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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

  沿著那條碧綠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隨水蕩漾,如水鬼招手。

  市井諸多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上,還有水鬼尋人替死的說法,大體上冤冤相報的路數。

  只不過一旦陰陽相隔,生死有別,尋常溺死之鬼,畢竟不是術法萬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簡單的解脫之法,陰間鬼害陽間人是真,自救是假,不過是讀書人的以訛傳訛罷了。

  離開了水神廟,陳平安拽著那位尚且暈厥的渠主夫人,掠向蒼筠湖,當下身上還披掛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舊御風跟隨,杜俞硬著頭皮一起趕往蒼筠湖方向,大概是與這位前輩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杜俞愈發心細,詢問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了前輩失去先機。

  陳平安說不用。

  杜俞稍稍安心。

  只不過下一句話,就又讓杜俞一顆膽子吊到了嗓子眼,只聽那位前輩緩緩道:“到了蒼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場,到時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當是再賭一次命,裝聾作啞站在一邊,反正對你來說,形勢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說不定還能賺回一點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興許幫不上前輩大忙,杜俞保證絕不添亂。”

  陳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那位藻渠夫人,只覺得自己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總說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黃鉞城城主也好,寶峒仙境祖師也罷,只要是有根腳有山頭的,做人行事,總有跡可循,萬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無常”這四個紙上文字,因為輕飄飄,所以令人捉摸不定。

  杜俞以前不愛聽這些,將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當做耳旁風。

  所以這一夜游歷蒼筠湖地界,感覺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還要驚心動魄,這會兒杜俞是懶得多想了,更不會問,這位前輩說啥就是啥唄,山巔之人的算計,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與其瞎蒙,還不如聽天由命。

  這位行事云遮霧繞的外鄉前輩,有一點好,真。

  所以一路上,有問必答,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說那些自己的心里話,與其裝傻扮癡抖機靈,還不如做人說話都實誠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鳥樣什么德行,這位前輩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陳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將渠主夫人丟在地上,驟然間停下腳步,卻沒有將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萬里,一個不小心就越過那位青衫客十數丈,趕忙御風折返,環顧四周,按住腰間刀柄,問道:“前輩,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虛實?”

  “蒼筠湖湖君和寶峒仙境老祖這么修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邊擺開陣仗,你杜俞瞧了一眼就要心寒。”

  陳平安搖搖頭,跟杜俞問了一個問題,“銀屏國在內大小十數國,修士數量不算少,就沒有人想要去外邊更遠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邊的骸骨灘,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搖頭道:“別家修士不好說,只說我們鬼斧宮,從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條師門祖訓傳下來,大致意思是讓后世子弟不要輕易遠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經常對各自弟子說咱們這兒,天地靈氣最為充沛,是難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來外邊窮酸修士的覬覦眼紅,就是禍事。可我不大信這個,故而這么多年游歷江湖,其實…”

  說到這里,杜俞有些猶豫,止住了話頭。

  陳平安說道:“我的問題,你已經老老實實回答了,其余的,可說可不說。你杜俞那點江湖破爛故事,我興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幾步,走近那位前輩,壓低嗓音說道:“這是一樁怪事,我爹娘對我也算寵溺了,可是每當我提及此事,依舊諱莫如深,只說某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便是無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借著江湖游玩的機會,稍稍走遠了些,每次都點到為止,將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終還真給我稍稍琢磨出一點味兒來?”

  陳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嘗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這點稚童兒戲,比不得前輩御風跨洲,大道逍遙,萬里山河一步路。”

  杜俞繼續道:“我到最后,發現好像十數國邊境線,似乎存在著一道無形的天塹,那附近靈氣尤其稀薄,好像給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巔仙人,在人間版圖上畫了一個圈,既可以庇護我們,又防止外鄉修士闖進來逞兇,教人不敢逾越絲毫。”

  陳平安輕聲道:“類似崔東山飛劍畫雷池的手段?圖什么?”

