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字章節。)
大寒時節,飛鳥厲疾。
登龍臺畔,風嘯聲,猶如悍婦的喋喋不休。
老龍城內城,幾輛馬車停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巷拐角處。
苻家一聲令下,全城戒嚴,不但不允許山澤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龍臺觀戰,還嚴禁城內除六大姓氏外的任何人結伴上街。當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與世交六姓借取一塊家族令牌,懸掛在腰后,便可在登龍臺與內城之間暢通無阻。老龍城內自然頗有怨言,可是礙于苻家如今威勢凌人,苻家又早早與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話事人通氣,倒是沒有太大的幺蛾子,老龍城內時有摩擦,又給瞬間壓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個自恃身份的刺頭子弟,被腰懸老龍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擋回府邸后,少不得給聞訊趕來的長輩罵得狗血淋頭,訓斥他們還要不要命了。
灰塵藥鋪,喝過了朱斂熬制的米粥后,蓄勢待發,一行人即將出發前往那座登龍臺。
鄭大風率先走出正屋,在門口抽了幾口旱煙,倒不是看不出如何緊張神色。不過相較之前的邋里邋遢,今天換上了一身略顯老舊卻清洗干凈的青色長褂。
朱斂和裴錢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盤碟。
隋右邊一襲白衣,背負那把“吃心無數”后、品秩越來越高的癡心劍,她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為,風姿卓絕,望若神仙。
盧白象依舊是儒衫穿著,不再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摩挲,懸佩狹刀停雪,這把佩刀,原主人可謂既是太平山斬妖除魔、口碑極好的元嬰地仙,更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妖族大佬,一塊祖師堂嫡傳玉牌,使得陳平安在破廟身陷圍殺。
魏羨今兒裝束最扎眼,問了陳平安在老龍城穿龍袍犯不犯法,陳平安笑著說你穿皇后娘娘的鳳冠霞帔都沒人管你,魏羨就穿上了那件從畫卷中一起帶出的龍袍,南苑國開國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顆兵家甲丸,西嶽,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廚子的朱斂擦拭著手上水跡,從灶房走出,身后跟著個今兒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錢。
陳平安今天依舊身穿那件法袍金醴,發髻別有那枚尋常材質的玉簪子,腰懸朱紅酒葫蘆,另一側掛了一塊誰都不曾見過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陳平安從一座曾經盤踞“一縷極小極小劍氣”的氣府取出,屬于范峻茂所謂的小煉,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念想。
準確說來,是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為數不多的執念之一。
為爹娘報仇。答應寧姚當大劍仙。跟劍靈姐姐的甲子之約,有朝一日,能夠堂堂正正,對四座天下說一句話。
陳平安今天腳上換了雙新靴子,是先前裴錢偷偷送來的,天未亮,裴錢就摸黑起床了,來到在藥鋪前邊打地鋪的陳平安身邊,手里拎著雙靴子,陳平安好奇問她靴子哪來的,裴錢說那次在客棧,不是跟九娘他們借了幾兩銀子嘛,去狐兒鎮除了買吃的,大頭開銷還是這雙靴子,一早就想送給陳平安的,可是后來狐兒鎮那邊的人罵上了門,陳平安又要趕她走,把她一個人留在客棧,她生氣了嘛,就把它給埋了,后來陳平安改變主意,又帶上了她趕路去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來,當時鐘魁在她旁邊看熱鬧,還說是什么衣冠冢,她一路走到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龍城,一直怕衣冠冢這事兒,會惹陳平安發火,她心里又有些做賊心虛,就一直沒敢拿出來。
當時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鋪上,開始穿靴子,有些高興,只是沒有夸獎枯瘦小女孩幾句,不過想說的話,大概都在他那張年輕臉龐、那雙干凈眼眸里頭了。
小的蹲在一旁,問道:“合腳不?”
陳平安點頭道:“合腳。”
只是陳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兩下,就翻臉不認人了,說讓裴錢跟趙氏陰神留在灰塵藥鋪,不用跟著去登龍臺,而且之后陰神也會在某個時刻離開藥鋪,要裴錢不用怕,只要別擅自離開藥鋪就不會有危險。
裴錢當然不樂意,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學苦練那套瘋魔劍法,只是看陳平安說得認真,就耷拉著腦袋,哦了一聲。
此時此刻,陳平安望向鄭大風笑問道:“怎么說,出發?”
