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陳平安就帶著裴錢出去游玩,在一家紙鳶鋪子,給裴錢買了青鸞國特產的木鷂,價格不菲,陳平安掏錢結賬的時候,看得裴錢小心肝直疼,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鋪子里邊一大堆相對廉價的蝴蝶紙鳶,說其實它們也挺好看的。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笑著說這些銀錢不用節省,日常開銷一事,師父心里有數。
買木鷂之前,裴錢瞅得既歡喜又心疼,可買了之后就只有雀躍了,腰間刀劍錯,手捧昂貴的木鷂,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邊去。
帶著裴錢去了幾處郡城游人必須要逛的風景名勝,城隍廟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古宅故居,一個上午就這么悠哉悠哉過去。
正午時分,陳平安帶著裴錢下了小館子吃午飯,物美價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錢滿頭大汗,汗水都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飛。
桌上三樣菜肴沒剩下多少的時候,汗如雨下的裴錢狠狠抹了把黝黑臉龐,突然發現陳平安已經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錢笑了笑,有些難為情,自個兒這吃相是有些糟糕,以后悠著點,不然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會不小心給師父丟臉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棧,陳平安幫她挑了個百花苑的空曠處,裴錢開始放飛紙鳶。
陳平安坐在涼亭里邊的長椅上,看著飛奔的瘦小女孩,隨風飄蕩的紙鳶,小口喝著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壺桂花釀,心境安寧。
裴錢轉頭大聲問道:“師父,你要不要來放紙鳶?”
陳平安擺擺手。
裴錢便繼續撒腿飛奔。
百花苑園圃,多爭奇斗艷,美不勝收。
崔東山帶著隋右邊走向涼亭這邊,崔東山作揖行禮后,盤腿坐在長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邊卻沒有落座,說道:“陳平安,我打算離開這里,提前去往桐葉洲的玉圭宗。”
陳平安沒有感到意外,點頭道:“路上小心。”
隋右邊靜等下文,只是陳平安說完這四個字后,好像就已經說完了所有言語。隋右邊冷著臉,既不離開涼亭,也不開口說話,就這么氣氛尷尬,與陳平安對峙。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后者心中了然,以金色飛劍圍繞涼亭畫出一個大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胚子,以防客棧內外的窺探可能,終究不是名副其實的小天地,未必擋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觀山河,只不過如此一來,崔東山就會心生感應,隨死青鸞國這么個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嬰,又有何難?可別把他崔大爺不當根蔥。
陳平安這才說道:“隋右邊,那我就說些大煞風景的務實話,不管你愛不愛聽,你都聽完,首先,癡心劍是借給你的,得還,還有那片斬龍臺,一樣要還錢的。第二,加入大驪王朝的譜牒籍貫一事,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離開寶瓶洲之前,還要讓崔東山敲定,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畫卷我會留下,但是你一旦從純粹武夫轉為劍修練氣士,金精銅錢能否繼續讓你從畫卷走出,這件事情,你我都不確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務必小心,不可意氣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氣,作為劍修,練劍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練劍。”
隋右邊看了眼陳平安,緩緩點頭。
崔東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
他轉頭望向亭子外邊空中的紙鳶,“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遙,我道只羨鴛鴦不羨仙啊。”
陳平安和隋右邊都沒理睬崔東山的插科打諢。
隋右邊默不作聲。
陳平安道:“路上盤纏準備好了沒?當我沒問,肯定沒有,你們這一路就沒有掙錢的營生,那我給你準備兩只錢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銀,一袋子雪花錢,小暑錢我自己都沒剩下幾顆了,谷雨錢更是一顆都沒,所以你此去南下桐葉洲,就沒機會大手大腳,說不定一路上揀選仙家渡船和路線,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盤,更住不得昂貴房間,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遠游,如此一來,容易橫生枝節。”
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你可以先去趟老龍城,找到范二,就說我答應你的,讓他借錢給你。”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最多五顆谷雨錢,最多五顆!”
