傀儡,從兩張青色符紙變成了四張,那只裝有很多劍修本命飛劍的金色鏤空小球,先前滾落在地后,最終安安靜靜貼靠在欄桿處,還沾了些血跡。
那一道劍氣太過凌厲,以至于懷潛的魂魄和金丹、元嬰都已瞬間粉碎,就連身上兩件價值連城的咫尺物都當場毀棄,里邊所有珍藏,自然隨之煙消云散,化作濃郁靈氣融入這方天地的山水當中。
光陰長河的停滯,偶爾會散發出一陣陣七彩琉璃色的漣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動靜不大,但是畢竟猶有小水花。
山巔唯有那座道觀廢墟中的片片碧綠琉璃瓦,好似與停滯的光陰長河相互砥礪,散發出仙人秘煉琉璃瓦獨有的一圈圈光暈。
陳平安倒是習慣了這種處境,不是壞事,可以砥礪武夫體魄。
他還曾經親眼看到東海觀道觀老觀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長河當中,時不時拾取一顆顆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塊。
不過陳平安沒有直接去接住那團劍氣。
那孫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有些怕。”
孫道人說道:“是你應得的機緣,與你認識的那位‘孫道長’,看待你的心善心惡,關系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當死。最少在貧道這邊是如此。至于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夠高,自家老祖的名號不夠嚇人。”
孫道人說到這里的時候,瞥了眼那具尸體。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
比得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嗎?
真要與貧道掰手腕,貧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遞出來。
不過孫道人的法劍與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觀之內,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規矩壓制,所以當下的孫道人,遠遠沒有達到巔峰姿態。
陳平安這才取出養劍葫,小心翼翼將那團無比精粹的破碎劍氣收入養劍葫內,養劍葫頓時變得極沉。
陳平安笑道:“長者賜,不敢辭。”
孫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視線,不見動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寶三人便瞬間清醒過來,置身于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當中,他們都有些頭暈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稀碎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只是咬牙支撐不讓自己摔倒。
不但如此,孫道人還將孫清和白璧兩位金丹修士恢復如常。
孫道人說道:“貧道打算收取你們三人作為記名弟子。不過貧道不會強人所難,你們是否愿意改換門庭,可以自己選擇。記住,機會只有一次,問本心即可。”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毫不猶豫,跪地磕頭謝恩,熱淚盈眶。
他看也不看一眼那位白姐姐。
白璧悵然若失,能說話,卻沒有開口。
因為她不知該是向他道賀,還是應該自己傷心。
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學那道門中人,向這位老神仙打了個稽首。內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想了想,大概是覺得禮數不夠隆重,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久久沒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覺得做夢一般。
先是在洞府書齋那邊,被那個看上去術法通天的高大老者,主動現身,說會收取他為開山大弟子。
然后那個家伙就死了,換成了眼前這么個“孫道人”,說是要收徒。
他狄元封到底是上輩子做了多少的積德善事?
孫道人卻沒有對狄元封道破天機,本脈道緣一事,道破的時機,宜遲不宜早。
他那師弟,當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
只不過大道難測,落了個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個道老二的傾力一劍。
整座青冥天下,都說他師弟是雖死猶榮,能夠讓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
孫道人對這些看似好話的混賬話,不愿多管。
那頭妖物愿意對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于此。不是當真對那姓宋的道人念舊,而是想要討個好兆頭。
至于那個少女柳瑰寶,與詹晴一般無二,是孫道人臨時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過對他們而言,道緣依舊是道緣,而且真不算小,以后的各自造化,無非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實上,柳瑰寶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實便與孫道人劍仙本脈,有一絲藕斷絲連的淵源,世間道緣再小,也是道緣。
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緩緩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是今生修道高低,長遠來看,興許都是登山臺階上的一塊青磚。
那少女猶豫不決。
孫清試圖以心聲告訴這名弟子,大道福緣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說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
只是孫清砰然倒飛出去,七竅流血,心神激蕩不已,魂魄煎熬,讓孫清痛苦不已。
孫道人望向柳瑰寶,搖頭道:“資質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罷了。”
少女剎那之間,心中空落落。
情難自禁,淚流滿面。
可她仍是咬牙不言語,就站在那邊,不言不語。
孫清掙扎著起身,想要再勸說弟子幾句,想要告訴那個小癡兒,是自己這位彩雀府府主將她驅逐出祖師堂,不是她叛逆祖師。
就算是欺師滅祖又如何,大道之上,這等福緣,任你轉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嗎?