鄭大風狠狠吸了一口旱煙,將煙桿別在腰間,大踏步向院子,“走!”
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來的馬車,范二和老劍修馬致都沒在,之前范二又來過一趟藥鋪,兩人在屋頂坐著喝酒,陳平安就要他大寒這一天不許出現在藥鋪附近,范二說他知道事情輕重,不會任性行事。
裴錢端了條小板凳坐在灰塵藥鋪門口,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
腳下有那根與她朝夕相處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輕輕捻動,滾來滾去。
門檻那邊,還傾斜立著一把油紙傘,這是陳平安要求她的,哪怕是在灰塵藥鋪,也要把傘帶在身邊附近。
趙氏陰神暫時沒有動身,鄭大風只需要折斷煙桿,它就能夠出現在鄭大風身旁,太早現身登龍臺,說不定那邊早早有了應對之策,反而不妥。登龍臺附近,當得起藏龍臥虎這個說法,有資格站在那邊的,都是老龍城高高在上的神人異士,無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師。
那尊陰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問道:“擔心陳平安?”
裴錢輕聲道:“我爹那么厲害。”
從驪珠洞天那座小廟走出的趙姓陰神,笑道:“厲害是厲害,就是傻了點,明明沒他的事情,非要趟渾水。”
裴錢破天荒沒有跳腳罵人,自言自語道:“可不是,不然會一直帶著我?我是個賠錢貨唉,我爹都那么有錢了,還是個財迷,從來不會大手大腳花錢,一顆銅錢兒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越說越愁,裴錢直起腰,從袖子里掏出那張黃紙符箓,啪一聲貼在自己額頭,揚起腦袋,鼓起腮幫,吹得那張寶塔鎮妖符輕輕飄蕩起來。
三輛馬車,有內城駛向外城。
鄭大風獨自坐在最前邊的車廂里,閉目養神,已經竭力壓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滿溢而出的跡象,隨著馬車每次顛簸起伏,就有罡氣漂浮不定,只是很快就會在鄭大風的每次呼吸之間,迅猛掠回體內。
九境巔峰武夫,自有其氣度。
陳平安本該跟喜歡自稱老奴的狗腿子朱斂坐在一起,只是隋右邊搶先一步,朱斂多識趣,笑呵呵去跟魏羨盧白象坐一輛馬車了。
車廂內,相對而坐。
隋右邊開口詢問道:“你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為他第一個泄露天機,說了某句話?你對我如此不滿,是因為當初在邊陲客棧,我對你流露出的那抹殺機,被你察覺了?”
陳平安反問道:“老道人說你們走出畫卷后,肯定對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們心境上動了手腳?”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可是我總覺得不像。不單單是你那次對我泄露了殺機,你們四人,在我眼中,始終是活生生的死個人,是人,就會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誰都沒辦法敢說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是為何敢說,要我放心用你們。”
隋右邊也反問道:“你信不過…我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爺?”
陳平安搖頭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邊伸手抹過橫放在膝的癡心劍鞘,“我們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話,其實還有一句話,四人皆知…魏羨不好說,他從不與我們三人私下聊天,所以最少我和盧白象、朱斂知道這句話。”
陳平安問道:“可以說?”
隋右邊苦笑道:“其實說了也無所謂,就是‘親手殺死陳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個請出我離開畫卷,我不管如何,都會嘗試著殺掉你。至于魏羨為何明明是第一個走出畫卷,卻沒有對你動手,甚至連殺意都沒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棧一戰,你一口氣請出其余三人后,就成了一個相互牽制之局。誰都不愿意別人得手,成為那個‘唯一’。”
陳平安皺眉道:“可是魏羨在破廟外,親口說過我死,你們皆死,豈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邊笑道:“要么是魏羨撒謊了半句,要么是那位老天爺算到了你會先請出魏羨,故意沒有對他說這句話。不管魏羨如何,最少我、盧白象和朱斂三人,絕對不允許三人中其他兩個殺你,誰敢私下殺你,那他就會淪為其余兩人的必殺對象。有沒有魏羨不知真假的那句話,我們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應該知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自由,絕不是可有可無的追求。”
陳平安沒有對隋右邊所謂的“自由”多說什么,只是感慨道:“難怪說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盡人心。”
陳平安很快否定了這句蓋棺定論,“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邊笑問道:“此次就算活了下來,公子也虧得很,值得嗎?”