隋右邊嘴角微微翹起,仍是不說話。
陳平安以為她是在譏諷自己的吝嗇財迷,沒好氣道:“沒得商量,撐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顆。”
隋右邊點頭道:“好。”
崔東山想了想,沒有越俎代庖,替陳平安當那善財童子,小事上,他這個難逃錢袋子命運的可憐弟子,幫著自家先生大包大攬沒關系,這種涉及生離死別的大事情上,還是交由先生自己處置吧。
不過兩袋子錢還是在崔東山手中憑空出現,丟給隋右邊,然后轉頭對陳平安笑道:“回頭先生再還我。”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
陳平安和隋右邊,其實都是不太喜歡拖泥帶水的性子,所以接下來就真沒話說了。
隋右邊轉身走向涼亭,崔東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邊一直走下臺階,都沒有轉頭,看得崔東山嘖嘖出聲,真是個敗家娘們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東山會心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握拳,開始數數,默念一聲一,就伸出一根手指。
隋右邊離開涼亭后,找到了裴錢,裴錢趕緊收了紙鳶,跟隋右邊聊了起來,又點頭又搖頭后,然后很快飛奔向涼亭,氣喘吁吁道:“師父,隋姐姐說想要你送她一程,到了客棧門口就行,不用遠送。”
崔東山剛好數到十,雙拳變雙掌,哈哈大笑,朝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經漸漸走遠的隋右邊。
陳平安跟上了隋右邊后,兩兩無言,到了客棧門口那邊,身后就是大門上兩尊等人高的彩繪門神。
隋右邊停下腳步,陳平安跟著停步。
隋右邊沒有望向陳平安,抬起頭,望向蔚藍澄凈的天空,輕聲道:“是不是從來只覺得我是累贅,所以我說要走,你覺得輕松不少。”
陳平安轉頭看著隋右邊的側臉,笑道:“別總把人想得那么糟糕。”
不可否認,隋右邊是一位容顏極美的女子,尤其是當她偶爾不那么神色冰冷的時候,宛如曇花一現,會給人驚艷感覺。
不知道隋右邊,會不會在江湖里遇上心儀的男子,在桐葉洲玉圭宗,會不會與誰成為神仙眷侶,多半是一位差不多驚才絕艷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挺好奇以后隋右邊會看上哪位男子,也挺期待下次在寶瓶洲重逢,她與人并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樣。
一想到這些很難想象、又十分有趣的畫面,陳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隋右邊轉過頭,奇怪問道:“你笑什么?”
陳平安沒敢說出心里話,有些無禮輕薄了,隋右邊臉皮子薄,氣性又大,可別好好一場離別送行,結果挨了隋右邊一兩劍。
陳平安只是說道:“保重。”
隋右邊大步離去,對陳平安撂下一句話,是一句嗓音輕柔的豪言壯語,“我會很快就成為上五境劍仙的。”
走到了大街盡頭,隋右邊轉過頭望去,已經沒了陳平安的身影,唯有兩尊彩繪門神。
隋右邊有些笑意,就此離去。
就跟約好了似的,隋右邊剛離開,盧白象也來請辭,說是要去逛一逛白水寺在內的青鸞國境內所有大寺廟,之后去慶山國、云霄國四處走走,大概幾年后才能去陳平安的家鄉龍泉郡。
陳平安在屋子里,瞥了眼崔東山,后者趕緊解釋道:“與學生無關!若是學生撒謊,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盧白象笑道:“確實與崔先生無關,是我自己想要獨自一人,像當年在藕花福地,盡情瀏覽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內,除了躋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達到遠游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遠游,以便將山上的絕美風光一并看遍。在那之后,盧白象就會安分守己,老老實實以扈從身份跟隨,給你效命,直到將來哪天靜極思動,再去外邊游歷便是。”
陳平安前不久,剛將兩袋子銀錢和神仙錢還給崔東山,這會兒又得掏錢,氣笑道:“說吧,要跟我借多少錢當盤纏?”
盧白象哈哈大笑,“無需一顆神仙錢,借些銀子就行。”
不過陳平安仍是給了兩袋子錢,交給盧白象,“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袋子雪花錢還是拿著吧,以備不時之需。”
盧白象并未客氣拒絕,接過了錢,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門就死在外邊,豈不是尷尬至極。”
陳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種急躁性情,兩者足以讓你在寶瓶洲橫行了。”
盧白象起身告辭,抱拳道:“那就再會?”