修行路上,許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機緣,當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樁,一次錯過之后,便生生世世再無可能了。
孫道人瞥了眼年輕金丹,微微訝異,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資質太差,運道好些,也至多止步于元嬰。”
興許言語難聽。
卻是真話。
孫道人說道:“那就只帶走兩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來吧,以后在貧道這邊,無需講究這些師徒禮儀。”
孫道人想了想,將那被一斬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挾到山頂,“喜歡裝死?貧道送你一程?”
尸體合二為一,跪在地上,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沉默。
孫道人冷笑道:“貧道的師弟,早年帶你走上修行之路,雖說貧道這一脈,對于恩怨情仇一事,從來看得淡漠,可你這頭當畜生的,都不曉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
那頭大妖顫抖不已。
孫道人點頭道:“貧道當年救不了師弟,倒是可以幫他了去這份道緣糾纏。”
玩弄人心?很好玩嗎?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爛泥堆里捏泥巴,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
跟在師弟身邊那么多年,結果白讀了那么多的三教百家書籍。
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卻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孫道人伸手撫在大妖頭頂,輕輕一拍,后者根本來不及掙扎,便瞬間元神俱滅,連一聲哀嚎都沒能發出,倒是蹦出兩件東西來,墜落在地。
一本破書,一枚令牌咫尺物。
孫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個方向招了招手。
與此同時,狄元封在內五人,就都已經重返光陰長河當中,無知無覺。
陳平安轉瞬間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縮地神通,來到了這處山巔,他飄然站定,再沒有任何掩飾隱瞞,沒必要。
孫道人略微訝異,“走過好些次數的光陰長河了?”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道:“次數不算多,但是時間不短。”
孫道人笑道:“既然見過了更高處的風光,便要珍惜。別學那個懷潛,不知天高地厚。尋常市井門戶,尚且知道張貼門神辟邪,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腦門上貼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縷劍氣,相中了他懷潛,貧道都忍了下來,唯獨見著了這種鐵了心求死之人,從來都會讓他們心想事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孫道人說道:“那個黃師?不算求死,掙扎求活。貧道眼中,你與黃師,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于你們道路有無高下之別,不是貧道可以說的,路不在高而在長。”
陳平安便再無小問題想問。
不過陳平安又有一個大問題,很想問。
孫道人又說道:“你看待人心好壞與世間因果業報兩事,看得太重,卻還是看得太淺,所以才會如此心境勞累。許多事,做了,終究是無用的,天地不是死物,自會修正人事。不過等到境界足夠高了,還是有那渺茫機會,真正改變一些定數。是不是多想一些,便要覺得事事無趣?沒錯,人生天地間,至第一天起,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不過如今三座天下的人,很少有人愿意記住這件事。”
陳平安神色黯然。
孫道人竟是打趣道:“陳道友好像修心還不夠啊。”
孫道人抖了抖袖子,諸多天材地寶和仙家器物,都化作粒粒芥子,掠入袖里乾坤當中。
哪怕是桓云與那位云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一部分,一樣乖乖離開,主動去往孫道人袖中。
但是那個倒地不起的“孫道人”,卻灰飛煙滅了。
這副故意煉廢了的陽神身外身,一副無用皮囊罷了。
在浩然天下這些年的諸多糾纏,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
不會帶走。
山頂道觀廢墟旁邊那座“寶山”,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幾個小包裹。
然后下一刻,所有人都離開了山巔,來到了白玉拱橋之外的空地上。
而那青山綠水,以及被大妖勤勤懇懇煉化的諸多山頭,依舊全部被孫道人收入袖中。
好似一下子變得天高地闊霧茫茫。
孫道人緩緩笑道:“除了你已經得手的,山中的一成機緣,貧道會留在此地,等他們清醒過來之后,該打該殺,是悲是喜,一切照舊如故。”
懷潛的尸體,青色材質的符,還有那顆金色小球,都已不見。
一部寶光流溢的道書飄掠而出,懸停在少女柳瑰寶身前,“做不成師徒,貧道還是要贈你一部道書。”
彩雀府金丹孫清也有一樁福緣,是那 枚令牌咫尺物。
陳平安欲言又止。
孫道人看了眼這個年輕人,笑了笑,于是陳平安埋在山中的那兩個包裹便墜落在腳邊,
饒是陳平安這種臉皮不薄的,也有些臉紅了,只是沒耽誤他彎腰撿起,斜挎在身。
孫道人好似洞察人心,也可能是未卜先知,“陳道友你這山澤野修和包袱齋,雙重身份,都當得很是風生水起啊?”