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離開世間太遠,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閉眼修習劍爐立樁。
三輛馬車駛出了外城,往登龍臺去。
苻畦開始獨自登上那座登龍臺,拾階而上。
苻家元嬰老祖并未露面,苻畦長子苻東海,長女苻春花,還有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華,以及在此結茅修行的老龍城金丹第一人楚陽,和一撥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龍臺下方。
楚陽臉色冷淡,他與鄭大風一戰后,因禍得福,成功破開大瓶頸,成為了一位元嬰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臺之前,老修士卻坦言,無論勝負,他都不再出手摻和這攤子爛事,上次破例離開海邊茅屋,去了苻家攔阻鄭大風,已經盡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對此沒有異議,笑言楚老以后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會有人間紛爭干擾楚老的靜修。
苻東海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他本以為在苻南華最得意的時候,自己設計坑害鄭大風,是為苻家立下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可以壓一壓弟弟苻南華的氣勢。
哪里想到會是這般田地,城主父親苻畦甚至在他被鄭大風上門大傷后,連一面都沒有露,既不責罰,也無安慰,好像就當他這個長子是死人一個了。這才是最讓苻東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為苻家家主,還挑著老龍城城主的頭銜,對待家族事務和老龍城格局,從來“極好說話”,比如從不肆意打壓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對待家族里那些無法修行的蛀蟲廢物,更是極為優待,但是當苻畦不好說話的時候,苻東海苻春花這些嫡系子弟,甚至會感到膽寒。
苻春花仰頭望向步步登高的那個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還記得父親當初帶著她去找鄭大風的場景,不算相談甚歡,不歡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從那天起,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可是苻東海這次的小動作,卻惹來這么大的風起云涌,苻春花身為半個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東海看得更透徹一些,其實父親苻畦對苻東海這次的自作聰明,并不生氣,反而隱約有些高興。就像一個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貨,有一天誤打誤撞,總算給苦等已久卻無法入場的聰明人,做了一件幫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頂這個“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華,最百無聊賴。
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毫無懸念。
至于那個姜氏嫡女,風風光光拜堂成親了不假,可是入了洞房后,雙方來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論,苻南華覺得可以接受,不過她長得很讓人意外,并非外界傳聞那般臃腫丑陋,便是比他喜歡過的那個桂花島金粟,姿色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苻南華沒有半點念頭,因為當時洞房內,這對名義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婦,除了早早脫了嫁衣換上平時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后就杵著一個教習嬤嬤。
姜氏供養出來的一位老資歷元嬰劍修。
苻南華哪敢造次,不過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來了那位教習嬤嬤的一記凌厲眼神,惹不起還躲不起嘛,之后苻南華就不再自討沒趣,除了一些個必須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極少去她和老嬤嬤那邊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說話算話,就算是苻南華與朋友出門喝花酒的錢,她來出。
苻南華覺得這樣的新婚日子,極好了,要知足。
他本就是娶了個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于如她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龍城只要愿意一擲千金,還是能找到幾個的。
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別站在左右。
只是今天那位桐葉宗來頭很大的丁家“女婿”杜儼,并未露面。
不露臉也好,老龍城這結盟的三大姓氏人物,聊天就可以輕松許多,不用時刻揣摩那位桐葉宗嫡傳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說錯了話,飛來橫禍。
畢竟一個能夠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蘊之深厚,便是富甲寶瓶洲的老龍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無法與之抗衡,更何況他們這些個被譏笑為趨利之徒的“商家子弟”,從來都是一盤散沙。
寶瓶洲本來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個,而桐葉宗又是南邊桐葉洲最大的一座仙家門派。
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慶幸,身份尊貴的杜儼,到底只是一個姓丁的女子,才庇護著丁家,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祖宗,對這座老龍城生出了興趣。
方家如今處境最慘,給鄭大風一個人將府邸差點打穿了。
不過今天那個罪魁禍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氣昂,全無半點頹態,正跟侯家的一位狐朋狗友高談闊論。
他如何能夠不覺得心情舒暢,那個姓鄭的瘋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龍臺上了,他已經準備好一大筆銀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擺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塵藥鋪當過伙計的女子,無論年紀大小、相貌美丑,一律丟進老龍城最底層的窯子當娼妓,你鄭大風不是因為一個爛泥里的賤貨就如此興師動眾嗎,現在后悔了吧?
