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刀房女冠離開后沒多久,裴錢就躡手躡腳從屋里邊走出來,額頭貼著黃紙符箓。
石柔站在屋門那邊,神色緊張,即便已經察覺不到女冠的絲毫氣機,仍是心有余悸。
她是女鬼陰物,大搖大擺行走人間,其實處處是兇險。沐猴而冠,只是惹來恥笑,可她這種鳩占鵲巢、竊據仙蛻的歪門邪道,一旦被出身譜牒仙師的大修士看破根腳,后果不堪設想。
裴錢到了陳平安和朱斂身邊,瞥了眼墻根那邊。
朱斂笑道:“一根靈氣殆盡的狐毛而已,也要撿起來當個寶?”
他伸手一抓,將墻角那根支撐起狐妖障眼法幻術的黑色狐毛,雙指捻住,遞給裴錢,“想要就拿去。”
裴錢躲在陳平安身后,小心翼翼問道:“能賣錢不?”
朱斂指尖擰轉那根韌性極佳的狐毛,竟是沒能隨手搓成灰燼,微微訝異,仔細凝視,“東西是好東西,就是很難有實實在在的用處,若是能夠剝下一整張狐皮,說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陳平安提醒道:“這種話少說為妙。”
朱斂笑道:“確實是老奴失言了。”
這邊的動靜顯然已經驚動其余兩撥捉妖人,復姓獨孤的年輕公子哥一行人,那對修士道侶,都聞聲趕來,入了院子,神色各異。看待陳平安,眼神便有些復雜。本該半旬后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現身,這是為何?而那抹凌厲刀光,氣勢如虹,更是讓雙方心驚,不曾想那佩刀女冠修為如此之高,一刀就斬碎了狐妖的幻象,之前獅子園給出的情報,狐妖飄忽不定,無論是陣法還是法寶,尚無任何仙師能夠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
陳平安將狐妖和師刀女冠的那場沖突,說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沒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著一頭火紅小貍的老者,突然開口道:“陳公子,這根狐毛能夠賣給我?說不定我借此機會,找出些蛛絲馬跡,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也未嘗沒有可能。”
陳平安笑問道:“價格如何?”
老者一番權衡利弊,道:“狐毛已經完全失去靈性,其實本身已經不值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說法。
孤獨公子身后的那位貌美女婢,一雙秋水長眸,泛起微微譏諷之意。
看來眼前這位背負白鞘長劍、一襲白袍的年輕仙師,瞧著挺像山上人,實則市儈得很吶,一顆雪花錢的狐毛,還要做一做文章?不過她很快釋然,所謂的譜牒仙師,可不就是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隨自家公子,一起游歷山河,一路上的江湖見聞,以及多次上山下水尋訪仙人,有幾人能夠讓公子刮目相看?難怪公子會次次乘興而往敗興而歸。
這位婢女突然發現那人身后的黑炭小丫頭,正望向自己。
婢女對裴錢展顏一笑。
裴錢咧咧嘴。
陳平安對那老者說道:“我突然想起,原來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術法,能夠以此搜尋狐妖,就不賣了。”
老者灑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來,既然陳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就不勉強了。”
他們走后,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對裴錢正色道:“知道師父為何不肯賣那根狐毛嗎?”
裴錢干脆利落道:“那人說謊,故意壓價,心存不軌,師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愿節外生枝,萬一那狐妖暗中窺視,白白惹惱了狐妖,咱們就成了眾矢之的,打亂了師父布局,本來還想著隔岸觀火的,看看風景喝喝茶多好,結果引火上身,小院會變得腥風血雨…師父,我說了這么多,總有一個理由是對的吧?哈哈,是不是很機智?”
朱斂嘖嘖道:“某人要吃板栗嘍。”
果不其然,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
裴錢轉頭怒視朱斂,“烏鴉嘴!”
朱斂笑道:“欺軟怕硬?覺得我好欺負是吧,信不信往你最喜歡吃的菜里撒泥巴?”
裴錢有些心虛,看了看陳平安,耷拉著腦袋。
在藕花福地從第一次見面,到給臭牛鼻子老道人丟出,裴錢覺得陳平安是天底下對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用書上的話說,她就是劣跡斑斑,所以她如今有些怕。
陳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腦袋,輕聲說道:“我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佛經上有說,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知道什么意思嗎?”