  陳平安想了想,暫時沒有頭緒,便將這個念頭擱淺起來。

  不過如果真跟隨駕城異寶現世有關,屬于一條草蛇灰線、伏行千里的潛在脈絡,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所以接下來的蒼筠湖之行,真要談不攏,出現預料中最壞的形勢,也不可只顧著酣暢出手,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盡出。

  背后那把劍仙,必須留在壓箱底。

  養劍葫內的飛劍十五,在水仙祠那邊現身過,侍女肯定會將自己說成一位“劍仙”,所以可以看情況使用,不過需要叮囑十五,一旦廝殺起來,最先離開養劍葫的飛掠速度,最好慢一些。

  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宮的三張符箓,在一些個看似“緊急險峻”的關頭,可以揀選一二,拿出來曬曬這…月光。

  至于武夫境界和體魄堅韌程度,就先都壓在五境巔峰好了。

  先前藻溪渠主的水神廟內,對渠主和何露先后出拳,就是一種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屬于看似“已經傾力出手、不留半點情面”的泄露底細。

  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歡設想情況最壞的好習慣,豈會只有他陳平安一人?故而不如讓敵人“眼見為實”。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復思量。

  獨自行走三洲江湖千萬里。

  陳平安一直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無非是今天練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

  也從一個泥腿子草鞋少年,變成了早年的一襲白袍別玉簪,又變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飛劍畫雷池。

  杜俞假裝什么都沒聽見,更聽不懂。

  就像先前這位前輩隨隨便便將那喝空了的酒壺憑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經常念叨、眼中滿是憧憬渴望的方寸冢。

  杜俞一樣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中地上渠主夫人的額頭,將其打醒。

  這位藻溪渠主比先前那位水仙祠娘娘,確實更加城府,癱在地上,沒有半點起身的跡象,柔聲道:“冒犯了大仙師,是奴家死罪。大仙師不殺之恩,奴家沒齒不忘。”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我要殺你家湖君,搗爛他的龍宮老巢,你來帶路。”

  服侍華美、妝容精致的渠主夫人,神色不變,“大仙師與湖君老爺有仇?是不是有些誤會?”

  陳平安皺眉道:“少廢話,起身帶路。”

  宮裝婦人恢復了幾分先前在水神廟內的雍容氣態,姍姍起身,施了一個風情萬種的萬福。

  不曾想直接給那頭戴斗笠的青衫客一腳踹飛出去。

  她咬著牙一言不發,只是默默起身。

  渠主夫人心中恨極了這個雜種野修,連帶著將那位倒霉秧子的鬼斧宮兵家修士一并恨上了。

  只不過她若沒點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

  一個被浸豬籠而死的溺死水鬼,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還排擠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廢祠廟、搬遷金身入湖,與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兄妹相稱,她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為,靠什么人間香火。

  她故作驚恐,顫聲問道:“不知大仙師是想要入水而游,還是岸上御風?”

  陳平安說道:“岸上徒步而行。”

  渠主夫人雖然錯愕不已,卻不敢違背這位性情陰鷙的怪人,只得拗著性子,在前邊緩緩行走。

  世間野修果然都是賤種。

  到了藻溪渠道與蒼筠湖的接壤處,就是此人跪地磕頭之后、依舊葬身魚腹之際。

  不過她難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與黃鉞城的天之驕子何露,為何這對金童玉女皆不見了蹤跡?

  果然這些所謂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個個道貌岸然,心硬如鐵,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杜俞覺得賊有意思。

  先前在水神祠廟,這位渠主夫人暈死過去,便錯過了那場好戲。

  若是瞧見了那一幕,她這小小河婆,這會兒多半肚子里便晃蕩不起半點壞水了。

  陳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邊的某位侍女,再看看眼前這位藻溪渠主,轉頭對杜俞笑道:“杜俞兄弟,果然是命懸一線見品行。”

  杜俞趕忙硬著頭皮稱呼了一聲陳兄弟,然后說道:“隨口瞎謅的混賬話。”

  陳平安不再言語。

  杜俞就跟著沉默,只是慢悠悠趕路。

  至于前輩所說的殺湖君搗龍宮,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前輩有此無上神通,而是…這不符合前輩的生意經。

  在水神祠廟中,前輩一記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頸,后者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

