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走后約莫半個時辰,讓一位相貌平平的漢子跑了趟客棧,找到陳平安,出示了一塊大驪仙家諜子才能攜帶的太平無事牌。
陳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點炸毛,要知道在桐葉洲給算計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兩塊玉牌剛好都有“太平”二字,陳平安難免犯怵。
那名蟄伏青鸞國多年的大驪諜子,能夠擔任這種身份的修士,得三者兼備,本事高,能殺人也能逃命。心智堅韌,耐得住寂寞,可以堅守初衷,數年甚至是數十年死忠大驪。再就是必須擅長察言觀色,不然就會是一顆沒有生發之氣的呆板棋子,意義不大。
所以漢子一瞬間就捕捉到這位年輕仙師的細微異樣,只是這些,與他無關,此次光明正大地現身走入百花苑,事后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決諸多麻煩,沒辦法,那位大人身份太過嚇人,進入這座青鸞國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不但直接上門找到了他,還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繡虎兵符,能夠調動所有大驪之外的諜子死士。
大驪諜報機構,最早是三足鼎立之勢,牛馬欄、銅人捧露臺、綠波亭,國師繡虎,藩王宋長鏡,和那位后宮娘娘,各自執掌一塊地盤,前幾年手握綠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鄰京城的仙山結茅修行,退出大驪中樞,綠波亭就劃歸國師,后來竟是連藩王宋長鏡的捧露臺,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并交給國師經營,繡虎崔瀺如今可謂大權獨攬。
漢子以久違的大驪官話,與陳平安說了那位大人交待的事情。
原來是那頭隱匿城外的黃牛,決定跟隨崔東山遠游,而崔東山也會給這頭地牛之屬的觀海境妖物,一份機緣,順利結成金丹,希望很大。
陳平安微微松了口氣,問道:“敢問先生手上這塊無事牌,是什么品秩?”
漢子沒有任何猶豫,坦誠道:“回稟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誠惶誠恐。”
關于太平無事牌的品秩高低,這本身就是一樁不小的機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問必答,漢子不敢有絲毫懈怠。
漢子站起身,畢恭畢敬拿出一只錢袋子,“那位大人還要屬下將此物交給公子,說是‘束脩數條’。”
陳平安起身接過一袋子…銅錢,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對這位大驪諜子抱拳道:“勞煩先生跑這一趟了,希望不會給先生帶來一個爛攤子。”
漢子有了些笑意,有這句話其實就很夠了,何況為大驪賣命效死,本就是職責所在,抱拳還禮,“公子客氣了。”
陳平安在漢子離開后,打開那只材質普通的棉布錢袋,將銅錢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東山葫蘆里賣什么藥,難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師禮?
裴錢埋怨道:“崔東山真是的,不說一袋子小暑錢,一袋子雪花錢也行啊。怎么給師父你當學生,恁的小氣。”
陳平安見錢袋子和銅錢應該真沒有什么玄機,反而心情好轉幾分,猶豫了一下,沒有放入地盤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來放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黑炭小丫頭笑瞇起眼。
像只小貓兒。
之后裴錢開始抄書寫字,一筆一劃,一絲不茍。習慣成自然,如今若是讓她哪天不抄書,反而渾身不自在。
陳平安就繞著桌子,練習那個揚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轉的拳樁,姿勢再怪,旁人看久了,就見怪不怪了。
這天暮色里,朱斂來到陳平安屋子,看到裴錢正坐在桌旁,一手拿著他送她的游俠演義小說,一手比劃著書上描述的蹩腳招式,嘴里哼哼哈哈的,陳平安落座后,桌上手邊隔著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斂笑道:“少爺真是事事勤勉,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老話應該就是專門為少爺說的。”
畫卷四人,雖說走出畫卷之初,哪怕是到今天為止,仍是各懷心思,可拋開這些不說,從桐葉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這寶瓶洲青鸞國,多次生死相依,并肩作戰,結果一天功夫,隋右邊、盧白象和魏羨就離去遠游,只剩下眼前這位佝僂老人,陳平安要說沒有半點離別愁緒,肯定是自欺欺人。
于是陳平安拿出了兩壺桂花釀,一人一壺,對坐而飲。
朱斂笑道:“少爺為何始終不問老奴,到底怎么就能夠在武道上跨出兩大步?”