裴錢抬起頭,輕輕搖頭。
陳平安笑道:“以后就會懂了。”
裴錢眼睛一亮,“師父,這句話能不能刻在一片小竹簡上,送給我行不行?如果可以的話,再加上河伯祠廟那兩句?”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然后為裴錢就狐毛賣與不賣這件小事,比較少見地給她說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但是如果連防人之心都沒有,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壞人?時時刻刻都講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誠,對誰都掏心窩子,財帛動人心,反而只會讓江湖更加險惡。真正的待人以誠,自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護好它,不傷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積攢江湖閱歷了。”
朱斂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書上的真正道理。”
陳平安嗯了一聲,“朱斂說得比我更好,話還不絮叨。”
陳平安取出最后三壺桂花釀里邊的一壺,遞給朱斂。當初范家捎來不少桂花釀,只不過分兩種,一種讓陳平安路上喝,數量不少,只是這一路這一壺那一壺,徐遠霞一壺,張山峰一壺,這還沒走到青鸞國京城,就快沒了。另外一種極為稀少,據說是桂夫人在桂花島上親手釀造,只有六壇,當時便是范峻茂都眼饞,死皮賴臉順走了一壇。
裴錢轉頭望向朱斂,好奇問道:“哪本書上說的?”
朱斂哈哈笑道:“人生苦難書,最能教做人。”
裴錢最受不得師父給人壓了一頭,就對朱斂嗤笑道:“那我還學海無邊,書囊無底呢,隨便瞎謅幾句誰不會,還是我師父說得好,好多了!”
朱斂搖頭晃腦喝著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沒有跟這個丫頭頂針的心思。
陳平安對裴錢說道:“別因為不親近朱斂,就不認可他說的所有道理。算了,這些事情,以后再說。”
陳平安最后還是覺得急不來,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認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腦兒灌輸給裴錢。
像裴錢這么記性好的,背了幾萬字幾十萬字的圣賢書,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兩句書上教誨。
朱斂在河伯祠廟有一句無心之言,說得讓陳平安十分深思,圣賢書歸還圣賢,陳平安便開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讀書人,自己讀看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卻也其實不算少,那么仔細思量一番,這些年還給圣賢的圣賢書何曾少了?
陳平安嘆息一聲,說是去屋子練習拳樁。
在院子這邊,太過惹眼。
屋內女鬼石柔,聽到陳平安說的那句佛經言語后,她怔怔出神,最終微微嘆息,收了收心緒,屏氣凝神,開始以崔東山傳授的一門口訣,開始呼吸吐納,點點滴滴,以水磨功夫,煉化這副仙人遺蛻。
在陳平安關門后,裴錢小聲問道:“老廚子,我師父好像不太開心唉?是不是嫌我笨?”
朱斂笑瞇瞇問道:“要不喝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嘛。”
裴錢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我已經在崔東山那邊吃過一次大虧了,你休想壞我道心!”
朱斂差點一口酒水噴出來,“你個丫頭片子,有個屁的道心?”
裴錢站起身,雙手負后,唉聲嘆氣,不忘回頭用憐憫眼神瞥一眼朱斂,大概是想說我才不樂意對牛彈琴。
朱斂在她轉頭后,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踹得黑炭丫頭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長久以來的山水路途和習武走樁,讓裴錢雙手一撐地面,翻轉了個,立定后轉身,惱羞成怒道:“朱斂你干嘛暗箭傷人,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沒多久的新衣裳!”
朱斂問道:“想不想跟我學自創的一門武學,名為驚蟄,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響,別說是跟江湖中人對峙,打得他們筋骨酥軟,就算是對付魑魅魍魎,一樣有奇效。”
裴錢反問道:“你誰啊?”