  由此可見,仙子晏清之所以還能站到最后,沒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沒像藻溪渠主那么腦袋鉆地,是前輩憐香惜玉?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緣由,杜俞猜不透。杜俞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神通廣大的前輩,對于容貌漂亮的女子,無論是修士還是神祇,一旦選擇出手了,那是真狠。

  陳平安隨口問道:“先前在祠廟,晏清仗劍卻不出劍,反而意圖后撤,應該心知不敵,想要去蒼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說說看,她心思最深處,是為了什么?到底是讓自己脫險更多,自保更多,還是救何露更多?”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對的事情,自保和救人兩不耽誤,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見了,也不會心有芥蒂。設身處地,想必何露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倒是江湖上,類似處境,許多英雄好漢哪怕明知是敵人的陷阱,依舊一頭撞入找死,可笑也對,可敬…也有那么一些。”

  陳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點頭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靈犀。”

  前邊一直豎耳偷聽兩人言語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

  詐我?

  就憑你這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雜種野修,也敢說什么讓晏清仙子自知不敵的屁話?

  不過渠主夫人微微心悸,萬一,萬一是真的呢?

  畢竟自己在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雞一般孱弱,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蒼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來,有湖君和寶峒仙境祖師扛著。

  她還真不信有人能夠擋得住那兩位神仙的聯手攻勢,皆是此人被剝皮抽筋拘魂魄,拿來點水燈,到時候她定要與湖君老爺求來一縷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廟里邊!

  陳平安瞥了眼前邊的藻溪渠主,“這種如同俗世青樓的老鴇貨色,為何在蒼筠湖這么混得開?”

  杜俞試探性道:“大概只有這樣,才混得開吧?”

  陳平安笑道:“杜俞兄弟,你又說了句人話。”

  杜俞忍了忍,終究沒忍住,放聲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開懷愜意。

  陳平安見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這么好笑?”

  杜俞好似給人掐住脖子,立即閉嘴收聲。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讀書人,會怎么做?一分為三好了,第一,僥幸逃離隨駕城,投奔世交長輩,會如何選擇。第二,科舉順遂,榜上有名,進入銀屏國翰林院后。第三,聲名大噪,前程遠大,外放為官,重返故地,結果被城隍廟那邊察覺,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

  陳平安這一次卻不是要他直話直說,而是說道:“真正設身處地想一想,不著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杜俞便認認真真想了許久,緩緩道:“第一種,我如果有機會知曉人上有人,世間還有練氣士的存在,便會竭力修行仙家術法,爭取走上修道之路,實在不行,就發奮讀書,混個一官半職,與那讀書人是一樣的路數,報仇當然要報,可總要活下去,活得越好,報仇機會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覺了城隍廟牽扯其中,我會更加小心,不混到銀屏國六部高官,絕不離京,更不會輕易返回隨駕城,務求一擊斃命。若是事先不知牽扯如此之深,當時還被蒙在鼓里,興許與那讀書人差不多,覺得身為一郡太守,可謂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輕有為、簡在帝心的未來重臣人選,對付一些流竄犯案的賊寇,哪怕是一樁陳年舊案,確實綽綽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爺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絕不會說死則死。”

  陳平安說道:“所以說,我們還是很難真正做到設身處地。”

  杜俞有些赧顏。

  應該是自己想得淺了,畢竟身邊這位前輩,那才是真正的山巔高人,看待人間世事,估計才會當得起深遠二字。

  此后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

  杜俞樂得如此,心情輕松許多。

  自己這輩子的腦子,就數今晚轉得最快最費勁了。

  相較于先前水仙祠廟那條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寬更深,許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數百年間,都不斷開始往這條水勢更好的藻渠遷徙,長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后那座綠水府能夠打造得如此富麗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銀子。

  那位已經逃回湖底龍宮的芍溪渠主,輸給走在陳平安前邊的這位同僚,是方方面面的,不然當年蒼筠湖湖君就不是讓藻溪渠主去處置那封密信,并且賜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讓其能夠離開藻渠水域轄境,一路過山過水,去往京城打點關系。杜俞對這蒼筠湖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這位鬼斧宮兵家修士的說法,這蒼筠湖龍宮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專門用來為湖君拉攏有錢又有閑的外鄉權貴子弟。而那些艷名遠播的龍宮妙齡美婢,從何來?自然是已經幾近荒廢的藻渠之外,其余三河一渠的洪澇災害泛濫,早年又有過路仙師傳授了一門破解之法,需要選取一位處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請罪,一些大旱時節,當地官員跑去城中湖君廟祈雨,也頗為靈驗,事后降下甘霖,亦需將女子投水報答湖君恩德。