如果是在崔東山下完那盤“棋外棋”之前,陳平安可能還會斟酌權衡一番,又興許是喝過了幾口桂花釀,便不愿意太過勾心斗角,笑道:“是還沒有點壓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愿拿出來曬太陽給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樣,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著就藏著吧,說不定就…跟我們手里的桂花釀一樣,越放越香。”
朱斂晃了晃手中酒壺,咧嘴笑道:“可既然少爺愿意給這壺酒喝,那老奴也就愿意拿出來開懷痛飲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為敬,少爺,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跟朱斂酒壺碰酒壺,各自大喝了一口。看得裴錢十分眼饞,桂花釀她是嘗過滋味的,上次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那頓大飯上,陳平安給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極了。
朱斂抹了把嘴,“少爺還記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輩吧?”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笑道:“老奴破開六境大瓶頸,緊跟著隋右邊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爺不會感到任何奇怪,但是后來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遠游境,這里邊,九境武夫鄭大風的喂拳,老龍城戰死了一次,荀老前輩的指點迷津,以及最后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學路數,與隋右邊三人大不相同,環環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夸,老奴所走武道,雖是藕花福地那么個小地方悟出來的,可根祇就只有四個字,厚積薄發,自認便是在奇才輩出、神仙亂飛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老奴打一套拳,少爺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朱斂放下酒壺,笑著起身,走到桌子與房門之間的空地,本就身形矮小佝僂、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瘋子,身架子愈發“蜷縮”,手腳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讓旁人看得十分別扭,裴錢一眼看去,就覺得這個朱斂愈發“小”了,只是比起平時懶洋洋的矮老頭,這一縮去,力氣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就都迸發出來了。
猿猴之形。
朱斂身形擰轉,步伐詭譎,看似隨意出拳,骨架收攏,只是在身架偶爾舒展的某一瞬間,就有雷霆萬鈞的拳意傾瀉而出。
裴錢覺得有些眼熟。
陳平安心中贊嘆不已,武瘋子武瘋子,真是天資卓絕,不愧是丁嬰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一場場生死大戰之后,之前陳平安就心中堅信,單論捉對廝殺分生死,畫卷四人,在境界相當的前提下,最后活下來的,多半會是這個朱斂。
竟是將太平山女冠黃庭當初在藥鋪后院,傳授裴錢白猿背劍術和拖動法時的刀劍真意,轉變成了朱斂自身的拳意。
當然,這其中,又有朱斂近水樓臺的先天優勢,因為朱斂的拳法和武學,相對隋右邊三人,最為接近黃庭傳授劍術刀法的精氣神。
可朱斂能夠在旁觀看黃庭幾眼,就學得如此形神具備,并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斂這份眼力和根骨,陳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斂停下拳架,笑道:“少爺好眼力。”
裴錢有些服氣。
老廚子你適可而止啊,這樣的馬屁也說得出口?我師父可還一個字都沒說呢。
朱斂斂了斂笑意,以比較罕見的認真神色,緩緩道:“這條路,類似隋右邊的仗劍飛升,只能慘淡收場,在藕花福地已經證明是一條不歸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沒能等到那一聲春雷炸響,只是在少爺家鄉,就不存在攻不破的關隘城池了。”
陳平安由衷贊嘆道:“可是歸根結底,還是你朱斂站得高,看得足夠遠。”
陳平安突然擔憂道:“只是你連破兩境,第七境的底子,會不會不夠牢固?”
