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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

  一年老一年輕兩位道人,按照當地規矩,只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與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占“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了。

  其實不是不可以雇傭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只不過委實是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里的銀子也不答應。

  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老人家跟著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谷,其實這數百里路程,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弟子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著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呆。

  火龍真人睜開眼睛,微笑道:“也是個愛睡覺的,出息肯定不會小。”

  張山峰委屈道:“師父我上山那會兒,年紀小,愛睡覺,師父怎么不說這話?為何次次師兄都拿雞毛當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師兄總說資質與他一樣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師父不管,他這個師兄也不能見我荒廢了山上修行的道緣,好嘛,到最后我才曉得,象之師兄其實才洞府境修為,可師兄說話,從來口氣那般大,害我總以為他是一位金丹地仙呢。所以師兄老死的時候,把我給哭得那叫一個慘,既舍不得象之師兄,其實自個兒也是有些失望的,總覺得自己既笨又懶,這輩子連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龍真人笑道:“師父的諭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雞毛?再說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龍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云、指玄四大主脈,哪怕火龍真人從未刻意訂立什么山規水律,故而任何門下子弟隨意逛蕩趴地峰,其實都無任何忌諱,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內的開峰大修士,都不準各脈子弟去趴地峰打攪真人睡覺,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愛出門,修為也確實不高,所以別脈修士,不管輩分高低,幾乎人人就像太霞元君關門弟子顧陌,對于趴地峰的師伯師叔、或是師伯祖、師叔祖們,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輩分高、道法低了。

  在這期間,趴地峰道人當中,大概又數張山峰被蒙蔽得最多,興許在元君李妤他們這些大修士眼里,這位小師弟屬于燈下黑得無藥可救了,不過看師父與這小師弟,處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

  還還不算什么,當年張山峰揚言要下山斬妖除魔,師父火龍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說既然下山歷練,就干脆走遠一點,因為趴地峰周邊,沒啥妖魔作祟嘛。結果張山峰這一走,不但直接遠離了趴地峰,后來干脆就遠游到了寶瓶洲,除了太霞元君當時處于閉關之中,桃山、白云和指玄三脈的開峰祖師,其實都有些慌張,生怕小師弟離得自家山頭太遠,會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位戰力完全可以當做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師父準許他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暗中護道張山峰,但是火龍真人沒有答應,說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護道不成事。

  三脈開峰祖師都覺得還是有些不妥,只是師父歷來說話即法旨,不敢違逆,不過白云一脈的祖師,與其余兩位師弟私底下合計一番,覺得師父對小師弟不上心,他們當師兄的,必須肩負起護道責任,然后這位道門老神仙便與兩位師弟,一起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改變路線,悄悄護送了張山峰一程,所以張山峰在山下斬妖除魔的兇險經歷,以及坎坷之后的那份心境失落,白云師祖知道,也就意味著其余兩脈也清楚,尤其是當那位指玄祖師得知張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當時桃山祖師掐指一算,大驚失色,前者再按耐不住,便打算哪怕師父不準他跟隨,也要讓指玄峰師弟背劍下山,為小師弟護道一程,不曾想火龍真人突然現身,攔下了他們,指玄峰祖師還想要辯解什么,結果就被師父一巴掌按住腦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的閉關石窟那邊,當火龍真人轉頭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后者立即說無需勞駕師父,自個兒便返回山峰閉關。

  再后來。

  白云一脈祖師得到趴地峰祖師堂的飛劍傳訊,立即乖乖趕回了趴地峰,毫無懸念地挨了一頓罵。

  不過離開趴地峰的時候,滿臉喜氣,桃山、指玄兩位師弟那會兒才知道,原來師父罵了師兄一頓,又賞了師兄一顆棗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師父的當中,就看誰魄力更大,對小師弟更上心,敢冒著被師父問責的風險,毅然決然下山護送?兩位都是高人,瞬間了然一切,于是指玄峰祖師就追著白云一脈的師兄,說要切磋一場。可惜師兄逃得快,沒給師弟撒氣的機會。

  到了這座江畔青石崖,其實就已經臨近陳氏,幾十里路途,對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風,最少在心態上,依舊是只剩下幾步路了。

  張山峰開口提醒道:“師父,這次雖然咱們是被邀請而來,可還是得有登門拜訪的禮數,就莫要學那中土蜃澤那次了,跺跺腳就算與主人打招呼,還要對方露面來見我們。”

  火龍真人點頭笑道:“好的。”

張山峰疑惑道:“書肆買來的  那幾本書,當真不會讓那讀書人覺得我們無禮?”