陳平安抱拳還禮,“再會。”
陳平安打趣道:“這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你別搗鼓出一個魔教來。”
崔東山拆臺道:“盧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江湖門派立教稱祖不打緊。”
裴錢突然喊道:“小白,你等會兒我。”
裴錢背轉過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贈送的香囊錢袋,從里頭摸出一枚雪花錢來,跑到盧白象身前,“小白,伸手。”
盧白象笑著攤開一只手掌。
裴錢將那顆雪花錢重重拍在盧白象手心,鄭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禮不輕,情意更重啊!”
盧白象握住那顆雪花錢,對于這個小貔貅而言,讓她主動掏出一顆神仙錢,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不輕了。盧白象微笑道:“放心,我這幾年游歷江湖,會幫你留心些好東西,看能不能掙到手,下次重逢再送你當做見面禮。”
裴錢使勁點頭,一本正經道:“玩歸玩,可千萬別耽擱練武啊,習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學我,每天走樁抄書、練習劍術刀法,勤勤懇懇,笨鳥先飛!”
盧白象笑著伸手,“知道啦。”
裴錢靈巧躲過摸她腦袋的手掌,埋怨道:“會長不高的。”
她很快對陳平安燦爛笑道:“師父摸腦袋,么得事情。”
盧白象開懷而笑,最后望向那個蹺二郎腿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少年神仙,崔東山抬起一只手掌,讓盧白象把話收回肚子,“咱倆爺們,就別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
盧白象瀟灑離去。
屋內寂靜無聲。
陳平安問道:“我是不是需要再準備準備?接下來是朱斂還是魏羨?”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
裴錢繃著臉,辛苦忍住笑意。
崔東山捻起一粒棗子,屈指一彈,精準砸中裴錢額頭。
裴錢彎腰接住棗子,這次沒敢吃,生怕崔東山又拿烏煙瘴氣的事情嚇唬她,只敢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坐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問道:“不看一看青鸞國的佛道之辯?”
崔東山搖搖頭,泄露天機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師重地的兩幫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禿驢們相互指著鼻子罵來罵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佛子轉世,以及青鸞國京城白云觀觀主,在這兩人之間。一個曾是久負盛名的高德大僧,這輩子同樣悟性極高,一個是沒有任何根腳,只會讀書、什么書都讀得通的中年道士。只是這兩人論道,關注的人不會多,但個個是不小的麻煩,觀湖書院,云林姜氏,說不定還有許多從天上落下的閑云野鶴,和難得爬出水底透口氣的老王八,一來我是見過大世面的,仍是瞧不起這場辯論,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適合去那邊。”
陳平安點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崔東山站起身作揖賠罪,“學生此去,需要帶上魏羨同行,懇請先生答應。”
陳平安嚼著棗子,笑道:“難道不是我應該感謝你嗎?”
崔東山破天荒沒有那些誰都不當真的言語,雙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纏,緩緩道:“如今寶瓶洲中部形勢復雜,山上山下都一團糟,山澤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兇狠,冒出許多渾水摸魚的地仙,其中不少是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很不講究。那座書簡湖,本就是魚龍混雜的臭水缸,臭魚爛蝦一大缸。所以我建議先生離開青鸞國京師后,先去大隋的山崖書院,剛好可以去那邊煉化金色文膽,作為第二件本命物。”
“我會書信一封,除了大驪可以直接將剩下的金精銅錢送往書院,屆時茅小冬會幫先生護陣。對先生而言,是錦上添花,可這對于大隋高氏而言,卻算是無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覺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風鼎盛之國,煉化那顆品相極好的金色文膽,最是適宜。”
“此后,是舊地重游彩衣國梳水國一帶,還是返回龍泉郡,看一看老宅,問題都不大。”
“在那之后,先生再去書簡湖就穩妥了,那會兒寶瓶洲中部已經穩定下來,說不定一塊大驪禮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就能夠隨便讓一位地仙低頭。”
陳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養劍葫喝了口小煉藥酒,終于點頭道:“可行,離開青鸞國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規劃的路線走。”
崔東山毫不掩飾自己的如釋重負,“先生放心,這里邊絕無坑害先生的謀劃。再說了,學生我與先生你,如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走了一條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東山就是憊懶得整天無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么打交道的?”