朱斂嘆了口氣,點頭道:“比起第六境的堅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確實很一般。”
朱斂喝了口酒,“但是沒辦法,荀老前輩道破了一句天機,說寶瓶洲所有看似前程遠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這座寶瓶洲,就會是所有七八境純粹武夫的傷心地,這輩子就算是沒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邁得大一些,趁早到達九境,先占據一席之地再說,至于之后是否如同圍棋國手里邊,淪為弱九段,總好過一輩子待在八段。”
陳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縣城武廟,崔東山以神通顯化過青鸞一國武運,所以朱斂所說,并非全然沒有道理,唯一的隱患,朱斂自己已經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躋身九境后,斷頭路極有可能就斷在了九境上,無望到達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數的九境武夫當中,又有強弱高低,一旦廝殺,甚至不同于圍棋九段對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轉劣勢,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對上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鄭大風的說法,當初宋長鏡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楊老頭暗中授意,李二當時就能打死同為九境的宋長鏡。
陳平安說道:“先到先得,落袋為安,不失為一條可行的路子。”
朱斂笑道:“老奴當然奢望傳說中的武道十境,卻不敢半點瞧不起九境,灰塵藥鋪那邊,鄭大風一打四,幫著喂拳,我們四個,其實誰肚子里不憋著口窩囊氣。只不過技不如人,就得認,我們四個,這點氣度還是有的,不然鄭大風瞧不起咱們藕花福地,說不定少爺也會。”
陳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個藕花福地的人,因為我在那邊滯留的日子,不短,你們四個歲數加起來,估計還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說的,腳下走得快,步子大,當時我對于光陰流逝感覺不深而已。”
朱斂說道:“少爺是鴻運當頭的天之驕子,有此福緣,理所當然…”
裴錢驀然大怒,“放你個屁!”
朱斂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呦呵,這小黑炭腰桿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斂再一看,就發現裴錢神色不太對勁,不像是平常時候。
陳平安也有些訝異,知道朱斂不太會在這種事情上生氣,陳平安就沒有深思裴錢為何突然惱火起來。
朱斂沒來由想起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第一次切磋前,崔東山說看你這副臉上笑嘻嘻心里賤兮兮的鳥樣,我很不爽,我們打一架,我說到做到,雙手雙腳都不動,任你拳打腳踢,皺一下眉頭,就算我輸。最后嘛,就讓朱斂知道了什么叫大隋書院的多寶神仙,如何在京城一戰成名,給崔東山掙到手一個“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綽號。
朱斂笑道:“少爺,你這位學生崔東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陳平安無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機會,我可以跟你說說里邊的恩怨。”
朱斂走后,裴錢還在生悶氣。
陳平安笑問道:“午飯吃得太辣,火氣大?”
裴錢低著頭,不說話。
陳平安只當是來去如風的孩子脾氣,就開始繼續翻閱那本法家書籍。
第二天清晨時分,背著“劍仙”和竹箱的陳平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裴錢,朱斂,石柔,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當然還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蓮花小人兒。
依舊是寒磣的步行遠游,算是陳平安一行人默認的老規矩了。
裴錢頭頂戴著個柳條編織而成的花環,跟陳平安說崔東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畫圓圈,能夠讓山水精怪和鬼魅魍魎一看到就嚇跑,只是太難學了些,她今兒還這門仙術的邊兒都沒摸找呢,本來想著哪天學成了再告訴師父的,后來想了想,覺得萬一這輩子都學不會,豈不是幾十年一百年都得憋著不說,那也太可憐啦。
陳平安笑著聽裴錢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畫卷四人當中,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色瞇瞇的佝僂老頭。
如今她和朱斂在陳平安裴錢這對師徒身后并肩而行,讓她渾身難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腳步,朱斂就跟著放慢,從來不說話,就是看著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嘔,總覺得朱斂的視線,尤為油膩惡心。尤其是在陳平安幫著裴錢折斷柳條的時候,朱斂這個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
石柔嚇了一大跳。
朱斂當時笑瞇瞇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見怪。”
她如今雖然是這副仙人遺蛻的主人,只是暫時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狀態,類似不被朝廷正統認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擁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門,可以走一條讓地仙瞠目的捷徑,但是崔東山幫她掂量過斤兩,她先前所學那點陰物天賦的微末伎倆,打個經驗老道的觀海境修士都懸,即便崔東山教了她一手傍身術法和幾件保命符,至多對付個龍門境修士,唯一的用處,就是靠著遺蛻,在危急時刻,站出來幫助陳平安扛刀子擋飛劍、抵御地仙法寶。
崔東山也告訴過她,那個喜歡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胚,如今已是遠游境武夫,要她悠著點。
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著嗓音與人說話,以及盡量不開口。
石柔自認可以遭受世間萬般苦,身軀皮囊挨上千刀萬剮也好,死后神魂被點燈也罷,都熬得住,唯獨朱斂這種視線,讓她束手無策。
朱斂突然湊近些,石柔趕緊挪開數步。
朱斂輕聲笑道:“你這副體魄我摸得出來,應該不是女子之身,給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確確是個男子身軀…”
石柔冷聲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斂繼續道:“那么敢問小姐芳齡?”
