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泉沉默許久,然后開口就是打趣:“不是還差了一境嗎?真當自己是御風境武夫了?”
腳下沒了那把劍仙的陳平安輕輕跺腳,云海凝如實質,就像白玉石板,仙家術法,確實玄妙,微笑道:“謝了。”
竺泉笑道:“說出來之后,心里邊可有痛快一些?”
陳平安抱住后腦勺,“好多了。”
竺泉搖搖頭,“說幾句話,吐掉幾口濁氣,無法真正頂事,你再這樣下去,會把自己壓垮的,一個人的精氣神,不是拳意,不是錘煉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后一拳揮出就可以天崩地裂,長長久久的精神氣,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話,我一個外人,哪怕是說些我覺得是好話的,其實還是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就像這次追殺高承,換成是我竺泉,假設與你一般修為一般境地,早死了幾十次了。”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所以我會仰慕竺宗主,大道艱辛,走得坦蕩。”
沒有幾個站在山巔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經盡心盡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我錯了,我欠你一個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只手,大手一揮,“馬屁話少來,我這兒沒幾套廊填本神女圖可以送你。”
陳平安笑道:“我躺會兒,竺宗主別覺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沒有一壺酒擺平不了的竺泉。”
陳平安剛要從咫尺物當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須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竺泉自幼生長山上,裝不來市井老百姓,這輩子就跟家門口鬼蜮谷的骨頭架子們耗上了,更無鄉愁!”
陳平安有些為難,咫尺物當中的仙家釀酒可不多,就竺泉這種討酒喝的氣派和花樣,真遭不住她幾次伸手。
可酒還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拿了三壺根腳不同的仙釀,有老龍城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有書簡湖的紫騮汗,一壺一壺輕輕拋過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兩壺,放于袖中乾坤,有些難為情,“有點多了,哪里好意思。”
陳平安躺在仿佛玉石板的云海上,就像當年躺在山崖書院崔東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鄉,但也似家鄉。
離開骸骨灘這一路,確實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旁邊,將黑衣小姑娘輕輕放在身邊,輕輕拂袖,讓天上罡風如水遇砥柱,繞過小姑娘,她依舊睡得香甜,無慮方能無憂。
竺泉喝著酒,憂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說法,如果萬一高承心知必死,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著京觀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爛不說,骸骨灘也差不多要毀了,搖曳河水運必然跟著牽連,加上鬼蜮谷的陰煞之氣,往上游一直蔓延過去,那些個國家千萬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個‘打他個翻天地覆’。”
陳平安說道:“不是萬一,是一萬。”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陳平安緩緩道:“竺宗主知道壁畫城每天的人流、奈何關集市的百姓、骸骨灘的門派數量嗎?知道搖曳河上游數國的人口嗎?”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這些做啥,我真顧不上,又要烏龜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當宗主,很累的。”
陳平安說道:“我在路過骸骨灘沿途的時候,就見過,算過,打聽過,在書上翻過。所以我知道。”
竺泉無奈道:“陳平安,不是我說你,你這腦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陳平安雙手枕在后腦勺下邊,“離開木衣山后,我看誰都是高承,到了隨駕城鬼宅后,我看誰都是陳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為何要來北俱蘆洲,這兒可是喜歡打生打死的地方,你這么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來。而且你跑路的手段還是太少了,底子還是那純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著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間拉開一段距離,可是不說我們這些上五境,地仙練氣士,哪個不是能夠一股氣跑上幾千里路的崽兒。你一旦無法近身,迅速分出勝負生死,會被耗死的。”
竺泉一拍腦袋,“算了,當我沒說。怪胎一個。”
穿著個法袍,還他娘的一穿就是兩件,掛著個養劍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飛劍,而且又他娘的是兩把。
既可以假裝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裝劍修,還可以有事沒事假裝四境五境武夫,花樣百出,處處障眼法,一旦廝殺搏命,可不就是驟然近身,一拳亂拳打死老師傅,外加方寸符和遞出幾劍,尋常金丹,還真扛不住陳平安這三板斧。加上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點手癢癢了,渡船上一位大觀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陳平安怎么就跟小娘們撓癢癢似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其實還沒躋身金身境,雖然在隨駕城天劫云海當中,損失慘重,我幾乎所有好的符都用光了,但是淬煉體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鄉竹樓還要好,畢竟在自家被人喂拳,難免還是清楚,對方不會真打死我,就只是疼一點,不會像自己深陷天劫云海當中,真的會死。可哪怕如此,距離打破金身境瓶頸,還是差了兩點意思,一點是尚無結成英雄膽,一點是由于學拳駁雜,我貪多嚼不爛,難免導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終沒能達到春雷炸響、一拳開山那兩種殊途同歸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這都還是六境武夫?!”