  杜俞說這些謀劃,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勞。

  她會經常假扮婦人,如官員微服私訪,暗中游歷蒼筠湖轄境各地,尋找那些修行資質好、容貌美艷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長成之際,三湖渠二便會爆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術法,驅逐雨云,使得大旱千里,幾百年的老規矩遵循下來,各地官府早已熟門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認命了,久而久之,習慣了一人遭殃蒼生得求的那種風調雨順,反而當做了一件喜慶事來做,很是興師動眾,每次都會將被選中的女子穿上嫁衣,妝扮明麗動人,至于那些女子所在門戶,也會得到一筆豐厚銀子,并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說女子投水之后,很快就會被湖君老爺接回那座湖底龍宮,然后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為一位衣食無憂、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氣。

  與京城和地方權貴子弟的牽線搭橋,具體的迎來送往,也都是這位水神娘娘親手操辦,是個八面玲瓏的主兒,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過她唯獨一件事,比不得那位品秩相當的芍溪渠主,后者是一位從龍之臣,在蒼筠湖湖君被銀屏國封正之前,就已經跟隨湖君身側。

  先前趕來藻渠祠廟的時候,杜俞說起這些,對那位傳說雍容華貴猶勝一國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還是有些佩服的,說她是一位會動腦子的神祇,至今還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換成自己是蒼筠湖湖君,早就幫她謀劃一個河神神位,至于江神,就算了,這座銀屏國內無大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國水運,好像都給蒼筠湖占了大半。

  距離蒼筠湖已經不足十余里。

  陳平安卻停下腳步。

  藻溪渠主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停下。

  她轉過頭,一雙桃花眼眸,天然水霧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憐,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柔怯模樣,實則心中冷笑連連,怎么不走了?前邊口氣恁大,這會兒知曉前途兇險了?

  杜俞已經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戲,這可是前輩自己說的。

  陳平安轉身望去。

  竟是那個晏清跟來了。

  何露沒有尾隨,也有可能在更遠處遙遙隱匿,這位修道天才少年,應該很擅長遁術或是藏身之法。

  就是身子骨弱了點。

  不然陳平安會覺得比較麻煩。

  一襲白衣、頭頂一盞玲瓏金冠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御風而游,相較于身邊這個杜俞,不可否認,無論男女修士,長得好看些,蹈虛凌空的遠游身姿,確實是要賞心悅目一些。

  杜俞發現前輩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憐憫?

  咋的,前輩又要自己單槍匹馬去蒼筠湖踩陷阱?

  前輩,說好的讓我袖手旁觀湊熱鬧啊?你老人家口含天憲,這金口一開,再反悔不太好吧?

  陳平安說道:“晏清追來了。”

  杜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點兒,出現在視野盡頭,杜俞愣道:“這晏仙子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偏不信邪,想要與前…與陳兄弟掰掰手腕?”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某些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

  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蒼筠湖邊,自己應該也危險不大了。

  雖說不知為何雙方在自家祠廟沒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饒跟來,就說明這雜種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雙方徹底撕破臉皮的勾當,在綠水府邸廝殺起來,興許會有意外,在這距離蒼筠湖只有幾步路的地方,一個粗鄙野修,一個本就只會討好寶峒仙境二祖師的鬼斧宮修士,能折騰出多大的風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劍,飄然而落,與那斗笠青衫客相距十余步而已,而且她還要緩緩前行。

  自認還算有點見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暢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沒把此人當回事,明知道對方擅長近身廝殺,依舊渾然不在意。

  杜俞看著這位名動四方的年輕仙子,都說她與何露是人中龍鳳,天作之合。

  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紅,也要承認,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說,晏清仙子長得真是俊俏啊。

  這讓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

  擱在嘴邊卻死活吃不著的一盤山珍海味,比給人按著吃上一口熱乎屎,更惡心人。

  陳平安問道:“還有事?”