石柔心中一顫,“你在開什么玩笑?”
朱斂腳步不停,轉頭笑望著石柔,“我朱斂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實沒那么重要。”
石柔幾乎要瘋了。
石柔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陳平安。
朱斂這次沒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時天然流露的風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給我瞧出了腰肢擰轉如柳枝搖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斷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瘋了。
陳平安只得轉頭,仗義執言道:“行了,朱斂你收斂點,以后不許拿此事調笑石柔。”
朱斂立即點頭,“老奴記下了。”
裴錢有些迷糊,師父也學會自己的變臉神通啦,方才轉頭前,臉上還帶著笑意呢,一轉頭,就嚴肅許多。
陳平安回頭后,對裴錢眨眨眼。
裴錢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錢偷著笑,我們師徒,心有靈犀哩。
藕花福地。
南苑國京師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出現了一位僅憑相貌、氣度就可以斷定為謫仙人的年輕人。
他深居簡出,每次外出露面,要么手持折扇,要么拎著一壺酒,悠閑散步,不會走遠,而且路線固定,來來回回就那么幾條街巷。
他名叫陸抬,不知通過什么門路,從京城教坊陸陸續續買了幾名出身官宦的妙齡少女,作為奴婢,金屋藏嬌在那棟僻靜宅子,不過說實話,論姿容,那些美婢其實還不如他這個主人。
陸抬跟附近那座學塾的教書匠,種老先生,討要了一名長相過得去的南苑國女諜子,作為他跟朝廷傳遞消息的橋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宮之間飛來飛去,南苑國皇室多沒面子。
今天拂曉時分,陸抬走出宅子,合攏折扇,輕輕敲打手心,當他走過街巷拐角,很快就從一間綢緞鋪子走出位婦人,小心翼翼走到陸抬身邊,沒敢多看這位世間罕見的貴公子,她害怕自己深陷其中,某天連家國大義都能不管。世間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一樣?誰不愿意看些賞心悅目的風景?
這位曾經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資歷諜子,一身市井殷實門戶婦人的裝束,輕聲道:“陸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單,敬仰樓那邊已經出爐,即將傳遍四國朝野,只是這次沒有詳細的名次,有些奇怪,我們衙門這邊覺得應該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間又無比試記錄,所以暫時無法給出確切的名次。”
陸抬目視前方,微笑道:“說說看。”
婦人嗓音輕柔,“除了陸公子和我們國師大人之外,還有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鳥瞰峰劍仙陸舫,前不久從我們這邊離開的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臂圣程元山,已經還俗的前白河寺老禪師。此外四人,都是新鮮面孔,敬仰樓給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
陸抬點點頭,“說說看。”
一位首次現身于某座湖邊的年輕道人,無名無姓,瘋瘋癲癲,反反復復說著誰都聽不懂的一句話。
一個將簪花郎從春潮宮驅逐出去的青衫書生,約莫三十歲,似乎精通仙家術法,揚言三年之后,要與大宗師俞真意一較高下。
一名自稱南苑國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著與口音,確是我們南苑國早期風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國趕來,說他已經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數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體型,出現在塞外邊境上,殺戮成性,性情乖僻,所到之處,全憑喜好,一通濫殺,死在他手上的無辜百姓已經多達數百人,草原四百精騎圍殺此人,給他殺了一干二凈。
婦人又道:“除了公子在內天下十人,還有副榜十人,我們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陸抬晃了晃折扇,“這些無需細說,意義不大。將來真正有機會擠掉前十的人物,反而不會這么早出現在副榜上邊。”