  火龍真人搖頭道:“贈書給讀書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禮數。”

  張山峰略微心安。

  其實年輕道士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師徒所見何人。

  張山峰想起一件事,“師父,我們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靈氣洗心物外,不謁王侯,未朝天子。可那儒家門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讀書嗎?可如此讀書就能修出境界來,那么豈不是世間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將浩然天下的書籍帶往其余天下,尤其是那座蠻荒天下,豈不是天大的禍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撥修士,結果越多的妖族,能夠攻打劍氣長城,這可如何是好?”

  火龍真人笑道:“這些問題,確實問得好,不過不該我一個道門老頭兒來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禮數了。對不對?”

  張山峰突然感到一陣清風拂面,轉頭望去,不遠處走來一位青衫老儒士,點頭而笑,“回答問題之前,想知道帶了什么書送給我?”

  火龍真人一拍弟子肩膀,“山峰,瞧見沒,有人與你討要禮物了。”

  張山峰趕緊打了個稽首,稱呼一聲陳老先生,然后摘下包裹,取出三本書籍。

  老人接過手,看了眼,有些無奈,與年輕道士致謝過后,依舊收入袖中。

  他陳淳安被世人視為亞圣一脈的弟子第一人。

  結果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就送了他三本文圣一脈本該禁絕銷毀的書籍。

  陳淳安收下書后,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辟出物我兩無塵的清凈境地。那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于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圣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當然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來傳授書院儒生,至于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需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還有張山峰那最后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與年輕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眾生的讀書修行。

  這是禮圣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火龍真人氣笑道:“干嘛,路邊隨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棄自家師父沒有神仙風范?”

  張山峰眨了眨眼睛。

  這是你師父自己說的,我可沒這么想。

  火龍真人指了指不遠處那座青色石崖,“就是那個夢中練劍的小子?”

  陳淳安點頭道:“可惜以后還要還給寶瓶洲,有些不舍。這些年經常與他在此閑聊,以后估計沒有機會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說道:“那人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聲招呼?”

  張山峰愣了一下,與師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辭離去,飛奔過去。

  火龍真人與陳淳安沒有去往潁陰陳氏祠堂那邊,而是沿著江水緩緩而行,老真人說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余東南桐葉洲,西南扶搖洲,你怎么辦?”

  陳淳安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劍氣長城,大軍如潮水,淹沒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懸山。

  那么陳淳安能否守住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說,那么桐葉洲和扶搖洲,與他陳淳安又有什么關系?

  陳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實曾經勸過我,言下之意,相當于給了我兩個選擇,要么別死,要么干脆早點死,別早不死不晚不死的死在某個時刻。”

  火龍真人感慨道:“文圣前輩,看待人心人性,世無二人。”

  火龍真人若論歲數,可比那個老秀才年長無數,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前輩。

  陳淳安點點頭。

  沒有反駁。

  哪怕他是亞圣一脈的中流砥柱,他陳淳安的自身學問,與那老秀才提倡的學問宗旨,在根本上就背道而馳。

  浩然天下的儒家。

  圣人之爭,爭道的方向,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誰的大道更加庇護蒼生,裨益世道。

  君子之爭,爭理的大小對錯,要爭出一個是非分明。

  賢人之爭,才會爭自身學問的一時好與壞,筆下紙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繁瑣規矩,就是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護道人。

  而一位位儒家圣人的畫地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腳的作為。

  那個在寶瓶洲南端老龍城,被亞圣親自出手重重責罰,被百家修士視為失去吃冷豬頭肉的七十二陪祀圣人之一,也曾在學問一事上,促使各洲各書院不同學脈道統的儒家門生,能夠大受裨益,從而以賢人躋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針對文圣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舊愿意承認此人學問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是夫,不舍晝夜。

  兩位久別重逢的老人,聊著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位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為張山峰的年輕道士,與陳平安是一起游歷的至交好友后,劉羨陽便十分高興,與張山峰詢問那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于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只能從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吃儉用,因為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以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位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別洲天下事。

  相較于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無松懈,越來越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相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那個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張山峰竹筒倒豆子,說那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于這位趴地峰年輕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實錯過了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興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峰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張山峰都不會太過亂道心。

  這可能也是張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

  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峰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別,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峰摘下了身后背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位剛認識便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著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與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后只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劉羨陽緩緩拔劍出鞘,有細微裂紋,銹跡斑斑。

  他屈指一彈劍身,輕輕顫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

  張山峰疑惑道:“這把劍不算重吧?”