陳平安趕緊說道:“借孫道長的吉言!”
管他娘的,說不得道門老神仙有那一語成讖的神通,自己先應下來再說。沒有不虧,有了穩賺!
孫道人覺得有點意思,笑道:“修道之人,心境如此破碎不堪,比那修修補補的長生橋還不如,你到底是東一鋤頭西一擔糞的莊稼漢子,還是修習長生久視之法的練氣士?不是貧道境界比你高,便要對你指手畫腳。實在是你這心路,大道也有,可惜岔路太多,崎嶇蜿蜒,你這么繼續走下去,便是當了浩然天下的劍仙,也很難做到一劍斬斷因果線。越斬越亂罷了。”
陳平安無奈苦笑:“只能慢慢來。”
孫道人問道:“心里邊不會覺得不痛快?”
陳平安想了想,“理當如此。”
孫道人搖頭道:“那你真該多讀一讀道門典籍,學一學什么叫虛舟蹈虛。”
孫道人隨便揮了揮袖子,云霧散亂,又漸漸靜止,然后問道:“世道變了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認真思量此中深意。
孫道人一跺腳,大地震顫,“是不是覺得這會兒總該變了絲毫世道?”
陳平安想起先前孫道人所說一語,天地自會修正人事,便反問道:“那我們該怎么辦?”
孫道人所要展露的一個大道理,其實與陳平安一直堅信的某種根本想法,是背離的,但是陳平安愿意多問多想。
孫道人有些贊賞神色,點頭道:“對嘍。”
陳平安一頭霧水,都不曉得自己對在哪里。
孫道人已經岔開話題,“不問一問那一劍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竟然能夠讓貧道師弟都身死道消?”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問,孫道長說了我也不敢聽。”
孫道人點頭道:“很好。你不問,那貧道就要問你一問了,修道之人,何謂小心?”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猶豫,沉聲道:“對天地懷有敬畏之心,將自己視為生死大敵。”
孫道人停頓片刻,哈哈笑道:“好嘛,外邊大天地,人身小天地,都給你齊全了。誰教你的這么個大道理?”
陳平安說道:“自己瞎琢磨出來的,就像孫道長所說,道理太大,就會空泛,很多支撐起這個道理的小事上,我做得都不夠好。”
孫道人有些感慨。
當年師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總說道法高遠且大,必須從細微處入手,不然隨著世道變遷,風俗更換,別說是本脈道法的根腳會搖晃,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經不起推敲,起得越高,倒塌之后,貽害無窮。這位師弟如何想,畢竟有那“修道養德”的道法根在,沒人可以指摘半點,所以這不算麻煩,關鍵是師弟身為道門劍仙一脈的關鍵人物,做了許許多多不該他來做的紙面文章,師弟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壯舉之外,在這期間,其實又有一件小事始終在做,那頭喜好煉山的妖物,其實被一頭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師弟便試圖將這頭化外天魔以道化之。
只可惜白玉京某個脾氣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攜劍訪道觀。
不但如此,師弟早年悄悄收取的關門弟子宋茅廬,一個橫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這個師伯眼中,也是驚才絕艷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類似中土龍虎山的道脈,聲勢鼎盛,最后下場也好不到哪里去。所幸這位師侄的幾位弟子,在孫道人離開青冥天下的時候,混得都還算不錯,各有道脈旁支一直傳承下來。
在家鄉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負責輪流執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鎮之時,天下太平,紛爭不大,十分安穩。
道祖小弟子陸沉坐鎮白玉京的時候,則群雄并起,亂象橫生,但是亂歸亂,實則生機勃勃。
輪到那個道老二從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極快極多,不唯有白玉京之外,雞飛狗跳,白玉京之內,也會死。
孫道人環顧四周,伸出手掌。從四面八方,眾人眉心處掠出一粒幽綠螢火,如那傳說中的水中火,除了陳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寶、孫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孫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在懷潛開口求死之時,這些人都會忘卻記憶。接下來,貧道留給你們的寶物機緣,不多不少,就當是這些人的既有機緣,貧道估摸著又要來一場人心較勁了。”
孫道人問道:“你要不要攔上一攔?幫著大家求個和氣生財。”
陳平安搖頭道:“就只是看看,因為沒必要攔。”
孫道人點了點頭,地上那部破書便飄蕩到陳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本書,落在別人手上,就是個消遣,對你而言,用處不小。”
陳平安將那本書收入袖中,道了一聲謝。
孫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資格說道的人?年輕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會的。”
孫道人撫須而笑,“陳道友,接下來還要不要訪山探幽,勤懇撿漏?”