婦人識趣停步。
陸抬走在一條恢復市井熱鬧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這里,一人對峙各方大宗師,打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動靜極大,南苑國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覺,所以如今成為了一處外鄉江湖人士,必須來此瞻仰的武林圣地,只是這些江湖豪俠、門派高人,清楚此處必然有南苑國諜報眼線盯著,反而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這條街就離開。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借此機會,鬼鬼祟祟,試探那座于魔教而言極有淵源的宅子,無一例外,都給陸抬收拾得干凈,要么被他擰掉腦袋,要么各自幫他做件事,活著離開宅子附近,撒網出去。一時間分崩離析的魔教三座山頭,都聽說了此人,想要重整山頭,而且給了他們幾位魔道巨擘一個期限,若是到時候不去南苑國京城納頭便拜,他就會一一找上門去,將魔教三支鏟平,這家伙猖狂至極,甚至讓人公然捎話給他們,魔教如今面臨滅門之禍,三支勢力應當同仇敵愾,才有一線生機。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煙火氣還不算重,陸抬行走其中,抬頭看天,“要變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難不成要變成一座小洞天?這得花費多少顆神仙錢?這位觀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見底啊。
陸抬拐入一條小巷子,剛好遇見那位去私塾讀書的孩子,曹晴朗。
陸抬停步笑問道:“今天怎么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臉紅,道:“陸大哥,昨天去衙門那邊領了些銀錢,昨夜兒就特別想吃一座攤子的餛飩,路有點遠,就要早些去。陸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陸抬笑著搖頭,“我不太愛吃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辭小跑離去,停步轉身,“對了,陸大哥,我昨天回家路上,給你買了壺酒,就放在桌上了,自己喝啊。”
陸抬點點頭。
他是有曹晴朗宅子鑰匙的。
曹晴朗轉身跑出巷子。
與人言語時,曹晴朗這個孩子,都會特別認真,所以曹晴朗是絕對不會一邊跑一邊回頭說話的。
陸抬走向那棟宅子,開了院門,果然正屋桌上放了一壺酒,七錢銀子,對于吃一碗餛飩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來說,不便宜了。
陸抬拿過了酒壺,拎了條板凳坐在門檻外,手腕一擰,手心多出一只散發出酒釀醇香的小蟲子,打開酒壺,將這種名為酒蟲的小家伙丟入壺中,然后慢慢等待這壺酒水,以極快速度,沉淀出等同于窖藏、埋放數十年醇厚的美酒口感。
陸抬輕輕搖晃手中酒壺,滿臉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陸抬就開門見山。
“我叫陸抬,陸地的陸,抬起的抬,是陳平安的朋友,一起經歷過生死的好朋友。”
當時那個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
后來陸抬說了些陳平安的事情后。
曹晴朗就喊他陸大哥了。
然后陸抬就有了這棟孤零零宅子的鑰匙。
有一次,陸抬笑著問曹晴朗,“你想不想成為陳平安那樣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陳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覺得太難,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閑聊之后,拿了鑰匙卻沒有自己開門入院的陸抬,就經常來這邊坐著,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時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讀時分,陸抬一開始會給需要自己開灶燒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帶些精致吃食當早飯,可是曹晴朗吃了兩次后,第三次終于忍不住,很一本正經地與陸抬說了些心里話,說他如今領著衙門那邊的錢財,學塾束脩,柴米油鹽,都夠用了。
陸抬耐心聽完曹晴朗這個孩子的肺腑之言后,就笑問道:“那以后可就真吃不著這幾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后悔?”