  她神色冷清,依舊向前走,眼神堅毅,那份修行之人細細打磨的道心,顯然已經漣漪消散、重歸澄澈。

  陳平安抬起行山杖,點了點那位姿容氣度幾無半點瑕疵的仙子,“可以停步了。”

  晏清沒有執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譽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這種打娘胎帶來的幽蘭之香,人間不可聞。

  晏清開口說道:“他好心勸阻,你為何偏要對他下此狠手?”

  原本悠哉悠哉的藻渠夫人嘴角一抽。

  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臨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貨。

  渠主夫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運轉神通,化作水霧逃遁。

  背對杜俞和藻溪渠主的陳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飛出去,剛好砸中渠主夫人的額頭,一記重錘之下,打得藻溪渠主眼冒金星,搖搖欲墜。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陳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這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廟喝茶,好喝嗎?”

  晏清雖然年輕,可到底是一塊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聽出對方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時何地與何人飲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無垢,哪怕身處泥濘之中,亦是無礙。”

  陳平安擺擺手,懶得與她廢話。

  晏清卻道:“你們只管去往蒼筠湖龍宮,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會有任何額外的舉動。”

  陳平安轉過身,示意那個正揉著額頭的藻溪渠主繼續帶路。

  晏清就跟在他們身后。

  陳平安也不計較。

  片刻之后,晏清一直凝視著青衫客背后那把長劍,她又問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歷的劍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腳步輕盈,能夠讓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邊吃灰,讓人如飲醇酒。

  又行出約莫一里路,晏清再問道:“你為何執意要詢問一件山下人間的陳年舊事?難道是獲取那件異寶的一條關鍵線索?”

  依舊有問無答。

  晏清神色自若,還是問道:“你姓甚名甚?既然是一位高人,總不至于藏頭藏尾吧?”

  杜俞沒忍住,決定戲弄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邊走一邊轉頭笑道:“不敢瞞晏仙子,我這位大兄弟,姓陳名好人,雖是一位散修,卻最是俠義心腸,仗劍走四方,但凡人間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與陳兄相識多年,當初在江湖上屬于不打不相識,交手之后,我對好人兄,無論是修為,還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每當夜深人靜,總要捫心自問,世間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結識?”

  陳平安依舊聽而不聞。

  晏清斜眼那爛泥扶不上墻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中?莫不是今夜在那邊,給人打壞了腦子,這會兒說胡話?”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晏清眼神冰冷,“這里相距蒼筠湖可沒幾步路,我寶峒仙境二祖師此次雖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認識了這么個野修朋友,山上歲月悠悠,外來和尚走了,可廟還在。你真不怕禍從口出,患從口入?”

  老子是兩次從鬼門關轉悠回陽間的好漢,還怕你個鳥,杜俞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狠狠剮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兒,然后笑瞇瞇不言語。

  晏清微笑道:“鬼斧宮杜俞是吧,我記住你和你的師門了。”

  杜俞這才有些心虛。

  陳平安轉頭對杜俞笑道:“杜俞兄弟,你這得意忘形的壞習慣,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發的江湖女俠,記性長。”

  杜俞小雞啄米道:“陳兄教訓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贈我萬金錢財,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這份家當。”

  賭命都賭過了。

  干脆就再豪賭一次。

  只要這位前輩今夜在蒼筠湖安然脫身,不管是否結仇,別人再想要動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與之生死與共過的這位“野修朋友”。

  自己和師門鬼斧宮自然是不能挪窩,可只要前輩沒死在蒼筠湖,山上修士誰也不傻,不會輕易做那魚鉤上的魚餌,當那出頭椽子。

  直到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覺,曉得了前輩起先為何說,自己說不定這趟蒼筠湖之行,可以賺回點本錢。

  當然,兇險還是萬分兇險,后患也無窮。

  只不過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這種鳳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著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樣在山下,幾次險象環生?