陳平安點點頭。
竺泉氣笑道:“那咱們北俱蘆洲的七境武夫怎么不都去死啊?”
陳平安 想了想,“不能這么說,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巔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這家伙連我這種人都聽說過,咋的,你這都能認識?”
陳平安嗯了一聲,坐起身,“在劍氣長城上,我連輸了他三場架。”
竺泉瞪大眼睛。
這次輪到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是有點丟人。”
陳平安很快眼神堅毅,面帶笑意,云風拂面,兩袖留清風,“沒關系,武學之路,我只要不被曹慈拉開兩境距離,只要在一境之差之內,這輩子就有希望贏回來!”
竺泉知道他誤會了自己。世間年輕武夫,有幾人能夠讓曹慈陪著連打三場?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愿意與誰多下幾局?那個欺師滅祖的崔而已。當然,更厲害的,還是能夠讓白帝城城主主動離開城中、主動邀請手談的讀書人,齊靜春。文圣一脈,確實人少,但是個個厲害。齊靜春當初扛下那場驚世駭俗的大劫難,由于骸骨灘位于北俱蘆洲最南,而大驪又是寶瓶洲最北,當時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說那練劍極晚、劍氣極長、毀人無數的劍修,據說訪仙海外,遠離人間…當年左右曾經出現過北俱蘆洲版圖附近的海外,當時接連去了四位劍仙,但是后邊三位問劍之后,結果人人沉默,唯獨那個率先趕去攔截的玉璞境劍仙,身為一洲殺力最為出眾的玉璞境劍修之一,返回之后,就直接放話給整座北俱蘆洲,嚷嚷了一句,“玉璞境別去了啊,仙人起步!”
關于文圣一脈弟子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比起亞圣一脈的人才濟濟、蔚為壯觀,已經幾乎算是斷了香火的文圣一脈,弟子人少,故事卻多。而北俱蘆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對文圣一脈最具好感的一個洲了。
道理很簡單,能打。竺泉尤其仰慕那個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氣,嘖嘖嘖,比北俱蘆洲還俱蘆洲,豪杰啊,聽說模樣還周正,瞧著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個能打,打得北俱蘆洲的劍仙都覺得這等人物,沒生在俱蘆洲,還那么性情孤僻,不喜歡人間,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劍術。
竺泉呵呵笑著,抹了把嘴,若是能見上一面,得勁。
至于身邊這小子誤會就誤會了,覺得她是笑話他連輸三場很沒面子,隨他去。
等會兒!
竺泉僵硬轉頭,兇神惡煞道:“陳平安,你說誰是你大師兄?!齊先生到底是哪個齊先生?!”
他娘的一開始她被這小子氣勢有些鎮住了,一個十境武夫欠人錢,學生弟子是元嬰什么的,又有一個什么亂七八糟的半個師父,還是那十境巔峰武夫,已經讓她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加上更多還是擔心這小子心境會當場崩碎,這會兒總算回過神了,竺泉怒問道:“左右怎么就是你大師兄了?!”
白衣書生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說啥?喝酒說醉話呢?”