劉羨陽瞇眼凝視著劍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細微漣漪,能夠瞧出這其中蘊含的玄機,這與劉羨陽境界高低沒關系,事實上劉羨陽在一次次夢中,置身于許多荒誕不經的古戰場遺址,見識過了無數把好劍,許多已經可以拔出來,許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斷劍,劉羨陽至今依舊無法親手提起,但是劉羨陽習慣了一一記住那些劍的古篆劍名,劍鞘樣式,劍氣流溢出來的紋路,以及仔細感受每一把劍的劍意差異。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于他一個在夢中可以無視光陰長河流逝的“外鄉今人”,很  多時候竟然依舊會當“昔年古人”的出劍,當場攪爛所有劉羨陽的神識念頭,讓他不得不退出夢中,大汗淋漓,更慘的境地,是劉羨陽會當場吐血不已,隨后幾天之內,都會頭暈目眩。

  故而對于劍。

  劉羨陽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談修為境界,只說眼界之高,眼界之廣,興許比起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猶有過之。

  劉羨陽輕輕收劍歸鞘。

  這把劍。

  他從沒在夢中親眼見過。

  但是那份感覺,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戰場遺址上,清晰感受過,置身其中,都會讓劉羨陽步履蹣跚,只覺得天地變重了幾分。

  至于此劍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說,興許是仿造得精妙,便帶了那么一點“劍意”。

  張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劍,再一轉頭,卻發現那個高大年輕人,似乎很傷感。

  張山峰有些疑惑,為何聽聞自己家鄉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還是一個不改初心的好人,劉羨陽的傷感,會多于高興?

  劉羨陽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眺望遠方,輕聲道:“你與陳平安認識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會知道,那個家伙,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這樣,膽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災殃。但是最早的時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間有鬼的一個人,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好像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很努力活著了,如果還是要死,問心無愧,反正死了,說不定就會與人在別處重逢。”

  劉羨陽呢喃道:“所以你認識的陳平安,變得那么小心謹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絕對不可以死的理由,你會覺得這種改變,有什么不好呢?我也覺得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會活得很累。我們認識的時候,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了泥瓶巷一戶有恩于他的娘倆,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劉羨陽笑了笑,“我這輩子就只見過他兩次哭鼻子,最后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了杏花巷那邊傳來的一些風言風語,罵那泥瓶巷婦人與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我大半夜起床,沒見著他,出了門,才看到他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外,滿臉淚水。”

“我蹲在他身邊,知道了事情經過后,我從小心就大,對于市井坊間那點腌臜事,從來沒心沒肺的  ,一開始還當個樂子看待來著,便笑著問他,到底有沒有這檔子好事。他當時哭得已經半點心氣都沒有了,便沒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傷透心了。這才沒繼續開他的玩笑。我不會安慰人,就只好陪著他。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說,顧璨他們家的恩情,是要還一輩子都還不完的,以后再為他們娘倆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總不能讓人嚼舌頭說閑話,不能只顧著自己心里邊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就做了,到最后,最不好受的,只會是顧璨和他娘親。”

  劉羨陽后仰倒地,腦袋枕在雙手之上,說道:“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他,有沒有可能,顧璨他娘親其實根本就不介意那點閑言碎語,是你陳平安自己一個人躲這兒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過到最后,這種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不舍得。不舍得當下的那個陳平安,有任何的變化。我害怕說了,陳平安開竅了,對我劉羨陽就再沒那么好了,這些都是我當時的私心,因為我當時就知道,今天對顧璨沒那么好了,明天自然會對我劉羨陽也少一些好了。可是當我走一個洲走到這里,這么多年過去后,所以我現在很后悔,不該讓陳平安一直是那個陳平安,他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的,為什么一輩子都為別人活著?憑什么?就憑陳平安是陳平安?”

  黃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風拂面。

  今夜應該還會是那明月在天。

  張山峰沉默許久,小聲問道:“什么時候回家鄉看看?”

  劉羨陽躺在那邊,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最短十年吧。”

  張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書上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們修道之人,其實很難,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再回去家鄉,又能剩下什么呢?又可以與誰炫耀什么呢?哪怕是家族猶在,還有子孫,又能多說些什么?”

  劉羨陽說道:“我對家鄉沒什么感情,回去不是為了像誰證明什么,所以返回寶瓶洲,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鎮,第一個想要要見到的人,也不是陳平安。”

  張山峰轉頭望去,“有心結?”