陳平安臉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 把臉,“暫時沒這個想法了。”
這次是懷潛遇上了孫道長,說不準下次就是陳平安遇上了誰。
孫道人說道:“貧道離去之后,無需多想,該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齋也罷,各憑本事,福禍自招。”
陳平安便開始考慮如何收尾了。
孫道人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迷糊。
孫道人略帶調侃語氣,說了一句先前說過的言語,“陳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夠堅定啊。”
陳平安立即懂了,脫口而出道:“道長道長。”
同一個長字,不同的講法。
孫道人撫須而笑,輕輕點頭,十分滿意了,提醒道:“半炷香過后,光陰長河重新流轉。”
孫道人將那狄元封和詹晴竟是一并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后化虹而起,破空而去。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雞犬升天吧。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座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頂,砰然碎裂出一道大門,然后從那個窟窿處緩緩擴大,山水禁制逐漸消散,但是在白虹離開小天地之后,便瞬間消逝,悄無聲息。
陳平安愣了一下,收回視線,開始撒腿狂奔。
暫時遠離是非之地。
至于地上那幾只裝有寶物的包裹,陳平安看也沒看一眼,不過等到塵埃落定之后,其實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計較的。
半炷香過后,陳平安早就跑得沒影了。
山巒起伏,重歸正常。
就是不知道黃師和金山身在何處。
不過陳平安中途“順路”跑了趟藻井那邊,竟然留在原地,靈氣依舊盎然,可惜又是一樣搬得起、帶不走的物件。
等會兒。
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綠竹。
當下小天地禁制都沒了,怎的就帶不走了?多花費一些氣力罷了。
陳平安便一頓刨土,最后扛著一座好似巨大磨盤的藻井,飛奔而走,沒忘記往自己腦門上貼上一張馱碑符。
筆直貼在額頭上,難免遮掩視線,若是橫著貼符,便更好了。
這還是跟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學來的。
浩然天下的天幕處,孫道人回望一眼腳下的此處人間山河,嘖嘖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一位儒衫老儒士,腰間懸掛有一塊金色玉牌,淡然道:“觀主可以離開了。”
孫道人笑道:“那就開門送客。”
北亭國地界的山大地上。
桓云,孫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過來,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后竭力穩固各大關鍵氣府的靈氣,仔細查探本命物的動靜。
不過孫清第一時間便將那令牌收入袖中,見弟子柳瑰寶還在怔怔發呆,便又收起了那本道書,暫為保管。
雖然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可是擺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孫清還都不敢拿,還當什么修士。
桓云皺緊眉頭,“我們應該已經離開那座仙府遺址了。”
老真人隨即心中震驚不已,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當中,原本滿滿當當的天材地寶、仙家器物,如今沒剩下幾件了?
柳瑰寶發現那個名叫懷潛的王八蛋,竟然不見了。
好家伙,竟然連自己都騙了一路,少女恨得牙癢癢。
白璧也察覺到不對勁,詹晴呢?