  所以說晏清這小娘們,比起前輩這種活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巔高人,還是道行淺了點,她那點眼窩子,如今還養不起蛟龍。

  晏清在這之后,不再言語,只是默默跟隨在那一行人身后。

  臨近了蒼筠湖畔。

  視野豁然開朗。

  不愧是銀屏國內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圓。

  碧波千里,水光瀲滟,月色水色兩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過這條水路,是藻溪渠主專門用來接待京城貴客的,她不許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處,清風拂面,陳平安以行山杖拄地,舉目遠眺,問道:“杜俞,你說藻溪芍溪兩位渠主,連同你在內,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個,會冤枉幾個?”

  杜俞眨了眨眼睛,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冒冒然開口。

  畢竟蒼筠湖就在眼前。

  晏清那番威脅人的言語,其實真不算故弄玄虛。山上的規矩就是如此,千百年來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見蒼筠湖似乎毫無動靜,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頭,聽那野修提出這個問題后,更是終于開始心慌起來。

  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藥,她可以買個幾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廟內,自己若是稍稍客氣一些,應付敷衍那雜種野修幾句,也不至于鬧到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

  不管怎么說,在祠廟之中,這野修來到自家地盤,先請了杜俞入內打招呼,隨后他自己走入,一番當時聽來可笑厭煩至極的言語,如今想來,其實還算是一個…講點道理的?

  晏清突然開口說道:“最好別在這里濫殺泄憤,毫無意義。”

  陳平安緩緩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邊,兩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賞湖景。

  陳平安雙手以行山杖駐地,輕聲問道:“那些孝敬納貢一般,被你送給湖君當那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沒有誰自己不情愿,誓死不從,然后被你以家族親人要挾,才含淚披上嫁衣,有沒有她們的爹娘悲憤欲絕,郁郁而終,有沒有與她們青梅竹馬的少年男子,想要與你們報仇,然后便被你們一根手指頭捻死了。你老實回答,有沒有?只要有一個,就是有。”

  藻溪渠主渾身顫抖起來,咬緊牙關。

  陳平安問道:“會改嗎?可以補救嗎?蒼筠湖會變嗎?”

  藻溪渠主使勁點頭,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師發話,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位頭戴斗笠的家伙,只是說道:“沒問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蓋一軟,下跪求饒的時候。

  她驀然轉頭望向蒼筠湖,兩眼放光,心中狂喜。

  她便立即腰桿直了。

  杜俞縮了縮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頭戴冠冕,出現在蒼筠湖水面上,如被眾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還有那滿臉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的數十位龍宮文武輔官精怪,氣勢洶洶。身后更遠處,還有數百位蝦兵蟹將,排兵布陣,各司其職。

  其中又有一小撮氣度不凡的仙家修士,離著那位中年男子最近。

  更有一位身材不輸龍袍男子半點的健壯老婦人,頭戴一頂與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寶光更濃,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輝。

  老嫗身后還站著十余位呼吸綿長、渾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正是蒼筠湖湖君殷侯,與寶峒仙境祖師范巍然,攜手離開了龍宮宴席,來見一見那位芍溪渠主所謂的外鄉劍仙。

  一位是十數國地界最大的兩條過江龍之一。

  一位是銀屏國最有勢力的地頭蛇。

  雙方原本在那珍饈無數、仙釀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談甚歡。

  直到那個狼狽而來的芍溪渠主,說了一番讓人掃興言語。

  說水仙祠那邊,來了個不知來歷的強橫之輩,竟然隨便就打殺了鬼斧宮杜俞,還揚言要踏平蒼筠湖龍宮,強擄龍女美婢作為玩物,更說那寶峒仙境的仙師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攔,他便一并打殺了。

  坐鎮千里水運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個癡子,熟稔這賤婢的那張破嘴,當場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滾哀嚎,隨后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祠廟那邊的事情經過。

  寶峒仙境的那撥練氣士,只當是看個助酒興的熱鬧,至于什么劍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據說是那芍溪渠主身邊一位侍女親眼所見,從一個酒壺里飛出了一把袖珍飛劍。可一個卑微賤婢的言語,能聽個一兩分真就很不錯了。寶峒仙境祖師范巍然始終一言不發。

  隨駕城城隍廟那檔子腌臜事,早年倒也聽說過,當時不甚上心,只是后來出現重寶現世的跡象,這才著手讓人查探此事,大致過程,前因后果,都已了然。

  兩位下山辦事的寶峒仙境修士,甚至還與一撥想到一塊去的銀屏國本土仙家,在當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孫那邊,起了一點沖突。

  自然是對方吃了苦頭,然后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

  范巍然皺了皺眉頭,“清丫頭?”