崔東山腦袋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頹喪模樣,咚咚作響了三下,抬起頭道:“一說這個,學生就心口疼。”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找的,怪不得別人。”
崔東山委屈道:“可憑啥是那老家伙享福,繼續當威風八面的大驪國師,學生卻連繡虎的綽號都沒了,每次只要往外邊跑,就得風餐露宿,藏頭藏尾?”
陳平安幸災樂禍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里邊的那么多件法寶,還有這副比杜懋陽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哀嘆一聲,單手托腮,擺出抬頭望天狀,“倒也是,虧得我如今對那打打殺殺興趣不大,少年郎嘛,就是容易比較無聊。出了大隋書院還好,與先生朝夕相處,樂在其中。在那座東山,小寶瓶不稀罕搭理我,于祿謝謝之流,我看著煩心,李槐林守一又沒得聊,好一個凄凄慘慘冷冷清清啊。”
陳平安懶得安慰他什么,何況這位大驪繡虎需要別人寬解心境?天大的笑話。
崔東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這畫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暫時收官了,學生為先生小小復盤,就當離別之前,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陳平安下意識端坐,每次與崔東山學棋,都是如此認真,“請說。”
崔東山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傷感,只是這些情緒收斂得很好,沒有流露出絲毫。
先以飛劍畫出雷池。
“那隋右邊就是個傻妞兒,龍窯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過傻歸傻,確實是個先天劍胚,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元嬰劍修不在話下,至于能否成為上五境的女子劍仙,可就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得問過這方天地答應不答應才行。不管如何,這隋右邊算是畫卷四人,運氣最好的一個,先生這一路,對她呵護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邊的心境非但沒碎,反而更加明亮。”
陳平安眼神古怪。
崔東山伸出并攏雙指,斬釘截鐵道:“對天發誓,學生這番話絕對沒有雙關,沒有任何言外之意!”
陳平安遞給裴錢一顆白如雪的香梨,裴錢雙手捂住香梨,擰轉幾下,算是擦拭干凈過了,這才輕輕啃咬起來。
崔東山繼續道:“至于魏羨這顆燙手山芋嘛…已經幫先生擺平了,反正就是個憨傻漢子,不用多提。”
崔東山原本還想格外細說這里邊的精妙對弈,只是發現陳平安對他使眼色,崔東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領神會,改了口風,忽略而過。
崔東山斜瞥一眼搖頭晃腦吃著水果的裴錢,“吃吃吃,就知道吃,沒半點眼力勁兒…”
結果在桌子底下,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腳踹。
崔東山悻悻然,“盧白象才情極高,是有望成為一位通才人物的,武道登頂極難便是,九境不難,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當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將來的大驪王朝,仍是身負一定武運的超然存在,到時候以盧白象的腦筋,我教他一些旁門左道,仍然算是戰力相當不俗的好走狗…不對,是好打手,好扈從。”
裴錢瞪眼道:“在我師父你先生面前,好好說話啊,不許胡說八道,這么糟踐老魏和小白。”
崔東山笑瞇瞇道:“我與你說說與這顆香梨相關的精魅故事吧?”