但是柳瑰寶的心性之好,一覽無余,竟是第一個發現地上那幾只包裹的人物,并且當做機緣可以去爭一爭。
不過白璧也發現了此事,而高陵這位金身境武夫也已經清醒過來。
柳瑰寶和師父孫清,白璧立即聯手高陵,各自爭搶到了一只裝滿仙府寶物的沉甸甸包裹。
各自奪寶,雙方皆有忌憚,便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另外一只包裹,被那并肩而立的龍門境野修與武夫宗師,同時看中,結果同時得手,撕碎了那只棉布包裹,里邊的山上寶物嘩啦啦墜地,十數件之多,兩人近水樓臺地各自撿了三四件,其余的,都被桓云、孫清和白璧三方駕馭取走,又是一場極有默契的瓜分。
若是山澤野修,估計不可抑制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傷人再奪寶,富貴險中求,爭取占盡便宜。
其余熬過半旬僥幸沒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紛紛逃散。
這么個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讓人心寒。
桓云臉色微變,心知不妙,趕緊御風而起,雙袖符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事,還要確定云上城沈震澤的那兩位嫡傳弟子的安危,那個姓許的龍門境供奉,一旦也發現了禁制驟然消失,定然要帶著那件方寸物白玉筆管遠遁,估摸著躋身金丹境之前,這輩子都不會再返回芙蕖國和云上城了。
所幸在十數里之外,那對年輕男女修士安然無恙。
與此同時,其中一張已經遠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飛劍符,被人打碎。
老真人冷笑一聲。
最終將那云上城供奉攔截下來,后者氣急敗壞道:“桓云,你真要趕盡殺絕?!”
桓云說道:“與我一起返回云上城,聽憑你們城主沈震澤發落。”
老供奉抬起手,攥緊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將此物直接震碎?”
桓云淡然道:“里邊那兩樁機緣可不小,說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樣不會毀掉那副仙人遺蛻和法袍。但是聽我一句勸,你真要這么做了,我就讓你死在當場,然后我桓云一人去跟沈震澤賠罪便是。”
老供奉臉色陰晴不定,“桓云,我是絕對不會跟你去云上城的,沈震澤什么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里,只會生不如死。”
桓云怒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若是你不對 山中寶物生出覬覦之心,欺負兩個晚輩境界不高,被你當做傀儡,任你拿捏,不然現在你就是云上城的功臣!”
老供奉說道:“我可以將方寸物交給你,桓云你將所有縮地符拿出來,作為交換。最后還有一個小要求,見到那兩個小家伙后,告訴他們,你已經將我打死。”
“可以!”
桓云毫不猶豫就將身上一摞縮地符取出,然后稍稍攤開幾分,無一例外,皆是縮地符。其中還有兩張金色材質符。
桓云沉聲道:“以物換物,姓許的,你如果還敢耍滑頭,就別怪我桓云痛下殺手了。”
兩人同時丟出手中符與白玉筆管,龍門境供奉抓住那把符之后,直接祭出其中一張金色材質,瞬間離去百余里。
桓云嘆息一聲,折返回去,找到了那兩個年輕人,遞出那支白玉筆管,按照與那龍門境供奉的約定,說道:“許供奉已經死了。”
年輕男子小心翼翼接過白玉筆管,好似重達千斤,手指顫抖,收入袖中后,才向老真人作揖拜謝,泣不成聲道:“老真人的救命大恩,護道大恩,奪寶大恩,晚輩無以回報!”
那名年輕女子更是哭得厲害,雙手捧住臉龐,果真應了那句老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讓她情難自禁。
此次訪山求寶的慘烈經歷,真是讓她一輩子都要做噩夢了。
桓云笑道:“你們與其他人距離較遠,借此機會,速速離開此地,返回云上城后,切莫聲張此事。”
桓云當然還要再逛一遍,看看能否有些遺漏的機緣寶物。
當兩位云上城年輕男女遠去之后。
桓云總覺得好像哪里出現了紕漏,自己尚未察覺而已。
那云上城供奉定然是逼問出了方寸物的開山秘法,這不奇怪,不過桓云確定過,對方不可能將那遺蛻從方寸物當中取出后,然后藏在某地,也沒有將那件法袍裹卷起來藏在身上,桓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所以那個老供奉這趟訪山,得不償失,得到了那一摞符而已,卻失去了云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
桓云突然嘆息一聲,苦笑不已。
老真人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通了為何那個年輕人,為何會出現一絲異樣。
他桓云自己的方寸物當中,莫名其妙失去了絕大部分天材地寶、山上器物,那么白玉筆管又是什么景象?
若是仙人遺蛻與那件法袍都沒了?
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
云上城沈震澤會怎么想?