  渡口那邊的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緊的。”

  湖君殷侯瞇起眼。

  果真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妙女修,若是能夠有幸與她顛鸞倒鳳一場,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過可惜了,寶峒仙境對其視若掌上明珠,晏清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身邊范巍然這悍婦的心肝肉,蒼筠湖動她不得。

  聽說這晏清與那黃鉞城何露是一雙你儂我儂的小相好?不過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氣象,還好,瞧著尚未被何露得手。

  湖君殷侯悄然咽下一口蛟龍之涎。

  渡口那邊。

  藻溪渠主再顧不得什么,躍向蒼筠湖,高聲道:“湖君救我!”

  殷侯聞言大笑道:“需要救嗎?”

  下一刻。

  那位器宇軒昂如同人間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見那個心腹渠主在雙腳即將觸及湖面之際,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藻溪渠主竟是倒飛回渡口岸邊,給那人五指抓住頭顱,一握之下,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從七竅和身軀之內,猛然綻放出無數條淡金色光線,轉瞬間,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婦人的皮囊。

  兩者分離。

  宮裝婦人那副身軀,癱軟在地。

  被迫現出金身的藻溪渠主發出痛徹心扉的哀憐嚎叫。

  雙手使勁拍打那個青衫負劍年輕人的手臂。

  只見那人當著蒼筠湖湖君和范巍然的面,驟然加重力道,金身頭顱砰然粉碎,那副金身變作金光點點,不斷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位河婆,連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來。

  那人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頭望月,只管裝傻。

  看不見,我什么都看不見。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猶勝先前藻渠婦人水神廟內,簡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鏡。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閃而逝。

  這下子你這位蒼筠湖湖君,眾目睽睽之下,當著自家人和別家人一起,顏面盡失,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動干戈了。

  隨著殷侯的心中震怒,作為蒼筠湖霸主,一位掌握著所有水運的正統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開始波濤起伏,浪頭拍岸之聲,此起彼伏。

  然后那個一出手就驚世駭俗的青衫客,說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話的言語,“想聽道理嗎?”

  那人看了一眼蒼筠湖湖君,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他最后自問自答,“看來不想,我喜歡。”

  天地間出現死一般的寂靜,而那月色自古無聲。

  杜俞只覺得心中豪氣萬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這份氣概,死也值了!當然最好還是給人打個半死,好歹留下半條命,再來這么一遭!

  他娘的原來英雄豪杰還可以這么來?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鬧,到底算個啥?

  晏清心情激蕩,神色復雜。

  她望著那個背影。

  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煢煢孑立天高地闊之間,不像是野修,更不會是山上的譜牒仙師,倒像是一位真正負劍遠游山河的游俠,似乎還…有些孤單?

  晏清為自己這份莫名其妙的念頭,惱火不已,趕緊平穩心神,默念仙家口訣。

  然后她便見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輕輕放在腳邊,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將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

  然后他開始慢悠悠卷起一只袖子。

  站定后,他便只是背著劍,掛著酒葫蘆。

  最后那人望向蒼筠湖,緩緩道:“不用客氣,你們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頭硬,還是你們的法寶多。今天我要是臨陣脫逃,就不叫陳好人。”

  杜俞滿臉糾結。

  話只說一半多好,前邊那些言語,多帶勁,至于最后一句,就沒必要了吧?高人前輩,這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

  只不過很快杜俞就覺得自己想多了。

  前輩果然是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因為說什么根本不重要。

  得看做什么。

  一襲負劍掛酒壺的青衫,竟然在蒼筠湖湖君還沒半句撂狠話的情況下,就已經一腳將半座渡口踩得塌陷,轟然遠去。

  岸邊洶涌湖水隨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長刀的河神,出陣向前一掠迎敵。

  砰然一拳而已。

  連同甲胄、皮囊、金身,一并當場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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