朱斂倒不是不介意什么好心當做驢肝肺,只是不想聽這家伙接下來的歪理,揮手道:“滾滾滾,練你的瘋魔劍法去。”
裴錢一肚子話語說不得,有些苦悶,就去自己屋內拿了行山杖出來,開始練習同樣是她“自創”的這門武學,在路上那次降服了那條路邊土狗后,她信心暴漲,這段時日除了老老實實跟隨陳平安六步走樁,白猿背劍術和拖刀法都給她暫時擱放一邊,偶爾敷衍幾下而已,更多是主攻這套威力極大、立竿見影的絕世劍術。
裴錢樂在其中。
看得身為遠游境武夫的朱斂…那叫一個傷眼睛。
朱斂環顧四周。
并無異樣。
看來挨了那一記法刀后,狐妖長了些記性。
小院兩間屋內,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仙人之遺蛻修行崔東山傳授的上乘秘法。
陳平安則是以天地樁倒立而走,雙手只伸出一根手指。
同時心神沉浸在那座煉化了水字印的“水府”當中。
根據崔東山的解釋,那枚在老龍城上空云海煉制之時、出現異象的碧游府玉簡,極有可能是上古某座大瀆龍宮的珍貴遺物,大瀆水精凝聚而成的水運玉簡,崔東山當時笑言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在散財一事上,頗有幾分先生風采。至于那些篆刻在玉簡上的文字,最終與煉化之人陳平安心有靈犀,在他一念升起之時,它們即一念而生,化作一個個身穿碧綠衣裳的小人兒,肩抗玉簡進入陳平安的那座氣府,幫助陳平安在“府門”上繪畫門神,在氣府墻壁上描繪出一條大瀆之水,更是一樁千載難逢的大道福緣。
以至于心高氣傲如崔東山,都不得不坦言,除非是先生學生二人精誠動天,否則即便他這個學生殫精竭慮,萬般謀劃,在大隋煉化金色文膽那第二件本命物,品相很難很難與第一件水字印齊平。
對于這些,陳平安自然看得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但是在這虛無縹緲的得失之間,陳平安還是喜歡家鄉螃蟹坊四塊匾額里的一塊,那上邊的四個字,莫向外求。
求神拜佛,先要精誠求己,再談冥冥天命。
隨著養劍葫內的小煉藥酒喝完,加上這一路的調養,如今陳平安已經恢復大半,武道修為,差不多相當于藕花福地跟丁嬰一戰前的水準。
在河伯祠廟墻上題字后,陳平安隱隱約約發現,體內那座宛如水府的竅穴,似乎生出某些感應,大瀆之水流速提高些許,霧靄升騰,籠罩水面,偶爾甚至會流溢出“水道”,彌漫氣府,只是在水府大門那邊受到阻擋,重返墻壁上的水道,恢復平靜。
所以今天陳平安就以粗淺的山上“內視”之法,試圖好好觀察一下。
不曾想身為主人,差點連府門都進不去,一時間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純粹真氣,洶洶殺到,大概有那么點“主辱臣死”的意思,要為陳平安打抱不平,陳平安當然不敢任由這條“火龍”破門而入,不然豈不是自家人打砸自己院門,這也是世間高人為何可以做到、卻都不愿兼修兩路的關鍵所在。
陳平安光是為了安撫那條火龍,就差點跌倒在地,只得將手指撐地換成了拳頭。
將火龍轉移到別處脈絡“驛道”后,呼吸這才稍稍好轉,與此同時,府門上的兩尊門神,在碧綠衣裳的玉簡文字小人兒駕馭下,趕緊給陳平安打開了大門,對陳平安做出愧疚難當的作揖賠罪狀,“陳平安”一點內視靈光走入后,別有洞天,驚艷之感,比起初見四面環山的獅子園,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煉化的玉簡懸在這處丹室水府中,而那枚水字印則在更高處懸停。
那些綠衣小家伙,依舊在勤勤懇懇修繕屋舍各處,還有些個頭稍大的,像那丹青妙手,蹲在墻壁上的大水之畔,繪畫出一朵朵浪花兒的雛形。
不但如此,一些質地并不精純的水霧從大門涌入府邸之后,大多緩緩自行流散,每次只有細若發絲的一丁點兒,飛入綠衣小人筆下“水花”當中,一經飛入,水花便有了神氣,有了流動跡象。只是墻壁上這些碧綠衣裳的可愛小家伙們,大多無所事事,它們其實畫了許多浪花水脈,只是活了的,屈指可數。
所以當水邊它們見著了陳平安,模樣都有些委屈,好像在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倒是多汲取、淬煉些靈氣啊。
陳平安自知是長生橋一斷,根骨受損嚴重,使得這座水府的源頭之水,太過稀少,而且煉化速度又遠遠當不得天才二字,兩者累加,雪上加霜,使得這些綠衣童子,只能空耗光陰,無法忙碌起來,陳平安只得羞愧退出府邸。
在“陳平安”走出水府后,幾位個頭最大的綠衣童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陳平安并未就此打斷內視之法,而是開始循著火龍軌跡,開始神游“散步”。
神識小如芥子,可是純粹真氣凝聚而成的火龍卻是轉瞬百里,“陳平安”在經脈道路上行走,可謂千里迢迢,雖然知曉那條火龍身在何處,卻追趕不及。
不過這也與當下陳平安挨了吞劍舟一戳有關系,不然仍舊可以一點靈光,駕馭那條真氣火龍游曳而歸,說不定還能夠擔任坐騎,巡狩四方。
最后“陳平安”便返回水府門外,盤腿而坐,開始淬煉靈氣。