曹晴朗有些難為情,赧顏笑道:“若是真的很嘴饞,實在忍不住,也會跟陸大哥說一聲。”
陸抬哈哈大笑,說沒問題。
只是在那之后,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饞的,仍是一碗他自己買得起的餛飩。
所以陸抬今天有些開心。
竟然在藕花福地這么個小地方,給他找著了一個很像那家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陸抬終于覺得這趟藕花福地之游,讓自己的心氣上生出些勁頭來。
回到宅子,鶯鶯燕燕,環肥燕瘦。院落各處,一塵不染,道路皆都以竹木鋪就,給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鏡。
一路上有三位因為陸抬而脫離苦海的婢女,先后與陸抬這位恩公和主人,打招呼。
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陸抬教她們從書本上搜刮而來的溢美之詞。三名妙齡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對于詩詞文章并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書頗豐,所以不難。
所以有人說公子詩詞,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
又有美婢說公子氣度,似東海揚帆,風日流麗。
還有少女說公子容貌,若芝蘭玉樹,光耀滿庭。
陸抬開懷大笑。
一路走去,陸抬脫了靴子,走在其中,最后斜靠在一座造型簡潔素雅的羅漢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給陸抬揮手趕走。
他嗅了嗅酒壺,抿了口酒,雖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經好上不少,可哪里能夠與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釀媲美。
陸抬將還壺底還趴著一只珍稀酒蟲的酒壺,隨手拋在遠處桌上,穩穩當當,滴酒不濺。
之后半天,在這棟宅子的歡歌笑語中,藕花福地已是風起云涌,江湖是如此,廟堂沙場更是。
陸抬正在教一位聰慧婢女斗茶,有美婢說是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門拜訪。
陸抬便放下手頭雅事,親自去迎接那位學塾種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說法,種先生雖然嚴厲,可是對學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門外,正是南苑國國師種秋,臉色不太好看,拒絕了進門的邀請,說在門口說完事情就走。
陸抬笑道:“洗耳恭聽夫子教誨。”
種秋沉聲道:“陸公子,你雖是好心,卻是在拔苗助長!”
陸抬故意訝異,“此話怎講?”
種秋惱火道:“陸公子敢做就不敢認?”
陸抬啪一聲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風流倜儻,“敢問種夫子,我錯在何處?”
種秋深呼吸一口氣。
這個陸抬,這半年內,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謂的世情和道理。
若非今天學塾那邊,種秋無意間發現曹晴朗在與同窗爭執,恐怕都不知道這個陸抬,給曹晴朗灌輸了那么多“雜學”。
什么恨人有笑人無。什么好人難做,難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恩不圖報,所以這類好人,最容易變得不好。什么那些開設粥鋪救濟難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喝粥吃餅之窮苦人,亦是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這些,還有許多學問道理之外的亂七八糟,連素來以博學著稱的種秋都聞所未聞,什么道家兵馬科,墨家機關術,藥家百草淬金身,什么反老得還嬰。
所幸曹晴朗,在那位教書先生和顏悅色地問起后,沒有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所學內容。
種秋穩了穩心神,緩緩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陸抬想了想,“純良向善。”
種秋又問:“曹晴朗才情如何?”
陸抬嘆了口氣,“尚可。”
種秋再問,“曹晴朗今年幾歲?”
陸抬破天荒有些心虛。
種秋感慨道:“為人,不是武夫學藝,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們謫仙人的修道,天賦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儒士做學問,要往高了做,求廣求全求精,都可以追求。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這般大的孩子,唯精誠淳樸最為重要,年幼讀書,疑難重重,不懂,無妨,寫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無妨,但是我種秋敢說,這世間的儒家典籍,不敢說字字句句皆合事宜,可到底是最無錯的學問,如今曹晴朗讀進去越多,長大成人后,就可以走得越心安。這么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駁雜學問?”
陸抬收起折扇,作揖賠罪道:“陸抬知錯了。”
種秋嘆了口氣,冷哼道:“若是陳平安留在曹晴朗身邊,就絕對不會如你這般行事。”
陸抬抬起頭,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容暢快,“種夫子此番教誨,讓我陸抬大受裨益,為表謝意,回頭我定當送上一大壇子好酒,絕對是藕花福地歷史上不曾有過的仙釀!”
種秋沉聲道:“免了。”
種秋轉身離去。
陸抬突然笑問道:“若是陳平安請你喝酒,種秋你會又如何?”
種秋看來給這位謫仙人氣得不輕,頭也沒轉,“就他那點酒量,不夠看,幾下撂倒。”
陸抬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嘆息一聲。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
大夢先覺。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這位種老夫子,了不得啊。
走在郡城外的官道上,因為是踏春郊游的時節,多有鮮衣怒馬。
若是尋常的馬車行駛,揚起的塵土不會太大,可一旦有騎隊縱馬飛奔,兩邊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錢就吃了不少灰塵,衣裳灰撲撲的,氣得她趕緊從斜挎包裹里掏出一顆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個,這才消了氣。這些百花苑客棧每天更換的仙家瓜果,裴錢都沒敢開口詢問師父,能不能帶走,反而是陳平安自己去跟客棧管事問過,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帶離客棧,才將幾間屋子的碟子收刮一空,打包帶走!