竺泉站起身,滿臉笑意,一屁股坐在陳平安身邊,小聲道:“打個商量,回頭讓你那師兄的,嗯,就是那個用劍的,來我木衣山做客?就說有人想要請他喝酒,若是不愿上岸來我木衣山,沒關系,我可以去海上找他,回頭你陳平安牽線搭橋,幫忙約個地兒,我然后請龐山嶺隨行,我站在他身邊,讓龐老兒執筆,給咱倆畫一幅畫,哎呦喂,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不好意思就別說出口啊。
竺泉怒了,“別跟我裝傻啊!就一句話,行還是很行?!”
陳平安雙手揉著臉頰,真是頭疼,何況這種事情不是什么拿來開玩笑的,便實話實說道:“他沒覺得有資格可以當他的小師弟,他是當我面說這話的。所以我前邊才說要去求啊,未必能求來的。”
竺泉一巴掌揮去,陳平安身體后仰,等到那手臂掠過頭頂,這才直起身。
竺泉悻悻然收回手,微笑道:“我把你酒還你,成不成?”
陳平安搖頭道:“真不成。”
竺泉一拍膝蓋,“磨磨唧唧,難怪左右不肯認你這個小師弟。”
不過直到這一刻,竺泉倒是有些明白了。
為何身邊年輕人會對那個觀主大弟子那么說。
左右若是來到北俱蘆洲,還真不會正眼看那小玄都觀元嬰道士一眼,半眼都不會。
不純粹是境界懸殊,別的中土劍仙不好說,只說對于左右而言,還真不是你飛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
這也是北俱蘆洲劍修特別敬仰左右的關鍵所在。
還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惱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說了是聊點私事,不曾想待了這么久了,去晚了,就我那兩個道貌岸然的師伯師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只要是個瞎了眼的男人愿意娶我,他們就要拍手叫好,說不定還要擠出點淚花來,然后將那男人當菩薩供起來,完蛋,回頭兩個老東西看我眼神,非認定我是在云海里邊與你攪和了一場,他娘的,老娘一世英名毀于一旦,這老牛吃嫩草的名聲,鐵定要傳遍木衣山了。”
然后竺泉自己還沒覺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個年輕人比自己還要慌張,趕緊站起身,后退兩步,正色道:“懇求竺宗主一定、千萬、務必、必須要掐斷這些流言蜚語的苗頭!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對付高承也沒見他皺一下眉頭,這會兒怎的臉色都發白了?
老娘就這么姿色 不堪?好吧,長得是不咋的。
竺泉這還沒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壺仙家酒釀了,不但如此,還說道:“我這會兒真沒幾壺了,先欠著,等我走完北俱蘆洲,一定給竺宗主多帶些好酒。”
竺泉擺擺手,已經收了人家三壺好酒,手里這壺還沒喝完呢。
不曾想那人已經將酒拋了回來,“竺宗主,其余的先欠著,回頭有機會去木衣山做客再說,如果實在沒機會拜訪披麻宗,我就讓人把酒寄往木衣山。”
然后他一抬手,將那劍仙馭回腳下,直接御劍跑了,飛快。
竺泉輕輕抱起黑衣小姑娘,疑惑道:“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歡吧,而且如此有主見,年紀輕輕,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為何還會如此?”
竺泉一搖頭,不去想了,高承吃了這么一個大悶虧,鬼蜮谷多半不會安生了。
她御風南下。
至于有些話,不是她不想多說幾句,是說不得。
心結唯有自解。
尤其是那種為人處世看似最不喜歡鉆牛角尖的人,偏偏鉆了牛角尖。
真是神仙難解。
渡船那邊。
白衣書生背劍在身后,落在了欄桿上,腳尖一點,雪白大袖翻飛,直接從窗戶那邊掠回了房間,窗戶自行關閉。
還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看風景”的丁潼,心弦一松,直接后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樓觀景臺那邊已經空無一人,事實上,二樓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甚至擔心突如其來一劍斬下,然后就沒了。
那個當初賣給小水怪一摞邸報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強多少。
難兄難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個年輕劍仙修為高。
而是性情難測。
不然一劍過后,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頭求饒,賠錢賠命。
可是當一個足可以隨意定人生死的家伙,看你是笑瞇瞇如老子看兒子的,言語是和和氣氣如哥倆好的,手段是層出不窮想也不想到的。
你能怎么辦?又敢怎么辦?