孫家和范家,距離苻家和丁方侯兩撥人都很遠。
而且兩個家族來湊這熱鬧的人寥寥無幾。
孫家家主孫嘉樹沒有出現,范家只來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對出彩的旁支子弟。
當三輛馬車進入視野后。
各自為營的老龍城大姓隊伍,沒有發出任何喧鬧聲響,沒有指指點點,便是那個篤定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的方家子弟,都開始屏氣凝神,收斂了笑意。
無論秉性好壞和性情優劣。
今天能夠站在這邊的,或多或少象征著家族顏面,沒有幾個是真傻子。
就像這次觀戰,為何所有家族都沒有讓地仙祭出法寶,以亭臺閣樓、小型渡船等,飛升到空中,讓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戰場?而是乖乖站在登龍臺底下,只以山上術法的各類“鏡花水月”觀看戰事?
甚至就沒有一個人膽敢有此提議。
這就是苻家數千年來積攢下的巨大威勢,以及老龍城這些商家大姓家族該有的生存智慧。
三輛馬車緩緩停靠在登龍臺那邊。
苻家眾人眼神玩味,同樣不會有人跳出來向鄭大風一行人出言挑釁,可能會死,而且丟的是苻家的臉,苻家自己人甚至都會覺得死不足惜,別糟蹋家族銀子了。
鄭大風獨自登上那座高臺。
與陳平安他們沒有任何臨別言語,大步登高而已。
陳平安環顧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視線,就只是仰頭望向那一級級階梯。
遠處苻南華則盯著這個家伙,大感訝異,當年泥瓶巷那個黝黑消瘦的少年,還真是運道不俗,離開了驪珠洞天后,短短幾年,就有今天這樣的底氣了,非但沒有繞著他苻南華和老龍城而走,反而一頭撞進來攪局。而且上次登門道賀的隊伍中,本該死得不能再死了的云霞山蔡金簡,不僅活著離開了驪珠洞天,回到了云霞山,修為不退反進,而她那天見到自己后,蔡金簡的態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鄭大風走入登龍臺最高處后。
陳平安視線就投向了更高處,那里有一座云海,只是身處老龍城地界,抬頭卻看不見,唯有乘坐渡船,居高臨下,才能看到那幅壯闊景象。
按照鄭大風的說法,這座云海才是苻家屹立老龍城千年復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歷史淵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間最后一條真龍的上岸寶瓶洲。
在那之后,才有了那條地底下的走龍道,有了驪珠洞天的那場大修士戰死如雨落的血腥廝殺,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鎮,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紛飛夜,有了那個幾乎凍死的少女倒在泥瓶巷陳平安祖宅門口,有了陳平安湊巧救下了她,她卻去了隔壁,當了宋集薪的婢女。
東海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幾萬里路,期間老道人說了一句話:世間事,皆有脈絡可供觀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跡可循。
只不過這些,都是陳平安暫時無法去深究的大事。
眾人頭頂,巨大云海之上,躺著一位綠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護天下蒼生的穹頂天幕,若是能夠看得更遠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國破山河在,猶有城春草木深,她,腳下老龍城里的那個孫嘉樹,龍須河畔有過一面之緣那個女子,大概還會有一些人,他們則都不行。
至于先前走上登龍臺的那個小丫頭,想搶奪云海,應該是要修補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龍袍,到時候就有希望將半仙兵的老龍袍,提升為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這讓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爭,比性命攸關還要危機四伏。
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大道香火不絕,自然還可以再來。
所以楊家鋪子的老頭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頭子還能在那邊吞云吐霧,她這輩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頭子選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于說這座天下,除了老頭子,范峻茂還怕誰。
答案是沒有。
即便是已經走到道路最盡頭的三教祖師,他們三位親臨老龍城,以如今比老頭子更高的神通,彈指間要她真正意義上的灰飛煙滅,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無半點敬畏。
在這一點上,范峻茂與登頂高臺的稚圭,大道相悖,卻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龍臺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鄭大風已經登頂。
苻畦嚴陣以待。
今天,元嬰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沒有借用。那件老龍袍苻畦也沒有穿上。庇護苻家祖師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樣沒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經無法駕馭掌控頭頂云海。