裴錢立即笑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師父有你這樣的學生,不跌份兒。”
崔東山模仿裴錢的口氣,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晃蕩,嘖嘖道:“我家先生有你這樣鐵骨錚錚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錢裝傻扮癡,臉上笑呵呵。
崔東山神色微變,沉聲道:“唯獨這朱斂,看似是最不鉆牛角尖的一個,隨遇而安,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潤,可這意味著,他才是那個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鐘鳴鼎食之家,曾是俊美無雙的豪閥貴公子,卻跑去習武,真就給他練出了個天下第一。精于廚藝,喜好美食,嘴上說著愿得美人心。并且能屈能伸,故而畫卷四人,數他朱斂眼界最高,心氣一樣最高。”
裴錢使勁點頭。
四人當中,她就最怕那個佝僂老人。
崔東山突然笑了,“這種家伙,其實無所執。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說不定什么時候,朱斂就把先生賣了。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便會有意外之喜,到時候四人當中,朱斂是唯一一個,愿意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說死則死,毫不猶豫,即便是他只剩下最后一條命,也不例外。其余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獨朱斂,學生我教不動,還是只有先生出馬才行。”
崔東山見陳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釋道:“隋右邊不行,她在求劍道,這是她最想要的東西。盧白象與先生看似性情最為契合,實則不然。此人幾近無情。”
然后崔東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聲秘密告知陳平安,“魏羨覺得自己死不得,還沒有得償所愿,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執念之外,世間人都可殺,世間物皆可買賣。關于這個執念,先生別怪我多事,學生還需要通過桐葉洲關系,關于南苑國開國初期魏羨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陳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觀道觀老道人,你悠著點。”
崔東山笑了笑,“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會極其小心的,說實話,就算是我在十二境仙人巔峰之時,都不敢主動招惹他,老秀才與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東山沉默片刻,站起身,來回踱步,雙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陳平安“下棋”,又好像在為自己當年那一文脈復盤,輕聲道:“先生切記,弟子也好,門生也罷,一座山頭,得雜,不能只有一種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是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這般與人為善,守著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學問。不能人人只會不動腦子,喊打喊殺。”
“必須有我這樣的,做得違心事,會鉆規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勢,懂得順勢而為,當得好那種惹人厭的惡人,襯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讓先生的形象,始終山高水長,風光霽月。”
“必須有人愿意只認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她之生死,甚至前者更有分量。”
“有繼承先生學問衣缽的,是那文運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有這樣撐場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懾邪魔外道、屑小之徒、尤其是偽君子的瘋子,例如朱斂。”
“要有家底,比如落魄山竹樓里頭那位…好吧,先生應該已經知道了,他就是我爺爺。”
“有逗樂的活寶,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頭,過于死氣沉沉的,比如我當年幫先生在黃庭國收服的那兩條水蛇火蟒。”
“總之,與人講道理時,有人可以站出來,幫助先生以理服人。”
“與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時,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幫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我們喜歡講理之時出拳頭拼修為、我們被迫出手、拳頭更大時又裝可憐,那就得有人幫著先生先打得他們服氣,到最后先生責罵幾句,最多對鼻青臉腫的對手補償一二,給顆棗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們山頭的家風、門風、文風問題。”
崔東山站定,笑道:“隨口說說,若是先生肯揀選一二,學生就心滿意足。”
陳平安正襟危坐,說道:“受教了。”
崔東山看著陳平安那雙明亮眼眸,作揖致禮之時,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錢在一旁聽得腦殼疼。
崔東山的話語一下子拐出十萬八千里,笑道:“青鸞國京城有兩樣東西,先生有機會的話,必須嘗上一嘗,一樣是佛跳墻,一樣是街邊那些深巷老鋪的鹵煮,一貴一賤,皆是人間美食。”
陳平安笑道:“好的。”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與裴錢說些同門之誼的悄悄話,可以不可以?可能聊完之后,就會帶著魏羨離開,先生無需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斂擔任扈從了。”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看了眼裴錢,她猛然站起身,“誰怕誰!”
崔東山笑著走出屋子,裴錢緊隨其后,跨過門檻的時候轉頭對陳平安笑了笑,揚了揚拳頭給自己壯膽打氣。
只是一走在廊道里邊,看不見陳平安了,裴錢就立即拿出那張寶塔鎮妖符貼在額頭,這才跟在那個家伙身后。
到了崔東山屋子,立即很狗腿地幫崔東山關上門,滿臉諂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去抓一顆香梨,“你是我師兄唉,我幫你擦擦,可以解渴的。”
崔東山白眼道:“你可拉倒吧,還師兄,我喊你大師姐好不好?”