魏白那邊就氣氛凝重,陷入了這種困境。
照理說,死了一位鐵艟府大供奉,對于整個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場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損失不可謂不大,魏白就該掂量雙方斤兩,可是在屋內與老嬤嬤一合計,好像竟然沒能琢磨出一個合適的對策,好像做什么說什么,都有可能會錯上加錯,后果難測,甚至有可能無法活著走下渡船,都沒機會到了春露圃再穩住局勢,可什么都不做,又都覺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門聲輕輕響起。
老嬤嬤臉色難看至極。
因為她完全沒有察覺到動靜,對方一路行來,無聲無息。
屋內眾人興許對比那個家伙,修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夠坐在這間屋子,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所以都知道了來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那個叫青青的年輕女修,穩了穩心神,不愿自己心儀男子為難,她就要起身去開門。
魏白嘆了口氣,已經率先起身,伸手示意年輕女子不要沖動,他親自去開了門,以讀書人作揖道:“鐵艟府魏白,拜見劍仙。”
白衣書生手持折扇,笑著跨過門檻,“魏公子無需如此客氣,不打不相識嘛。”
這句話聽得屋內眾人眼皮子直顫,他們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時候,就已經紛紛起身,并且除了鐵艟府老嬤嬤和春露圃年輕女修之外,都有意無意遠離了那張桌子幾步,一個個屏氣凝神,如臨大敵。
魏白想要去輕輕關上門。
可是白衣書生跨過門檻之后,房門就自己關上。
魏白收回手,跟著那人一起走向桌子。
事到臨頭,他反而松了口氣。那種給人刀子抵住心尖卻不動的感覺,才是最難受的。
白衣書生落座后,捻起一只猶然杯口朝下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樓屋舍的繞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
魏白坐下后,老嬤嬤站在了他身后,唯獨那個春露圃年輕女修跟著魏白一起坐下。
白衣書生隨便指了一個人,“勞煩大駕,去將渡船管事的人喊來。”
那人連忙低頭哈腰,連說不敢,立即出門去喊人。
隨著房門輕輕關上。
屋內出現了一陣難熬的寂靜沉默。
片刻之后,白衣書生笑道:“我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輩離開渡船后,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了然,又松了口氣,“廖師父能夠與劍仙前輩酣暢切磋一場,說不定返回鐵艟府,稍作修養,就可以破開瓶頸,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照夜草堂的年輕女修,興許是屋內最后一個想明白其中關節的人。
其余人等,只是比魏白稍晚領會這場對話的精妙所在。
對魏白更是佩服。
那劍仙不知為何,是給了鐵艟府魏氏一個臺階下的,但是給臺階的同時,又是一種無形的威懾,是另外一種方式的咄咄逼人。
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還要來你屋子里喝茶,你魏白和鐵艟府要不要與我算一算賬?但是與此同時,鐵艟府如果愿意息事寧人,
魏白選擇了順著臺階走下去,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說,還全盤接下了對方迂回的得寸進尺。
然后敲門聲便輕輕響起了。
那人帶著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
老嬤嬤一挑眉。
好家伙。
是這位年輕劍仙算準了的。
原來這話既是說給小公子聽的,也是說給渡船那邊聽的。
只要小公 子愿意息事寧人,那么先前年輕劍仙聽著刺耳的言語,這會兒就變得小有誠意了。
畢竟鐵艟府自己去嚷著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實沒有被人活活打死,只會是個笑話,但如果有渡船這邊主動幫著解釋一番,鐵艟府的面子會好一些,當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動找到這位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對方也肯定愿意賣一個人情給鐵艟府,只是那么一來,小公子就會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夠因此小中觀大,見微知著,那就可以領會到第三層意思。
打架,你家豢養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們廟堂官場這一套,我也熟稔,給了面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資格與我這外鄉劍仙撕破臉皮?