所以苻畦今天就只帶了那件剛剛從別洲購買而來的半仙兵,一位劍仙死后遺留下來的無主飛劍。
范峻茂覺得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除了繞開那座登龍臺,驀然下沉,瞬間籠罩整座老龍城,與此同時,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畫符,是一道早已失傳的上古符箓,如今練氣士的神人掌觀山河,不過是從這道符箓脫胎而來的贗品而已。畫符之后,憑借著云海彌漫老龍城,臉色微白的范峻茂雙手合掌,然后瞬間張開雙臂,在雙手之間,一幅幅畫面一閃而逝,范峻茂觀看眼前那些畫面,如走馬觀花。
苻家祖師堂,孫氏祖宅,灰塵藥鋪,一一掠過。
當畫面最終定格在一位外城城頭上的老人身上后,這幅小巧山河圖,瞬間砰然而碎。
范峻茂畫符手心處,已是皮開肉綻,強行咽下一口心頭精血,一下子損失了尋常元嬰地仙十數年道行,范峻茂臉色陰沉,根本不介意那點修為損耗,好家伙,一條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過江龍!
難不成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
自從開竅以來,一向心比天地寬的范峻茂,終于有些心情凝重起來。
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她覺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
可要是活著走下了登龍臺,卻莫名其妙暴斃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得勁兒!
這座老龍城,自古以來就是她的地盤!
但是為了一個不順眼的鄭大風,值得她舍棄這輩子的這個“范峻茂”嗎?
她后仰倒去,開始權衡利弊,其實沒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閉上眼睛,輕輕嘆息一聲,好歹不去看他鄭大風的笑話了,畢竟半點不好笑。
整座登龍臺開始巨震不已。
引來寶瓶洲這一帶的東海、南海之水,激蕩拍岸,不過都給地仙們各展神通,紛紛壓退回去。
在距離那座孤島渡口不遠處的海面上,有個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黃葫蘆上,滿臉笑意。
梧桐傘遮蔽了天機,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陳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你陳平安這次慘了,惹上了桐葉洲唯一一個不該惹的家伙,不然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葉宗除了此人之外,你陳平安都問題不大,同境之爭,你陳平安確實有幾分本事,可以不懼,甚至是金丹元嬰這些世俗眼中的所謂陸地神仙,你也一戰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愿意欺負你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會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愿意撕破臉皮。
只可惜。
這次桐葉宗的下山之人。
最不講究了。
不湊巧,這個不講究的老變態,又是整個桐葉洲的山上第二人。
畢竟桐葉洲還有他家那座觀道觀嘛。
所以說任你陳平安千算萬算,不惜耗費家底無數,辛苦布局護著那個鄭大風,到頭來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說不定就會死在這里。
這樣也不錯,幫你收了尸,帶回道觀便是,乖乖成為藕花福地的養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黃色養劍葫上邊的小道童,身形搖搖晃晃,幸災樂禍道:“好戲登場嘍,小小寶瓶洲,有苦頭吃啦。”
不到半個時辰而已。
登龍臺就徹底安靜下來。
而最終結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龍臺的人,竟然是那個鄭大風,關鍵是他身上干干凈凈,沒有任何重傷瀕死的苗頭。
苻東海和苻春花心境劇烈起伏,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見。
難道父親苻畦死了?
這可不全是壞事!
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苻南華神色自若,臉上帶著微笑,心中一動,聽到心湖上那番隱蔽話語后,苻南華手掌翻轉了一下,做了個不易察覺的小動作。
丁家那邊,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對丁氏家主附耳低語,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兩大姓氏的家族竊竊私語,兩人神色各異,最后仍是點頭。
苻南華的那個小動作,如同大石砸湖,引來漣漪陣陣。
鄭大風走下登龍臺后,一言不發,陳平安陪著鄭大風坐入一輛馬車。
鄭大風瞬間面如金紙,沙啞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認輸了,分明是半點臉皮都不愿意要了。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戰到底,沒有給我破開九境瓶頸、一舉躋身十境的那一線機會,也沒有拿出所有家當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換了傷勢,所以這趟返回內城藥鋪,一定會有大危險。陳平安,你最后想好!是半路下車,還是跟著我返回藥鋪?!”