勤能補拙。
陳平安擅長這個,很擅長。
陳平安如今還不知道,能夠讓阿良說出“萬法不離其宗,練拳也是練劍”這句話,是一種多大的認可。
天下武夫千千萬,世間唯有陳平安。
一位少女待字閨中的精美繡樓內。
形容憔悴的少女就像一朵枯萎花兒,在貼身婢女的攙扶下,坐在了梳妝鏡前,雖然病入膏肓的可憐模樣,少女眼神依然明亮有神,只要心中有著念想和盼頭,人便會有生氣。
這個可憐人,正是柳老侍郎的小女兒,柳清青。柳老侍郎按照家譜,是敬字輩,柳清青這一輩則是清字輩。
大姐柳清雅雖已嫁為人婦,可是受她這個妹妹連累,如今和夫君滯留獅子園。
二哥柳清山,原本經常回來與她說說話,已經好久沒來這邊看望她了。少女與這個二姐關系最好,所以便有些傷心。
三弟柳清郁,倒是經常來這邊玩耍,只是年紀小,太吵,她如今體弱,這個性情活潑的弟弟,是個手腳閑不住的主,她生怕一不小心弟弟就又打碎、糟蹋了某樣心愛物件,實在是讓她頭疼。
婢女正是老管家的女兒趙芽,那位鼻尖綴著幾粒雀斑的少女,見著了自家小姐這般要強,自幼便服侍小姐的趙芽忍著心中悲痛,盡量說著些安慰人的言語,比如小姐今兒瞧著氣色好多了,如今天氣回暖,趕明兒小姐就可以出樓走動。
趙芽上樓的時候提了一桶熱水,約好了今天要給小姐柳清青梳洗頭發。
柳清青坐在凳子上,抬臂摸了把消瘦臉頰,對趙芽說道:“芽兒,今兒讓它們來吧,你歇息會兒,給我讀一段書。”
趙芽細細唉了一聲,躡手躡腳,去打開書案上一只精致鳥籠的小門。
里邊雖然嘰嘰喳喳,看似熱鬧,其實嗓音細微,平時吵不到小姐。
說是鳥籠,可除了蓄養鳥雀的樣式外,其實里邊打造得如同一座縮小了的閣樓,這是青鸞國大家閨秀幾乎人人都有的京城特產“鸞籠”,里邊飼養棲息之物,可不是什么鳥雀,而是許多種身形小巧玲瓏的精魅,有貌若蜻蜓卻是女子頭顱面容的梳頭小娘,天生親近潔凈之水,喜好為女子以小爪梳頭,極其仔細,而且能夠幫助女子潤澤發絲,絕不至于讓婦人早生華發。
有畫眉美譽的花蝶精魅,只要為它們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畫筆,再給它們看過種種眉妝樣式,它們就可以為女子描畫出動人的黛眉。
還有喜好吃食胭脂的小精魅,鳥爪人身且有雙臂,長有一雙羽翼,可以為女子仔細涂抹胭脂,比起女子自己動手,要更加增光添彩。
當婢女趙芽開門后,數十只住在鸞籠閣樓內山野花草精魅古怪,井然有序地飛掠而出,開始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無比熟稔。
趙芽則在一旁翻書,嗓音軟糯,為自家小姐讀著最近風靡青鸞國朝野的一本詩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卻不見有人走入。
趙芽心中嘆息,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繼續讀著書上那一篇山水詩。
微風拂過書頁,很快一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后,以手指輕輕彈飛為主人梳洗青絲的小精魅,由他來為柳清青洗頭。
少女沒有轉身抬頭,微笑道:“來了啊。”
這頭讓獅子園雞飛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世俗害人,只是苦了我家娘子。”
柳清青輕輕搖頭。
狐妖輕聲道:“別動啊,小心水濺到身上。”
柳清青便坐著不動,歪著腦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幫她梳理一頭青絲,他的動作輕柔,讓她心中安穩。
狐妖從頭到尾,幫柳清青洗頭、涂抹胭脂、畫眉。
最后他們肩頭依偎而坐,柳清青輕聲問道:“聽芽兒說,家里又來了一撥人。”
對外自稱青老爺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淺,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還要難纏些,但是沒關系,便是元嬰神仙來此,我也來去自如,斷然不會少見娘子一面。”
柳清青臉色泛起一抹嬌紅,轉頭對趙芽說道:“芽兒,你先去樓下幫我看著,不許外人登樓。”
趙芽點點頭,合上書籍,關了鸞籠小門,下樓去了。
柳清青豎起耳朵,在確定趙芽走遠后,才小聲問道:“郎君,我們真能長久廝守嗎?”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溫柔摩挲著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長地久,遠遠不止百年。”
柳清青神色黯然,“可是我爹怎么辦,獅子園怎么辦。”
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有說過,只要你爹答應了我們這樁天作之合的親事,以后他就是我老丈人,我豈會虧待了獅子園?”
柳清青嬌嬌柔柔躺入他懷中,閉上眼睛,睫毛顫抖,“只求郎君莫要負我。”