鐵艟府未必忌憚一個只曉得打打殺殺的劍修。
北俱蘆洲只要有錢,是可以請金丹劍仙下山“練劍”的,錢夠多,元嬰劍仙都可以請得動!
可是。
眼前這位喜歡穿兩件法袍的年輕劍仙,腦子很好使。
老嬤嬤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沒有好壞之分,天底下任何人,只有強弱之別。而強大,又分兩種。一種是已經注定無法招惹的,一種是可以招惹卻最好別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強,可是后者隨時都會變成前者,有些時候,甚至會更加難纏。
鐵艟府歸根結底,還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勢力,對于官場那套規矩,熟稔異常,越是如此,對于那些行事干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腸子的,其實應對起來,其實并不難。難的,是那些比官員還要彎彎腸子的譜牒仙師。
魏氏在內的大觀王朝三大豪閥,恰恰因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讀書種子,武將胚子,還少嗎?也不少的。許多水土不服的豪閥子弟,在京為官還好說,一旦外放為官,當個郡城佐官或是縣令什么的,官場上下那些個老狐貍小油子,拿捏他們起來,真是怎么隱晦、怎么惡心怎么來,花樣百出,玩得團團轉,鈍刀子割肉。所以這些年鐵艟府對于魏白的庇護,不遺余力,甚至還有些風聲鶴唳,就怕哪天小公子就突然暴斃了,事后連個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線固定,扈從跟隨,仙家接應。為此還釣出了許多隱藏極深的敵對勢力,順藤摸瓜,讓鐵艟府在暗中借機掃清了不少隱患,廟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只是這一次,實在是天大的意外。
如今渡船猶在大觀王朝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可對方偏偏連鐵艟府和春露圃的面子,都不賣,那人出手之前,那么多的竊竊私語,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顯貴身份,聽也該聽明白了。
白衣書生以折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們可是做過兩筆買賣的人,這么客氣拘謹做什么,坐,喝茶。”
白衣書生以折扇隨便一橫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邊,半只茶杯在桌外邊,微微搖晃,將墜未墜,然后提起茶壺,管事連忙上前兩步,雙手抓住那只茶杯,彎下腰,雙手遞出茶杯后,等到那位白衣劍仙倒了茶,這才落座。從頭到尾,沒說有一句多余的奉承話。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謂的兩筆買賣,一筆是掏錢乘坐渡船,一筆自然就是買賣邸報了。
白衣書生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輕輕擱在桌上,背靠椅子,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陣陣。
魏白這才跟著舉杯慢飲快放,渡船管事則是在魏白之后,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后雙手托杯不放下。
白衣書生笑道:“有些誤會,說開了就是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魏白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倒滿了,一手持杯,一手虛托,笑著點頭道:“劍仙前輩難得游歷山水,這次是我們鐵艟府頂撞了劍仙前輩,晚輩以茶代酒,斗膽自罰一杯?”
白衣書生點點頭。
魏白一飲而盡。
渡船管事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他一個觀海境修士,如坐針氈。
白衣書生轉頭望向那位年輕女修,“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后,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師的獨女,唐青青。”
白衣書生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內,第一個想要開門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負了啊。”
魏白笑著點頭,“就等雙方長輩點頭了。”
白衣書生嗯了一聲,笑瞇瞇道:“不過我估計草堂那邊還好說,魏公子這樣的乘龍快婿,誰不喜歡,就是魏大將軍那一關難過,畢竟山上上下還是有些不一樣。當然了,還是看緣分,棒打鴛鴦不好,強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娘的松了口氣。
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內那些站著的與鐵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云遮霧繞。除了開始那會兒,還能讓旁觀之人感到隱隱約約的殺機四伏,這會兒瞅著像是拉家常來了?