陳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臉,我要的。”
鄭大風歪了歪頭,伸手抹去從耳中流淌而出的鮮血,笑道:“這種話你自己信嗎?你要是要臉,就為了幾文錢,每天大清早候在樹墩子那邊,拿了信然后在小鎮跑來跑去?”
陳平安搖頭道:“那個錢,我掙得心安理得。”
鄭大風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離開?”
陳平安說道:“你求我也沒用。”
鄭大風后仰靠去,“你他娘的到底圖什么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上次在老龍城破境,就有古怪,但還不明顯,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來后,到了老龍城,不知為何直覺告訴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惡蛟游曳正抬頭,一旦選擇離開,它可能就會擺脫束縛,徹底出水了。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長生橋的必然劫難,估計在我跨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覺得被這方天地接納,其實是錯覺,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經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這個,鄭大風相信。
不過他心底知道,這其實還是陳平安的“借口”,雖然言語千真萬確。
鄭大風罵罵咧咧,“那你也別因為老子死在這里啊,換個人行不行,別讓我鄭大風覺得虧欠,行不行,你去找對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們劉羨陽…”
陳平安指了指鄭大風眼睛,“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來就長得不周正,那個姑娘會喜歡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還活著,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估計就喜歡不起來了。”
鄭大風笑罵著一腳輕輕踹向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隨手拍掉。
三輛馬車駛向老龍城。
三名車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從容。
駛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現兩位方家供奉,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鄭大風想要下車,卻被陳平安攔阻下來。
隋右邊率先走下馬車,盧白象尾隨其后,只不過暫時交由隋右邊一人對付兩人,盧白象跟著兩輛馬車緩緩而行,隨時可以接應隋右邊。
一輛馬車停在原地。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攔路。
朱斂跳下馬車。
又有一輛范家馬車停下。
魏羨步行跟隨最后一輛坐著陳平安和鄭大風的馬車。
再后邊,是丁家供奉。
魏羨身穿龍袍,外邊披掛著甘露甲,停下腳步,馬車繼續前行。
鄭大風搖頭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經完全不是我們之前預估的局勢了,登龍臺之戰,比預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龍臺,比最壞的結果還要壞太多。苻家竟是連云林姜氏的臉面都沒太當真,這是怎么回事?”
臨近老龍城外城東大門,陳平安掀開簾子瞥了一眼,“這說明我當時說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現了,而且不太會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會是一名劍修,所以才能夠讓云林姜氏都隱忍下來,但是真正最壞最壞的情況,是那個等著我們倆的大修士,很早就牽涉進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龍城的局內,殺你鄭大風,只是隨手為之,大買賣的小小彩頭而已。至于范家,說不定已經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輪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經有了滅頂之災的苗頭。”
鄭大風自嘲道:“如此說來,我鄭大風是死無葬生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給不給我躋身十境的機會。”
馬車緩緩停下。
陳平安掀起簾子,抬頭望向城頭高處,輕聲道:“可能比較難了。”
鄭大風和陳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頭上站著三人,一位平淡無奇的老人,桐葉宗嫡傳杜儼和妻子丁氏。
豐神俊朗的杜儼輕聲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親自出馬,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著境界修為欺負人,那為何要辛苦修行?再說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不也是次次搏殺,九死一生,一點點攢下的家當。”
杜儼笑著點頭道:“老祖宗教訓的是。”
杜儼猶豫了一下,“那個叫陳平安的家伙?”