裴錢連忙擺手,“不行不行,師出同門,我們還是要講一講先來后到的。”
崔東山嗤笑道:“瞧你那點出息。”
裴錢使勁點頭,小雞啄米道:“對對對,我如今年紀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東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陰流水走馬圖,卻沒有立即攤開,問道:“你覺得你師父小時候是怎么個光景?”
裴錢愣了愣,“聽師父跟我說過,也聽他跟別人閑聊過些,好像小時候挺窮的,是在那個什么驪珠洞天的泥瓶巷長大的。”
崔東山緩緩打開畫卷,招手道:“那就來瞅瞅。”
這幅畫卷上,先是小鎮外邊的那條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橋。
崔東山緩緩道:“世間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為諸子百家的圣賢們,對于水之喜好,其實是要遠遠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樂水。佛觀缽水。至于這里邊的遙遠真相,以后你會知道的。”
此后就是陳平安的那段兒時歲月。
神仙墳放紙鳶,有個遠遠獨自蹲著的黝黑孩子,羨慕看著那些奔跑的同齡人,那些高高飄在天上的紙鳶。
去楊家藥鋪買藥,回去煮藥,踩在小板凳上做飯燒菜。偷偷跑去神仙墳對著破敗神像祈福。
再后來,大太陽底下,背著個差不多跟他差不多大的籮筐,去上山采藥,結果肩膀火辣辣疼,摘了籮筐,走在山腳就嚎啕大哭。
餓得一次次在泥瓶巷來回走,最后是一位婦人開了門。
光陰流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畫面緩緩變換。
從孩子變成少年。
最后畫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鎮東門口,陳平安站在門內,等著跑腿送信掙銅錢。
裴錢目不轉睛,神色變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個時辰。
期間看得入神,也會有些自言自語,“這個宋集薪和稚圭都該死。我剛好有一刀一劍,以后一刀砍掉腦袋,一劍戳穿心口!”
“難怪師父會編草鞋做書箱,什么都會。”
“哈哈,師父也會眼饞糖葫蘆唉,咦?師父怎么跑了,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不是都要送師父一串了嗎?想不明白。”
“龍窯這個娘娘腔男人,跟那個叫石柔的老頭子有點像。”
“墳頭這棵樹,就是師父跟小白聊天時說過的楷樹吧?”
“這個姚老頭怎么總喜歡罵師父呢,他眼瞎啊。”
“門外邊這位姐姐,該不會就是師父喜歡的姑娘吧?比隋右邊沒好看多少呀,好像還不如傳授我劍術刀法的女冠黃庭哩。”
啪一聲。
崔東山收起畫卷,收入咫尺物。
裴錢便默默坐在凳子上。
崔東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你師父跟我復盤藕花福地之行的時候,沒怎么喝酒,只是后來提到你裴錢的時候,接連喝了不少,說他原本以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會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留給子女,后來才知道不是這樣的,怎么會有那么的一個娘親,會偷偷藏著饅頭,選擇在大半夜獨自偷吃,即便女兒快要餓死了,都不愿意拿出來。”
裴錢耷拉著腦袋。
崔東山淡然道:“我得感謝你裴錢,從頭到尾,讓我家先生更多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何其多也。”
崔東山問道:“知道你師父當年在小鎮上,最難熬過去的是哪三次嗎?”
裴錢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個是如果那個婦人沒有開門,所以師父后來對那個小鼻涕蟲特別好。一個是第一次上山采藥,所以師父對那個楊老頭兒特別感激。最后一個,我想不出來。”
崔東山還算滿意,笑道:“你裴錢當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是那串糖葫蘆。”
裴錢轉過頭,臉頰貼著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個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東山輕聲道:“換成是你當時在場,那串糖葫蘆,你裴錢可以吃,盡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給你吃,偷著吃搶著吃,吃一攤子的糖葫蘆都沒問題。可是陳平安吃不得。一顆都吃不得。世間事世間人,世事人心,看似復雜,其實只要瞧得見極其細微處,皆有脈絡可循…”
裴錢突然惱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諱,你膽子真大!小心我跟師父告狀啊!”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做出彈指狀。
裴錢趕緊坐起身,雙手護住自己額頭和寶貝符箓。
崔東山雙手籠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輕聲道:“我們啊,不要總是讓先生失望。”
這話說得有些讓裴錢犯迷糊,總是?