狐妖低頭凝視著那張憔悴稍減的臉龐,微笑道:“狐魅癡情,天下皆知。為何世間荒冢亂墳,多狐兔出沒?可不就是狐護靈兔守陵嗎?”
當陳平安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用手掌撐地,而窗外天色也已是夜幕沉沉。
輕輕一拍地面,顛倒身形,飄然站定,推門而出,發現朱斂在院中桌旁酣睡,頭頂月明星稀。
朱斂笑著起身,解釋道:“少爺處于類似道家記載‘得意忘形’的大好狀態,老奴不敢打攪,這兩天就沒敢打攪,為了這個,裴錢還跟我切磋了三次,給老奴強行按在了屋內,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老少爺屋子了半天,只等少爺屋內亮燈,只是苦等不來,裴錢這會兒其實睡去沒多久。”
陳平安驚訝道:“已經過去兩天了?”
朱斂笑著點頭。
陳平安和朱斂一起坐下,感慨道:“難怪說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陰彈指間。”
朱斂說道:“確實如此,還是我們武夫爽利,練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睜眼便殺人。”
陳平安只當沒聽說什么睜眼殺人,問道:“最近獅子園有沒有動靜?”
朱斂搖頭笑道:“云淡風輕,花好月圓。只是注定要錯過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辯,老奴有些替少爺感到可惜。”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你如果向往京城那邊的盛事…也是不能離開獅子園的,少了你朱斂壓陣,萬萬不行。”
朱斂順著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釀酒壺,笑得眉眼擠在一堆,“那少爺就再打賞一壺?喝過了桂花釀,再喝獅子園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陳平安拒絕道:“你就別打我桂花釀的主意了,只剩下兩壺,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朱斂唏噓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難全啊。”
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世代積善之家,必有陰德庇護,此非虛言。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獅子園風水極好,而柳氏家風又正,應當有香火小人誕生,也會有土地公庇護才對。只可惜我沒有崔東山的修為和神通,無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話,可以知道更多那頭狐妖的底細。”
朱斂瞥了眼正屋那邊,“老奴去問問石柔?”
陳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會故意藏著掖著吧?”
朱斂看了眼陳平安,喝光最后一口桂花釀,“容老奴說句冒犯言語,少爺對待身邊人,興許有可能做出最壞的舉動,大致都有估算,可心性一事,仍是過于樂觀了。不如少爺的學生那般…明察秋毫,細致入微。當然,這亦是少爺持身極好,正人君子使然。”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我明天問問石柔。別人的言語真假,我還算有些判斷力。”
朱斂搖頭笑道:“何須明天,現在又怎么了?少爺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賜予,幾句話還問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癡情男兒看美人,當然要憐香惜玉,話說重了都是罪過。可公子你看她不當如此柔腸百轉吧,石柔的所作所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需知世間不開竅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貨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錢遠矣。”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然還會說句裴錢的好話。”
朱斂感慨道:“壞也純粹,好也純粹,這么個有趣的小家伙,討厭不起來。”
正屋那邊打開門,石柔現身。
她來到兩人身邊,主動開口說道:“崔先生確實教了我一門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擔心動靜太大,讓那頭狐妖生出忌憚,轉為殺心?”