桓云有些感慨,那個年輕修士,真是一棵好苗子。
可惜了。
被那許供奉殺了。
他桓云護道不利,只能為云上城帶回一件方寸物。
桓云眼神冰冷,追趕而去。
老真人開始希望里邊還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寶。
若是沒有,就送回白玉筆管給云上城,若是真有一件,那就是他桓云的自家機緣了。
白璧與高陵,還有那位芙蕖國皇家供奉,一起離開。
都有些心情沉重。
北亭國小侯爺和家族供奉沒的沒,死的死。
不好交代。
北亭國侯府那邊不好交代,詹晴的元嬰師父不好交代,水龍宗祖師堂那邊,也不好交代。
白璧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寶物,可以彌補一二。
高陵說道:“那兩人,可以殺。”
白璧笑道:“確實如此。他們身上的機緣,你們二人平分。”
高陵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向這位水龍宗嫡傳金丹問道:“陛下那邊,會多問的。事后白仙師宗門那邊,興許就要多想了。”
白璧說道:“那就再殺一個。”
高陵便不再言語。
白璧又說道:“高陵,我保證你可以當上芙蕖國武將第一人。”
高陵猶豫片刻,突然說道:“我想換把練氣士不能坐、武夫可以坐的椅子,我坐上去之后,有可能就不止是一座芙蕖國,說不定連同水霄國、北亭國在內,白仙師便都可以予取予求。”
白璧笑著答應下來:“胃口不小,但是我覺得高陵坐得穩那把椅子。”
下一刻,那名芙蕖國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頭顱滾落在遠方,白璧則神色如常,立即以術法毀尸滅跡。
根本無需言語交流。
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贏家,最少也是之一。
三人來,三人走,齊齊整整,而且都談不上怎么受傷。
寶物機緣沒少拿。
武突然說道:“先后兩次都在畫卷榜首的黑袍老者,會不會來找我們彩雀府的麻煩?”
對方身上那件法袍,讓武認出了身份。
孫清笑道:“一個能夠跟劉景龍當朋友的人,不至于如此下作。”
武還是有些擔憂。
方才孫清大致確認了那部道書和令牌的品秩,只說后者,是一件尋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擁有的至寶咫尺物。
此番劫難過后,除了孫清和柳瑰寶,武信不過任何外人了。
歸根結底,武不再相信半點的,是那份世道人心。
不但如此,武心底處有一個念頭,一個讓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當武捫心自問,自己若是擁有那位年輕劍仙的手段和修為,那么身邊修行資質、大道福緣都令人艷羨的孫清,柳瑰寶,還能不能活著返回彩雀府?
武不知道答案。
不敢多想。
陳平安在四下無人的深山當中,將那藻井藏在一處深潭底下。
換了一身行頭,脫下所有法袍,換上尋常青衫,少年面容,背著大竹箱,里邊擱放有四只包裹。
然后行出去十數里后,發現山野小 徑的路旁高枝上,站著那個背負大行囊的老熟人,金身境武夫黃師。
黃師笑道:“我知道是你。”
陳平安說道:“那還不躲得遠遠的?”
黃師笑道:“說來可笑,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活著離開那個古怪地方后,感覺還是待在陳老哥身邊,比較安心。”
黃師如今對于自己看待旁人修為高低、道法深淺,已經全然沒底氣了。
唯獨看人好壞,還算勉強有點信心。
陳平安搖頭道:“別惹我,各走各的,咱們都惜點福。”
黃師顛了顛身上極為惹眼的大行囊,“陳老哥是行家里手,這么多障眼法,我就差遠了,接下來,白璧與高陵三人,說不定就要來找我的麻煩。再往我身上潑點臟水什么的,背著這么多物件,我可能連北亭國都未必走得出去。”
陳平安問道:“先前聽說你要報仇,報什么仇?”