  劉羨陽依舊閉著眼睛,微笑道:“死結唯有死解。”

  劉羨陽睜開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寶瓶洲,挑一個中秋團圓夜,我劉羨陽要夢中問劍正陽山!”

  張山峰輕聲問道:“不等陳平安一起?”

  劉羨陽雙手環胸,大笑道:“別忘了,一直是我劉羨陽照顧陳平安!”

  不過劉羨陽也沒忘記。

  其實從兩人認識第一天起,就是陳平安在那條泥瓶巷救了他劉羨陽。

  張山峰沒覺得劉羨陽在說什么大話。

  因為陳平安當年多有念叨,有個叫劉羨陽的家伙,照顧他了很多,也教會他很多。

  唯獨最要好朋友的兩人,關于他們少年時的相逢與離別,陳平安一字未提。

  劉羨陽突然轉頭望去東北方向。

  心有所動。

  劉羨陽突然說道:“我得睡會兒。”

  張山峰有些無奈,跟自己師父挺像啊。

  遠處。

  一襲儒衫與一襲道袍,兩位老人同時感嘆一聲。

  尤其是火龍真人更是感傷。

  因為當初那個遠游倒懸山之前拜訪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個戰死在劍氣長城南方的北俱蘆洲劍仙。

  如今北俱蘆洲得知消息后,才會有此動靜。

  這是北俱蘆洲代代傳承的古老傳統。

  舉洲祭劍。

  劍氣沖天。

  天下皆知。

  芙蕖國那座小山頭之上,陳平安安安靜靜待了三天,既練拳也修行。

  關于修道之人的吐納一事,陳平安從未如此專心致志,盤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時辰一到,劉景龍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嬰三次攻伐的符陣,便自行消散。

  這些動靜才讓陳平安睜開眼。

  先前陳平安就已經脫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換上了一襲普通青衫,陳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負笈游學的青衫讀書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凈修行,除了煉化天地靈氣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堅韌筋骨,異于常人,躋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堅重,腴瑩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見于此。躋身了金丹境后,更進一步,筋骨與脈絡一起,有了“金枝玉葉”的氣象,氣府內外,便有云霞彌漫,經久不散,尤其是躋身元嬰之后,如在關鍵竅穴,開辟出人身小洞天,將那些凝練如金丹汁液的天地靈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孕育出一尊與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嬰小人兒,這便是上五境修士陽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過與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這便是練氣士的根骨與資質。

  所謂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載靈氣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于資質,則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決定練氣士能否躋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嬰的品秩有多好。練氣士修行的快慢,會出現天壤之別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虛無縹緲,卻往往在關鍵時刻會掉鏈子,也會莫名成事。例如當初宮柳島劉老成,何等心志堅毅,可偏偏是那情愛而生的一點心魔,就差點讓這位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陸舫,更是為情所困,一甲子之內,姜尚真化名的周肥,為他那般護道,依舊未能徹底打開心結。

再看姜尚真,似乎明  明沾染更多情愛泥濘,卻半點無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異使然。

  至于機緣一事,則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

  當初神誥宗的賀小涼,桐葉洲太平山的黃庭,當然還有跟陳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屬于命好到不講道理的那種人。

  如今陳平安煉化成功兩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與大驪五色土,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許多。

  靈氣的汲取與煉化,愈發迅速且穩固。

  所以可以說,只要陳平安愿意尋求一處山清水秀的靈氣之地,哪怕留在小山頭原地不動,就這么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實都在增長修為和境界。

  因此不難理解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廝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頸,才會下山走一遭,靜極思動,才會在研習仙家術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脈絡,以免誤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許多不可逾越的關隘,極其玄妙,興許挪開一步,就是別有洞天,興許需要神游天地間,看似繞行千萬里,才可以厚積薄發,靈犀一動,便一舉破開瓶頸,關隘不再是關隘。

  對于一般修士來說,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關隘,被山上稱為“留人境”。

  不過這種說法,在傳承有序的宗字頭仙家,從來是無稽之談。

  這就是為什么山澤野修那么羨慕譜牒仙師的緣故。

  他們要磕碰到頭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難關,對于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舉手抬掌觀手紋,條條道路,纖毫畢現。