陳平安笑問道:“理由是站得住腳的,只是我想問一問稍稍前邊的兩件事,第一,你更多是擔心誰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還是我們三人。第二,既然懂得這旁門術法,能夠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話為何不先說?”
朱斂笑瞇瞇煽風點火,“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游移不定。
陳平安擺擺手,“你我心知肚明,下不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會把你請出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舊可以恢復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斂嬉皮笑臉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打開后,從里邊抽出一條折疊成紙馬形狀的小折紙,“崔先生在離別前,交予我這件東西,說哪天他先生因為石柔生氣了,就拿出此物,讓他為石柔說說好話。對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囑過我,說要交給你先過目,上邊的內容,說與不說,石柔姑娘自行定奪。”
朱斂袖手旁觀,卻已心生殺意,而且并不對石柔掩飾絲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圖報,一樣很難保證是個好結果,因為小人可是要斗米恩升米仇的。
這位得了一樁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壞,說不得還曾是一頭秉性不錯的陰物,只是人心種種細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擴大無數之后,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廣廈傾倒朝夕間的禍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結果那只紙馬,打開后,身軀微顫。
石柔握拳,攥緊手心紙條,對陳平安顫聲說道:“奴婢知錯了。奴婢這就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問究竟?”
對于石柔的生硬轉變,陳平安也沒如何生氣,點頭道:“狐妖已經來過這邊,挑釁在先,你將土地公敕令出來也無妨。”
石柔收起了那紙條在袖中,然后腳踩罡步,雙手掐訣,行走之間,從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的眉心處,和腳底涌泉穴,分別掠出一條熠熠金光和一抹陰煞之氣,在石柔心中默念法訣最后一句“口吹杖頭作雷鳴,一腳跺地五岳根”,最終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圖案一閃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氣,后退幾步。
然后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漣漪起伏,然后猛然蹦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滾落在地,只見老嫗頭戴一只翠綠柳環,脖頸、手腕腳踝四處,被五條黑色繩索束縛,勒出五條很深的印痕。
老嫗站不起身,蜷縮在地,抬起頭望向將她從牢籠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懇請這位神通廣大的仙師,救救獅子園!”
石柔臉色冷漠,道:“你拜錯菩薩了。”
頭戴柳環的老嫗轉動脖子,稍稍動作,脖頸處那條繩索就勒緊幾分,她卻渾然不在意,最后看到了背劍的白衣年輕人,“小仙師,求你趕緊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兒柳清青,她如今給那狐妖施加妖術,鬼迷心竅,并非真心癡愛那頭狐妖啊!這頭大妖,道行高深不說,而且手段極其陰狠,是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運,轉嫁到柳清青身上,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舉,柳清青一個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夠承受得起這些…”
老嫗已經被不斷收縮的黑繩,勒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頭頂柳條花環的一片翠綠柳葉,枯萎凋零之后,老嫗的臉色又稍稍好轉幾分。
陳平安依舊沒有著急斬斷那幾條“縛妖索”,問道:“可是我卻知道狐妖一脈,對情字最為敬奉,大道不離此字,那頭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說更不該如此乖張行事,這又是何解?”
身為此方土地的老嫗搖頭道:“不敢欺瞞仙師,我也不知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獅子園的風水變化,做不得假!柳氏這一輩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門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經仕途徹底斷絕,而柳氏祖蔭與陰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當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該受此無妄之災的…”
老嫗再次無法開口言語,又有一片柳葉枯黃,煙消云散。
陳平安與朱斂對視一眼,后者輕輕點頭,示意老嫗不似作為。
一拍養劍葫,卻只掠出了如白虹的飛劍初一,一一斬斷束縛老嫗的五條繩索。
劍靈留下了三塊斬龍臺,給初一十五兩個小祖宗飽餐了其中兩塊,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劍石,才賣給隋右邊。
如今兩把飛劍的鋒銳程度,遠遠超出以往。
老嫗如獲大赦,戰戰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見劍仙前輩!”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這么客氣。”
老嫗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聲道:“懇請劍仙前輩速速替天行道。前輩既然能夠就出老朽,又有大宗師扈從,更是一劍可破萬法的劍仙,救下獅子園只是隨手之舉…”
陳平安正要說話。
老嫗抬起頭,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愴,“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這座書香門第,毀于一旦,難道忍心那大妖逍遙法外?!”