黃師神色淡然道:“當年意氣用事,是我有錯在先,但是沒想到我沒死,可我黃師一家四十余口,老幼婦孺,皆被修士剝皮,然后換著人皮,給死人穿戴在身。”
這位純粹武夫,語氣平靜,就像只是在說一個書上看來的故事。
世間真正的苦難,承受之人,是不會有落在別人眼中的那種撕心裂肺,大喊大叫。哪怕會有,往往一兩次過后,便會愈發沉默。
陳平安沒有說話。
黃師扯了扯嘴角,“不管你是誰,我還算信得過你,或者說趁著運氣不錯,賭一把大的,我愿意將行囊當中的大半物件賣給你,我只收神仙錢,湊足了,買顆兵家甲丸,當然不是神人承露甲,而是一副金烏經緯甲,然后再買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我就可以去做應該做的事情了。”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幾張馱碑符,拋給那黃師,“此符最能隱蔽身形氣機,你是金身境武夫,更能夠收斂痕跡,只要晝伏夜出,小心點,夠你偷偷離開北亭國地界了。”
黃師愣在當場,沒有立即去接那符,當初在仙府遺址的后山,便是同樣的手段,一拳打得對方吐血不已。
只不過當時更多還是試探對方深淺。
等到那幾張符飄落遠方,黃師才將那些符駕馭在手,沉默片刻,才開口問道:“你到底圖什么?”
陳平安已經繼續趕路,撂下一句話:“世間苦難臨頭,我們敢怒敢言。”
就這么一個陌路人局外人,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
可黃師這般鐵石心腸、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竟是嘴唇顫抖起來,雙拳緊握,黃師松開一拳,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了把臉。
黃師突然高聲喊道:“喂,陳老哥,請停步。”
陳平安轉頭怒罵道:“老子自己也沒剩下幾張寶貝符了!老子就是個每天起早貪黑、掙點辛苦錢的包袱齋,不是善財童子,你大爺的,還敢得寸進尺,做人如此不厚道,山上的舊賬還沒算呢,一拳萬斤重,打得老子這把老骨頭…小骨頭差點散架…”
黃師嘴角抽搐,差點想要反悔,突然笑了起來,打開行囊一腳,使勁顛晃起來,最后接連丟過去三樣物件,“我黃師算不得半個好人,可也不愿意欠半點人情。”
那“少年”立即換了一副嘴臉,笑呵呵接過那三樣東西,放入竹箱當中。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覺得是不是可以哥倆坐下來,喝個小酒兒,慢慢談買賣。
黃師笑道:“有了這些符,我還賣給你做什么?就你那生意經,我能不虧本?”
陳平安笑道:“過獎過獎。”
兩人就這么分道揚鑣。
黃師突然問道:“姓甚名甚?能不能講?”
那人沒有轉身,抬起一臂,輕輕握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好人。”
黃師懶得再開口了。
去你大爺的姓陳名好人。
不過人,真是好人。
那人突然轉頭,雙袖輕輕一抖,手中多出厚厚兩大摞符,一本正經說道:“其實我這兒還有些攻伐符,實不相瞞,張張都是至寶,物美價廉…”
黃師已經貼了那張馱碑符,不等那家伙說完,朝他豎起一根中指,然后腳尖一點,飛掠離去。
陳平安遺憾道:“個個賊精,生意難做。”
陳平安獨自行走于崇山峻嶺,突然抬起頭望去。
一男一女,拼命御風遠游,然后兩人身形突然如箭矢往一處山林中掠去,沒了蹤跡。
正是云上城沈震澤的兩位嫡傳弟子。
年輕男子多留了一個心眼,帶著女子改變路線。
為的就是避開那個萬一。
先前從老真人手中接過方寸物后,與師妹一起御風離去后,心神立即沉浸其中,結果發現里邊除了幾件陌生的仙家器物,應該是許供奉將方寸物當做了自家藏寶物件,是這位心腸歹毒的師門長輩自己尋覓到的機緣,可是最重要的仙人遺蛻與那件法袍都已不見。
桓老真人說那許供奉已死。
是不是從許供奉嘴中逼問出了這件方寸物的開山秘法,取走了兩件價值連城的至寶?
為何桓云要多此一舉?還要將白玉筆管交還給自己?是篤定自己不敢向師父泄密?
疑心一起,便要疑神疑鬼。
而老真人桓云,不一樣如此?
事實上雙方都算是聰明的好人,此次訪山,哪怕桓云期間的確有些起念,但最終還是沒有做出違背良心的狠辣舉措。
可是最終人心走向,便是急轉直下,從惡如崩。
桓云化虹追蹤而至,飄然墜地,盯著那兩個年輕晚輩,神色淡漠道:“方寸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