  而陳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澤野修的三境。

  因為關于修行一事,好像從來沒有人給出任何具體的指點。

  早先是長生橋斷且碎,聊這個,沒意義。

  后來是背劍練拳,用心專一。

  之前在綠鶯國龍頭渡,名為翠鳥的仙家客棧那邊,劉景龍其實有細細說過下五境修行的關鍵,不過畢竟雙方不同門不同脈,齊景龍又礙于山上規矩和忌諱,不可能探究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狀況,針對陳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說許多劉景龍的傳道解惑,對于剛剛步入練氣士三境的陳平安,還是粗略的以后事,不是當下的細致事。可即便如此,齊景龍的那些說法,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金玉良言。

  因為注定無錯。

  這需要齊景龍站在山上極高處,才能夠說得明白透徹。

  陳平安當然會牢牢記在心頭。

  這不就喝上了劉景龍留下的那壺酒,小口慢飲,打算最少留個半壺。

  煉化初一十五,還是難熬。

  如今體魄傷勢遠未痊愈,所以陳平安走得愈發緩慢和小心。

  不過當陳平安臨近鹿韭郡邊境的時候,有所察覺。

  只是依舊假裝不知道罷了。

  處理這類被盯梢的事情,陳平安不敢說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齡人當中,應該不不會太多。

  早一些,有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察早早覺到異樣,后來與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的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并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沒有出手。

  陳平安便由著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

  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個身邊書童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的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只在言語上袒露心扉。

  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

  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后給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徑小鎮卻繞行,不打算與那個刺客糾纏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無疑。只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這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十分辛苦了,要么齊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么就是齊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即便雇主不同,對一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

  齊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面?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著急?”

  那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呆在原地,還有一線生機。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與那姓劉的,有過約定,只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后就要跟隨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別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里,一拳砸在  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蕩,以行山杖開路。

  那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丟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后,一起走到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著頭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關于這位刺殺對象,先前在  割鹿山內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又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幕。

  總之別看這家伙瞅著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可山主師父卻在割鹿山第一次穩操勝券的刺殺失敗、結果很快又有人出錢雇傭山頭刺客后,山主就曾經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家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著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里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這種人,他說是可以站著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后,就得聽他劉景龍一個道理,師父便出手兩次,然后聽了那家伙兩個道理。”

  說到這里,少年滿是失落。

  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

  不管對方是什么修為,皆是頭顱滾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不減郁悶,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最后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遣我來刺殺你了。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系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劍宗。”

  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干嘛?”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誰愿意當個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么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么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

  少年轉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家伙一看就是書呆子,以后跟了他修行,每天對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喊師父,我都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里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少年轉過頭,害怕這個家伙到了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以后多半就要吃苦頭了。

  可是不知為何,與他一起走在道路上,就想要多說一些心里話。

  大概是變故太大,不吐不快,不難少年總覺得要被活活憋死。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能夠這么想,是好的,也是對的。以后變了想法,也不是意味著現在就錯了。”

  少年皺緊眉頭,“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說這種大道理?咋的,覺得我殺不了你,便了不起?所以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這脾氣。

  真不算好。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理誰不能講?我比你厲害,還愿意講道理,難道是壞事?難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個半死,逼著你跪在地上求我講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頭疼,舉起手,“打住打住,別來這套,我山主師父就是被姓劉的這么煩了半天,才讓我卷鋪蓋滾蛋,話也不許我多說一句。”

  陳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擰,多出兩壺糯米酒釀,“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過其中一只酒壺,打開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棄道:“原來酒水就是這么個滋味,沒意思。”

  陳平安頭也不轉,只是緩緩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沒關系。如果你有膽子現在就隨便丟在路邊,我就先替齊景龍教你道理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聽的道理。”

  少年滿臉譏諷,嘖嘖道:“瞅瞅,到最后還不是以力壓人,真不是我說你,你連那姓劉的都不如!”

  陳平安笑道:“趁著齊景龍還沒回來,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沒辦法喝。”

  少年皺了皺眉頭,“你知道姓劉的,事先與我說過,不許被你勸酒就喝?”

  陳平安搖搖頭,“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壺,猶豫一番,依舊沒敢隨便丟掉,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實滋味不錯,沒那燒刀子燙斷腸的半點感覺嘛。

  看來自己是個天生就可以喝酒的。

  不愧是先天劍胚!

  他突然試探性問道:“不如你與姓劉的說一聲,就說你愿意收我當弟子,如何?”

  陳平安沒有理睬。

  少年便開始勸說這位青衫客,說他一定念對方的好,以后必有報答,等他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邊燒香,認祖歸宗,以后可以不收錢幫他刺殺仇家…

  陳平安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問便答的性子,而是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為先天劍胚還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樁驕傲事情,少年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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