白衣書生突然說道:“唐仙子,應該認識宋蘭樵宋前輩吧?”
唐青青趕緊說道:“自然認識,宋船主是我爹的師兄,皆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
白衣書生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過宋前輩的渡船,十分投緣,屬于忘年之交,看來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擾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劍仙前輩能夠蒞臨草堂,是我們的榮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這份香火情了。
白衣書生突然 問道:“魏公子,先前那個御劍而過的少年劍仙,說了一番沒頭沒尾的怪話,還要請我喝茶,叫甚名甚?”
魏白說道:“如果晚輩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柳質清,柳劍仙。”
唐青青點頭笑道:“這位金烏宮柳劍仙每隔幾年,就會去往我們春露圃一處他早年私人購買下來的山泉,汲水烹茶。”
白衣書生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邊,看到過這一段內容,原來這位大劍仙就是金烏宮柳質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著臉皮與柳劍仙打聲招呼,到了春露圃那邊,也好幫自己掙點名聲。”
魏白笑容如常。
老嬤嬤卻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
手中那杯至今還沒敢喝完的繞村茶不苦,可渡船管事心中悲苦。
這位劍仙老爺,你一劍砍了人家金烏宮的雷云,柳質清還要盛情邀請你去喝茶,你老人家需要這么點名聲嗎?咱們能不能做人稍微敞亮一點,求你劍仙老爺給一句痛快話,別再這么煎熬人心了?
白衣書生轉過頭,“這位老嬤嬤,似乎覺得我不太有資格與柳劍仙喝茶?”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兩位劍仙,林下泉邊,對坐飲茶,一樁美談。春露圃的那個小本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白衣書生保持那個轉頭微笑的姿勢。
老嬤嬤臉色越來越僵硬。
白衣書生突然瞇眼說道:“我聽說山下王朝,都有一個主辱臣死的說法。”
老嬤嬤繃著臉。
白衣書生又說道:“關于美談一事,我也聽說大觀王朝亦有一樁,當年魏公子賞雪湖上,見一位翩翩美少年走過拱橋,身邊有妙齡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詢問她是否愿意,與那少年成為神仙眷侶,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無言,片刻之后,便有老嫗掠湖捧匣而去,贈禮少年,敢問這位老嬤嬤,匣內是何物?我是窮地方來的,十分好奇來著,不知是什么貴重物件,能夠讓一位少年那般動容失色。”
老嬤嬤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拼死打殺一場便是,拉著鐵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青青一起死,到時候她倒要看看,這年輕劍仙怎么與柳質清喝那茶水!
但是那個白衣書生卻已經轉過頭,“難怪這邊寺廟香火鼎盛。”
魏白身體緊繃,擠出笑容道:“讓劍仙前輩見笑了。”
白衣書生緩緩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那渡船管事的肩膀,然后擦肩而過的時候,“別有第三筆買賣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見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
不是容易見到鬼嗎?
白衣書生徑直走向房門那邊,抬起手臂,搖了搖手中那把合攏折扇,“不用送了。”
房門依舊自己打開,再自行關閉。
魏白苦笑不已。
鬼走夜路見到人嗎?
沉默了很久之后。
魏白大致確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笑著對老嬤嬤說道:“別介意。山上高人,百無禁忌,我們羨慕不來的。”
老嬤嬤笑著點頭。
魏白心中冷笑。
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
可我很介意!