老人笑道:“我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個廢物借走了宗門重器,到頭來還是一名劍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讓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劍修的名頭,厲害著呢,左右,文圣的弟子,前一百年間,打斷了各大洲許多極好劍胚的劍心,比如婆娑洲那個曹峻,風頭一時無兩,后來老秀才自囚學宮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劍術,很高明的。左右當初在海上,就問到了陳平安這個名字,所有陳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脈大有淵源的。”
杜儼聽得頭皮發麻。
能夠讓自家這位桐葉宗中興之祖一口一個“厲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類拔萃的劍仙?至于“文圣”“老秀才”“大有淵源”,更是讓杜儼覺得這次陳平安會安然無恙了,不過那個鄭大風,肯定難逃一死。
不曾想老人又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帶上那艘渡船?我等著那個左右呢,不怕他來,就怕他讓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儼心情激蕩,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氣魄之大,冠絕我桐葉洲!”
老人嗤笑道:“這種廢話不要多說,有本事自己走到我這個高度,讓你自己的子孫、后世宗門弟子拍這等馬屁。”
杜儼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搖頭道:“所以你也是個不成氣候的廢物,不過是運氣好,隨了我的姓氏。”
杜儼沒有半點郁悶,反而開心笑道:“運氣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點了點頭,道:“這話沒錯。”
老人一步跨出。
剎那之間,老人便直接來到鄭大風眼前,相距兩三步而已,幾乎面對面了,因為個子不高的關系,老人還得微微仰視這位受傷不輕的九境武夫,笑問道:“聽說你是驪珠洞天那邊的看門人,給那個古怪老兒打雜,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沒有膽子離開那座牢籠,找我麻煩?”
鄭大風無動于衷。
一拳遞出而已。
老人雙手負后,站著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數步,只是整個人身形巋然。
反觀鄭大風腹部,被一條小舟模樣、長達兩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習慣性伸出大拇指,撇去嘴角一絲鮮血,“就這點勁兒?我可不是純粹武夫,不都說練氣士的體魄是紙糊的嘛,我看也不盡然。”
老人彈指,彈掉那點鮮血,然后指了指鄭大風腹部,“這可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我這輩子最煩劍修,太喜歡出風頭,尤其是劍仙之流,眼高于頂,我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摳出來,塞進他們的屁眼里頭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這件事的時候,就又得遵守這方天地的規矩了,大牢籠啊,沒辦法輕易離開山頭,你說可恨不可恨?”
說到這里,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鄭大風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結果被老人側過身,同時一只手按住鄭大風的腦袋,往后方一推。
鄭大風倒飛出去百余丈,腹部還牢牢釘著形若飛劍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掙扎著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能喊來左右嗎?”
根本就不等年輕人任何答復,就已經一袖揮出。
一襲白衣倒飛出去,只是在空中輕靈旋轉,飄然落地,先后一腳重重踩入地面,這才止住后退身影,雙袖飄搖。
老人微微訝異,“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資質不當個廢物,不錯不錯,可惜不姓杜,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按下。
一只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開老龍城上方的云海,往陳平安頭頂山岳壓頂而去。
陳平安以云蒸大澤式向天出拳。
方圓百丈之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大坑之中,陳平安緩緩走上斜坡,重新出現在老人視野中。
老人環顧四周,點頭恍然道:“看來那左右并非你小子的護道人,自然就趕不來了…”
言語之間,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陳平安,好像被一只無形大手攔腰抓住,整個人騰空飛起,劃出一道圓弧,撞入老人身后的老龍城城墻之中。
老人搖頭道:“好苗子又如何,連上五境都不是,還不是廢物?”
看也不看后邊的城墻,老人伸出手臂,輕輕向后一彈指。
陳平安撞入城墻處,出現一張巨大的裂縫蛛網,被老人彈指后,已經深陷城墻中的陳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墻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撓撓頭,等了片刻,天地尤為寂靜。
鄭大風半蹲在地上,抬起頭,老人笑道:“你可以嘗試著折斷那根老煙桿,我很好奇那老家伙是親自來救你,還是些雕蟲小技。”
鄭大風口吐鮮血,艱難道:“殺我一個人就夠了。”
老人搖頭道:“驪珠洞天那老家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說這話,我說不定才會考慮一二。”
老人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
那個年輕人竟然強撐著重新出現在了城墻大窟窿當中,手中握有一顆丹丸模樣的東西。
一位教習嬤嬤臉色陰暗,“是一顆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煉化之物,這一炸開,整個老龍城東邊都要毀了。”
苻南華放聲笑道:“此人絕對不會如此作為!”