不過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錢隨便掰手指頭算一算,自己確實少惹陳平安生氣。
崔東山扭轉脖子,笑望向裴錢,“天有日月而照臨萬方,人有眼目而明見萬象。裴錢,你很幸運,更幸運的是你能夠遇上陳平安,這就像…陳平安遇見了齊靜春。”
崔東山眼神恍惚,臉上卻有些笑意,低語喃喃:“記得有個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時候,跟我,還有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家伙,以及陳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齊先生,對我們當時僅有的三位弟子說過,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錢沒錢沒那么重要,喝水都會覺得甜,嚼白饅頭都能吃出烤雞腿的味兒來。當時姓左的就傻乎乎說,反正一輩子喝水吃饅頭,又餓不死,挺好的。老秀才氣得拍桌子瞪眼睛,說有點出息好不好,沒錢的時候,不拿這些道理來頂餓,日子還怎么過,天底下哪有不想著日子過得更好的笨蛋,當所有人想過好了,又能走一條堂堂正正的好路子,這個世道就能往上走…然后那個齊靜春就問了,先生那咱們啥時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飯菜?先生吃癟,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只好指了指我這個冤大頭,那兩個家伙的狗屁大師兄,笑瞇瞇說這就得看你們大師兄家里啥時候寄錢過來了嘛…只是這些家常話,后世是不會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那座陋巷里邊的小學塾了。后來,老秀才兩次參加三教辯論,門下記名不記名的弟子如云,舉世矚目,可是這些,我們三個,其實反而不太愿意經常想起,好像老秀才在那之后,每天都忙,跑這跑那,為所謂的天下蒼生忙碌得焦頭爛額,要一座座學宮一座座書院跑個遍,要為更多的笨蛋傳道受業解惑,我們最早三個得意門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錢聽得并不真切,實在是崔東山嗓音太小的緣故。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雙袖一卷,如雪花翻滾,轉頭望向裴錢,微笑道:“心離其形,如鳥出籠。皎然清凈,譬如琉璃。內懸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適合師父的拳法,而是開始練了刀劍,那就要練出快哉劍,出劍最快,快到風馳電掣,快到一劍可破萬法。
要練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頭顱已是滾滾落!”
裴錢皺了皺黝黑臉龐,“你又不是我師父。”
崔東山笑瞇瞇道:“可你是我大師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這才是可歌可泣的師門友誼。”
裴錢眨眨眼,“你可別騙我,不然我才不當大師姐。”
崔東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張折成紙鶴的小東西,“小心收好。你跟隨我家先生此次遠游,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你才可以拿出來給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與先生重逢,你都沒有拿出來。收起來,就放在你那香囊里邊,記得別擅自打開,不然后果自負。”
裴錢哦了一聲,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錢袋里邊。
崔東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嗎,想不想學我這門神通?”
裴錢說道:“我可沒啥錢了,都給小白當盤纏啦。”
說到這里,又是一樁傷心事,給眼前這個家伙,下五子連珠棋,足足騙去七顆銅錢。
崔東山大袖一揮,笑道:“談錢多傷感情,不用你花錢,就當是你幫我那個小忙的報酬。”
陳平安最后還是將崔東山送到了客棧大門口。
魏羨和裴錢正在嘮嗑。
朱斂和石柔站在陳平安身后。
崔東山對兩人笑道:“兩位,一定要照顧好我家先生啊。”
朱斂點頭微笑,“你先生是我老爺,當然無需多說。”
石柔則心情復雜,崔東山在時,畏懼如虎,崔東山走時,又擔心前路渺茫。
崔東山作揖拜別,“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東山起身后,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頭貼在身前,背對著“杜懋”,豎起大拇指,低聲道:“干得漂亮!我和鄭大風都要謝你。”
崔東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馬屁如此不順暢,只得別扭說道:“先生真是…厚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