然后陳平安給了裴錢一顆香梨和一捧棗子,讓她路上吃。
這會兒官道上又有錦羅綢緞的數騎男女,策馬一沖而過,好在裴錢早早轉過身,雙手捧住剩下的小半顆香梨。
陳平安伸手揮了揮灰塵,對裴錢笑道:“記得把梨核留下。”
裴錢吃完香梨,將梨核放入包裹,問道:“師父,你說這些騎馬的家伙,可惡不可惡?么得真本事,還喜歡耍威風。”
陳平安搖頭道:“不過是吃些灰塵而已,談不上可惡。”
裴錢想了想,大概是沒想明白。
陳平安笑著問道:“以后輪到你闖蕩江湖,要不要騎馬,想不想快馬揚鞭,嚷嚷著江湖我來了?”
裴錢恍然,“倒也是。”
陳平安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輕聲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別失望,江湖里頭,總能遇到好的人,請你喝好喝的酒。”
裴錢小聲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還會遇見鬼哩,我怕。”
陳平安給逗樂了,笑道:“那會兒你騎著一匹駿馬,師父幫你準備好降妖除魔的刀劍,妖魔鬼怪怕你才對。”
裴錢乖巧討好道:“師父,刀劍要得,然后我有頭小毛驢兒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緊!”
在半路上,有天陳平安一行人在河邊僻靜處燒火做飯。
遠方有人猶猶豫豫,似乎在糾結要不要過來,最終仍是打定主意,向陳平安這邊湊近。
距離著二十多步遠,那個漢子就停下腳步,最后視線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劍的白衣年輕人,以寶瓶洲雅言笑問道:“公子,能否商量個事情?”
陳平安點頭道:“你說。”
那漢子走近些,問道:“不知公子有沒有聽說香火攤販?”
陳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鸞國哪座道觀寺廟的遞香人?是山香還是水香?”
漢子微微松了口氣,看來這位年輕仙師是個講究人,曉得稱呼自己為更順耳的遞香人,更是個行家明白人,自己眼光果然不差,這伙人雖是步行游歷,可那一身神仙氣做不得假。
香火攤販是山澤野修里邊的一種營生,做著跑腿買賣,幫著山水神祇祠廟或是道觀寺廟,擔任說客,請那些有希望一擲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來說,香火攤販身上都會攜帶一定數量的神香,這類山水祠廟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神香,價格不菲,練氣士焚香之后,可以靜心凝神,汲取靈氣會更加快速,而將相公卿、顯貴人家,點燃這類香火,在家祠祭祖,據說能夠為子孫積攢陰德,品相有高低,價格懸殊,山香是山神廟和五岳廟出產,水香自然就是來自各處河伯、水神的祠廟了。
陳平安對于崔東山提及過的遞香人,記憶深刻。
漢子指了指附近這條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廟的水香。”
陳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向那漢子,問道:“如果我想請香,需要多少雪花錢?”
漢子說道:“三炷香,一顆雪花錢。”
裴錢驀然瞪大眼睛,一顆雪花錢可是整整一千兩銀子。
陳平安便請了三份水香,遞給那漢子,漢子則交給陳平安三只古雅的長條木盒,各裝有三炷香。
原本請香之后,其實不需要立即去祠廟敬香,任何時候都可以,甚至去與不去,不強求,在別處燒香一樣沒問題,除了山水有別必須要講究,只要不是請了山香卻禮敬水神就可以,去往任何一座道觀寺廟也沒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廟城隍閣等等,仍是好事。
陳平安仍是讓漢子稍等片刻,然后讓裴錢他們吃完飯,動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廟。
去的路上,裴錢小聲問道:“師父,這么走,咱們會繞路唉。”
不過裴錢很快就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好像師父經常這樣,只要是名勝古跡啊,好些的風景啊,只要他們不著急趕路,師父都會走走停停,走了好多的冤枉路。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遠方,默不作聲。
和煦春風里,白衣年輕人衣袖飄搖,緩緩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