教習嬤嬤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華,后者輕聲笑道:“這種人,就是這么蠢。”
孫嘉樹嘆息一聲,陳平安確實不會這么做的。
他剛走出一步,就被元嬰老祖一把按住肩頭,“不可強出頭,不然孫家此番謀劃,全部付諸東流。”
孫嘉樹掙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這件事,不行!這不是你孫嘉樹一個人的事情。”
孫嘉樹依然想要說話,竟是直接被孫氏老祖打暈過去。
陳平安坐在破碎城墻邊緣,攤開手掌,“我用這顆妖丹,買鄭大風一條命。”
雖然距離頗遠,可是老人依舊聽得一清二楚,“什么時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這么多錢了?”
略作思量,老人笑著點頭,“不過九境武夫再少,總比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應了。”
他伸手一抓,將那顆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鄭大風的命留給你了,至于這個小崽子的武道境界嘛,就別留著了。”
只見老人一跺腳。
死命掙扎著起身的鄭大風背脊處傳來一連串的崩碎聲響。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沒有了骨頭,癱軟在地上。
老人看著那個年輕人,“好了,現在你又拿什么來買下自己的性命?記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貴,才行。”
年輕人盤腿而坐,血人一個,已經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我今兒破例一回,等你會兒。”
這位貌不驚人的桐葉宗中興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為吞劍舟。
遠古時代一條巨大吞寶鯨的完整尸骸,歷經六百年整,才煉化而成。六百年間,桐葉宗傾盡人力物力,孤注一擲。
桐葉宗被南邊玉圭宗唯一一次壓過聲勢,就是在那段慘淡歲月,先是開山老祖一脈的宗主,在一場遠游中土神洲的變故中,身死道消,宗門沒了仙人境坐鎮,青黃不接,然后是桐葉宗為了杜氏老祖,財力一掏而空,老修士煉化本命仙兵后,又閉關了數百年之久。
只是當這位老人出關后,第一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頭,約戰一位玉璞境劍仙,只分生死,結果直接將那名劍仙打死,連劍修的本命飛劍都給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劍仙飛劍,那天底下還有什么是吃不進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問道:“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搖頭,“沒了。”
老人笑瞇瞇問道:“腰間的養劍葫蘆,品相還湊合,嗯,還有塊玉牌,有些年頭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買不了你的命,何況你死了,東西就都是我的了。”
陳平安低下頭,拍了拍養劍葫,擠出一個笑臉,說了一句別人的言語,“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們能跑就跑吧。”
然后他顫顫巍巍伸手,滿是鮮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間那塊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這枚辛苦中煉才只是從竅穴取出的咫尺物。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件東西,死也不能留給別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無恙。
陳平安滿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從來不會怨天尤人的陳平安。
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緊玉牌的手臂,橫在眼前,淚水糊著血水,只是不愿讓世間看到這一幕。
陳平安放下雙手,緩緩閉上眼睛,高高抬頭,往南邊瞥了眼,“我有一劍…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葉宗中興之祖,嗤笑道:“這是做啥子?臨終遺言,不是應該破口大罵我欺負人嗎?”
于是他駕馭本命仙兵,“一劍”戳穿了城洞那邊年輕人的腹部。
不知為何,那塊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皺眉,不過也只是覺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穗山之巔,一位坐在石碑之巔死死耗著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臉色大變,站起身,以罕見的肅穆神色沉聲道:“傻大個,助我劈開兩大洲之間的屏障,別問,速度!”
身披金甲、以劍拄地的穗山大神更是奇怪,點了點頭,什么都沒問,就現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劍劈斬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條類似光陰長河的無盡虛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
縫隙合攏。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氣運震蕩不已。
天地間,有人像是聽見了老龍城的那句言語,她輕柔應聲道:“來啦。”
破碎后墜地的驪珠洞天,整座方圓千里的小天地都開始劇烈搖晃。
阮邛臉色鐵青,竭力壓制這份瘋狂至極的氣運絮亂。
一大片斬龍臺石崖處。
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帶著兩只雪白大袖,筆直升天。
在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處瞬間停滯,然后瞥了眼寶瓶洲版圖的最南端。
身形如一劍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處,整座寶瓶洲上方,在大寒時節都響起了一陣陣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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