朱斂皺了皺眉頭。老嫗與那遞香人,所求之事,一般無二,只是所行之法,則天壤之別。
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這件事上,佝僂老人和枯骨艷鬼倒是如出一轍。
老嫗砰砰磕頭十數下,再次抬頭盯著陳平安,“懇請劍仙出手,力挽狂瀾,斬殺大妖!柳氏子弟定然會銘記大恩,此后世世代代,為劍仙前輩敬奉香火!”
朱斂臉色陰沉,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擺擺手。
陳平安伸手去攙扶老嫗,“起來說話。”
老嫗卻一把推開陳平安的手臂,然后繼續磕頭,“劍仙前輩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這么磕頭到死算了。”
陳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無聲,醞釀措辭。
朱斂站在原地,腳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腳踹去,將這老嫗踹得金身粉碎,別說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圖還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國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斂欺身而近,恐怕都經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幾腳。
石柔先是對老嫗舉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無策的陳平安。
心想這可是你陳平安自找的麻煩。
蹲著的陳平安和站著的朱斂幾乎同時,轉頭望向翹檐處,頭戴魚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邊。
她瞥了眼被飛劍斬去繩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難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關的獅子園。”
她看了眼朱紅色酒葫蘆,抬起手臂,雙指并攏,在自己眼前抹過,如那俯瞰人間的神人,變作一雙金色眼眸,恍然道:“原來是一枚上品養劍葫,所以能夠輕松斬斷那幾條破爛繩子。”
陳平安問道:“只殺妖,不救人?”
別洲女冠反問道:“不然?”
陳平安笑道:“那我來救人,你只管殺妖便是。”
那位師刀房女冠猶豫了一下,“如此最好。”
那老嫗聞言大喜過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桿一把攥住陳平安的手臂,滿是殷切期望,“劍仙前輩這就去往繡樓救人,老朽為你帶路。”
這次無需陳平安攙扶,幾乎是老嫗抓著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門那邊拽去,只是她發現年輕劍仙站在原地,不動如山,她便有些皺眉,“仙師為何不動身?救人如救火,若是遲了…”
陳平安臉色如常,溫聲解釋道:“我還有弟子需要喊起床,與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機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閨閣繡樓,我總需要讓人告知一聲柳老侍郎,兩件事,并不需要耽擱太多時分…”
不等陳平安說完,老嫗急匆匆怨言道:“劍仙前輩,你是山上人,何須計較這些繁文縟節,先留下一人照顧弟子便是,至于柳敬亭那邊,連家族都快覆滅了,還在乎這些做什么,回頭與他說了已經救下他女兒,那書呆子一樣只會感恩戴德,哪敢計較這些雞毛蒜皮!”
朱斂看著那老嫗側臉。
朱斂負后一手,由掌握拳,咯咯作響。
陳平安突然問道:“聽說過君子不救嗎?”
老嫗呆若木雞,有些懼怕了。
只是陳平安接下來的舉動,又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嫗松了口氣。
讓朱斂去趕緊與柳敬亭解釋此事。
讓石柔去喊醒裴錢。
陳平安輕輕幫老嫗擦拭袖子上的塵土,低頭之時,輕聲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寬心。只希望獅子園逃過此劫,若是遇上類似事情,量力而行后,也能救上一救。”
到了那棟繡樓底下。
朱斂已經返回,點頭示意柳侍郎已經答應了。
陳平安便登樓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錢只是跟在身后,額頭上貼著黃紙符箓,只要跟在師父身邊,倒是不怎么怕。
石柔緊隨其后。
朱斂站在最下邊,遲遲沒有挪步,只是看著陳平安的登高背影。
佝僂老人仰著脖子,撓撓頭,覺得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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