方才你這老婆姨流露出來的那一抹淺淡殺機,雖說是針對那年輕劍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
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罷,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兇狠。
白衣書生返回屋子后。
開始六步走樁。
他突然停下腳步,來到窗戶這邊,夜幕降臨,輕輕躍上船欄那邊,緩緩而行。
就這樣走了一夜。
當大日出海之際,陳平安在船頭欄桿那邊停下腳步,舉目遠眺,一襲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一尊天下地上的金身神靈。
黃昏中,龍泉郡騎龍巷一間鋪子門口。
一個黑炭丫頭端著小板凳坐在門口,鋪子里邊的石柔偶爾瞥了眼外邊的動靜。
裴錢經常會坐在門口嗑瓜子,石柔知道,是想她的師父了。
在陳平安從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蘆洲后,一開始有朱斂盯著學塾那邊,足足盯了約莫一旬光陰,裴錢總算習慣了在那邊的求學生涯,再不會想著翻墻翹課。
但是哪怕如此,也不消停,朱斂有一次去學塾與授業夫子詢問近況,結果半喜半憂,喜的是裴錢在學塾里邊沒跟人打架,罵架都沒有,憂的是老夫子們對裴錢也很無奈,小丫頭對圣賢書籍那是半點談不上敬意,上課的時候,就一絲不茍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在每一頁書的邊角上畫小人兒,下了課,然后嘩啦啦翻書,有位老夫子不知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錢所有的書籍,結果真是一頁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兒畫得粗糙,一個圓圈是腦袋,五根小枝丫應該就是身體和四肢,合上書后,那么一嫌書角,要么就是小人兒打拳,要么是小人兒多出一條線,應該算是練劍了。
老夫子當時哭笑不得,倒是沒有立即發火,開始詢問裴錢的功課,要她背誦書籍段落,不曾想小姑娘還真能一字不差背出來。老夫子也就作罷,只是提醒她不許在圣賢書籍上鬼畫符,后來小姑娘就不知道從哪里買了些學塾之外的書籍,課業照舊不好不壞,小人兒照樣畫得勤快。
下課的時候,偶爾也會獨自去樹底下那邊抓只螞蟻回來,放在一小張雪白宣紙上,一條胳膊擋在桌前,一手持筆,在紙上畫橫豎,阻擋螞蟻的逃跑路線,她都能畫滿一張宣紙,跟迷宮似的,可憐那只螞蟻就在迷宮里邊兜兜轉轉。由于龍尾溪陳 氏公子囑咐過所有夫子先生,只需要將裴錢當做尋常的龍泉郡孩子對待,所以學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這個小黑炭,家住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除非是與夫子的問答才會開口,每天在學塾幾乎從來不跟人講話,她早晚上學下課兩趟,都喜歡走騎龍巷上邊的階梯,還喜歡側著身子橫著走,總之是一個特別古怪的家伙,學塾同窗們都不太跟她親近。
隨著學塾相處的日子久了,有些消息傳開來,說這個黑炭丫頭是個財迷,在壓歲鋪子那邊每天都會與人做生意,幫著鋪子掙錢。
再就是有蒙童信誓旦旦說早先親眼見過這個小黑炭,喜歡跟街巷里邊的大白鵝較勁。又有鄰近騎龍巷的蒙童,說每天一大早上學的時候,裴錢就故意學公雞打鳴,吵得很,壞得很。又有人說裴錢欺負過了大白鵝之后,又還會跟小鎮最北邊那只大公雞打架,還嚷嚷著什么吃我一記趟地旋風腿,或是蹲在地上對那大公雞出拳,是不是瘋了。
朱斂去過學塾一次后,回來鋪子跟裴錢聊了一次,裴錢終于不在書上畫小人,也不在宣紙上給螞蟻搭房子了。
就只是放學后在騎龍巷附近的一處僻靜角落,用泥土蘸水,一個人在那邊捏小泥人兒,排兵布陣,指揮雙方相互打架,硬是給她捏出了三四十個小泥人,每次打完架,她就鳴金收兵,將那些小人兒就近藏好。
石柔看到了,與朱斂私底下說了,朱斂說這個不用管。
但是后來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有天裴錢抄完書后,興沖沖跑去當那沙場秋點兵的大將軍,結果很快就回來了。
石柔一問,裴錢悶悶不樂,站在柜臺后邊的凳子上,把腦袋擱在柜臺上,說是前些天下大雨,兩軍將士們都陣亡了。
這讓石柔有些揪心憂慮,就裴錢那精明勁兒,怎么可能讓那些家當給雨淋壞了,可后來朱斂還是說隨她。
但是第二件事,朱斂也皺起了眉頭,得到石柔消息后,專程從落魄山那邊跑了一趟騎龍巷。
石柔告訴他有天放學,裴錢拽著一只死了的大白鵝脖子,扛著回到了騎龍巷鋪子,然后去將大白鵝的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錢當時在自己屋子里邊一個人抄著書。
朱斂站在鋪子大門口,石柔說裴錢什么都不愿意說,是她自己去打聽來的消息。
裴錢在放學回來的路上,給一位市井婦人攔住了,說是一定是裴錢打死了家里的白鵝,罵了一大通難聽話,裴錢一開始說不是她,婦人還動了手,裴錢躲開之后,只是說不是她做的事情。到最后,裴錢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錢,將辛苦攢下來的兩粒碎銀子和所有銅錢,都給了那婦人,說她可以買下這只死了的大白鵝,但是大白鵝不是她打的。
石柔憂心忡忡,問朱斂怎么辦,要不要跟裴錢談談心。
朱斂當時背對著柜臺,面向騎龍巷的道路,說不是不可以談,但沒用,裴錢什么性子,只會聽誰的,你石柔又不是不清楚。
石柔便出主意,說自己去找那婦人聊一聊,再用點手段,找出學塾那邊的頑劣孩子,要雙方給裴錢道個歉。
結果一向嬉皮笑臉的朱斂竟然爆了粗口,有個屁用,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嗎?
嚇得石柔臉色慘白。
不過到最后朱斂在門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了落魄山,沒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后,裴錢就再沒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學塾聽夫子們講課,早出晚歸,準時準點,然后一得閑,就在鋪子這邊幫著做生意,抄書,走樁,練習她的瘋魔劍法,但是這種放心,反而讓石柔更不放心。
石柔倒是寧肯裴錢一巴掌打倒了那個市井婦人,或是在學塾那邊跟某位老夫子吵架什么的。
可是裴錢都沒有。
那一刻,石柔才意識到,原來不止那個陳平安在不在落魄山,會是兩座落魄山。
而他在不在裴錢身邊,更是兩個裴錢。
好在裴錢還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端著板凳坐在鋪子門口,嗑著瓜子,一個人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么,時不時抬頭望向巷子盡頭那邊。
這個時候的裴錢,石柔會瞧著比較熟悉。
這天,裴錢剛端了板凳走回鋪子后院那邊,打算練習一下幾乎趨于圓滿的瘋魔劍法,結果就聽到老廚子在前邊鋪子喊道:“賠錢貨!賠錢貨快出來!”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氣沖沖跑出去,“老廚子你找打不是?!”
等到裴錢走到鋪子前邊,看到老廚子身邊站著個雙臂環胸的小丫頭片子,她站在門檻上,繃著臉,跟裴錢對視。
裴錢愣了愣,一本正經道:“這誰啊?就是老廚子你那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終于給你找回來啦?”
朱斂罵了一句滾蛋,拍了拍站在門檻上小姑娘的腦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師父從北俱蘆洲那邊送來的。”
裴錢以拳擊掌,眼神熠熠:“師父真是厲害,如今不光是撿錢,都能撿丫頭了!”
黑衣小姑娘皺著臉和淡淡的眉毛,歪著腦袋,使勁瞇眼望向那個個兒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錢瞪大眼睛,然后笑瞇瞇道:“我晚上請你吃水煮魚好不好?”
說完之后,裴錢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做砧板,手刀來回抬起放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然后嘴上還發出咄咄咄的聲響,打完收工之后,氣沉丹田,沉聲道:“我這刀法,當世第二,只比我師父略遜一籌!”
然后她雙手攤開,“你吃過這么大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