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卷的最后一章了,一萬兩千字。大家可以猜一下第六卷的卷名。)
陳平安閉眼行走石橋,身形微微搖晃,橋下流水,雙袖行云,仙氣十足。
魏羨對裴錢的點評深以為然,出口稱贊道:“龍驤虎步,岳峙淵渟…”
指點江山才說到一半,魏羨就閉上了嘴巴。
盧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測風云,有些小意外,無傷大雅。”
原來石拱橋是有階梯的,不知為何,陳平安忘了這茬,竟是直接一腳踏空,連人帶竹箱滾落在地。
裴錢一巴掌拍在額頭上,親爹唉,你咋這么不經夸呢。
隋右邊撇過頭,嘴角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個蹦跳起身,睜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無人,大步前行。
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閃而逝,那幅金色團龍的所銜之珠,其中蘊含靈氣,愈發凝聚。
若非有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遺物傍身,陳平安這會兒可就不是摔個跟頭這么簡單了,一是體魄如同“開關迎敵”,任由天地靈氣如海水倒灌竅穴,有大苦頭要吃。二是極有可能以鯨吞之勢,汲取清境山的天地靈氣,到時候肯定要惹來一番異象,橫生枝節,指不定就又是一場風波。
金醴法袍就是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終歸治標不治本,煉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長生橋,在自身氣府開辟出五座類似湖泊,已經是當務之急。
當下這座長生橋,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陳平安莫名覺得,直到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這座天地接納?怪哉。
畫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覺得有些滑稽可笑,畢竟陳平安在他們印象中,時刻端正,處處規矩,難得有這么狼狽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過后,就各自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無人道破。
青虎宮三千級丹梯頂部,雖然有云霧繚繞,可并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陸雍,這兩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純粹武夫的畫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陸雍驚艷道:“好一件龍袞法袍,委實深不可測,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小福地’品相了,小仙師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還要法寶不侵、飛劍不入。”
陸雍誤認為陳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陸宮主好眼光。”
陸雍惶恐道:“前輩謬贊了。”
姜尚真轉過頭,“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年紀比還大,喊我前輩作甚?”
陸雍啞然。
這姜氏家主作為整座云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難以揣測,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這會兒,你若是說一句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就很機敏過人了。”
陸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蘆里賣什么藥,只得苦笑道:“前輩高見,陸雍資質魯鈍,不然這輩子也不會只能跟丹砂草木為伍。”
姜尚真問道:“我這兩百年,需要親理福地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出門不多,比睜眼瞎還不如,陸宮主坐鎮這天闕峰仙家渡口,迎來送往,你可聽說桐葉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最出名的年輕劍仙?”
陸雍想了想,試探性說道:“劍氣長城的那位?”
姜尚真氣笑道:“陸雍你是真當我傻啊?我會沒聽說過他?!”
陸雍忐忑不安,趕緊亡羊補牢,掰手指開始計算別洲有哪些名動天下的劍仙,給姜尚真說了一大串上如雷貫耳的五境劍修,都是最近百年風頭最盛的著名劍仙,關鍵是年紀都不算大,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個,北俱蘆洲有三個,小小的寶瓶洲竟是也出了一個,前幾年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劍仙魏晉,相較前邊七個,風雪廟神仙臺的魏晉,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未來成就極其清晰,所以連桐葉洲這邊都有所耳聞,甚至像青虎宮陸雍這樣的元嬰老修士,因為魏晉的關系,才得以頭回聽說那個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雪廟。
一個個名字和大致事跡聽在耳中,姜尚真始終搖頭,只說不對,差太遠了。
陸雍也沒轍。
練氣士中劍修本就稀少,劍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夠以元嬰境無視一座大門檻的差距,斬殺玉璞境,世間唯有劍修。
關于最近百年中鋒芒畢露的“年輕”劍仙,一心煉丹的陸雍真就只聽說這么多了。
姜尚真不再為難陸雍,他自己內心也頗為無奈,一甲子光陰耗在了藕花福地,之前兩甲子,一甲子去了趟云窟福地,平定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亂,受了不輕的傷勢,之后一甲子閉關修養,對于天下大勢實在是無暇顧及,差不多兩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對姜尚真這些山頂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還有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其實對于光陰流逝,感觸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穩,就可以多出數百年甚至是千年壽命。
山下的人間是非恩怨,實在不值一提,長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視線微微低斂,身后這座青虎宮號稱供奉著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腳下這條登天階梯,三千級,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聽上去道路還挺多,可有幾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處。
大道大道,可不是說這條路有多寬啊,越往上走,腳下道路越窄,甚至會是座獨木橋。
只不過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會高成一條獨木橋,不至于需要他去與前邊的飛升境廝殺爭道,也不會有后人需要擠掉他才能繼續前行的情況。
關于那名海上劍修,估計還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討教才行。他老人家別的本事不說,小道消息那是比誰都靈通,老宗主那種恨不得連新進女弟子的穿什么顏色肚兜、都想問出答案的習慣,山頭之間供奉們潑婦罵街一般的吵架,都要去貼墻根偷聽,真是…頂好的。世上有幾個仙人境的山巔修士,會躲在府邸內,每天看過了小門派各色仙子們,通過各自山門鏡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謂的“才情”,就會有個老頭往那些門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錢,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門,親自給她們送機緣送法寶的?
玉圭宗每年靠著云窟福地的抽成,富得流油,老頭子你身為一宗之主,他娘的還有臉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沒錢心里好慌?
還一臉豪氣地跟我說尋見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寶瓶洲一個名叫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還要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還十分惋惜真武山的那誰蘇稼仙子夭折了?
姜尚真有些時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么修成的仙人境。
幾乎從不與他姜尚真談論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剝離謫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門后,老頭子竟然語重心長地攀扯了半天,說不該如此對待世間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宮的女子,可憐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訓后,老家伙就讓他去西海截殺大妖,一件裝裝樣子的宗門重器都沒給,估計是真生氣了。
反倒是那個被姜尚真帶出福地的鴉兒,一到宗門,就被賞賜了件老頭子自己私藏的法寶,當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義。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宮三千級階梯上,陳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沒有遇到任何人。
抬頭望去,云霧遮蔽視線,看不到那座青虎宮。
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聲道:“上邊站著兩個人,好像正等著咱們呢。”
陳平安心一沉。
難道是大泉王朝那邊有誰還不肯收手?
就在此時,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那兩人走下了臺階,從云海中緩緩走出。
一位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一位是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顯慢了一個身位,像是扈從。
陳平安腳步依舊不急不緩,袖中就連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都捻在雙指間。
遙遙望去,上邊兩人看似步子也慢,實則極快,轉瞬間就站在了距離陳平安一行人七八臺階的上方。
裴錢覺得那個年輕人有些眼熟,躲在了陳平安身后。
姜尚真開門見山道:“陳平安,藕花福地一別,又見面了,看來我們緣分不淺。”
陳平安問道:“春潮宮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瞇瞇道:“是也。”
這位站在桐葉洲山頂的大修士,轉頭對陸雍笑道:“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陸雍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沒想到你這么快就找上門了。”
姜尚真收斂笑意,神色認真道:“陳平安,你跟周仕和鴉兒的恩怨,我不管了。無論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頭上,就想過是不是離開藕花福地后,找到你,請你去我姜氏當個供奉,云窟福地的許多機緣,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擷取,我姜尚真樂見其成。只是后邊你執意要殺陸舫和周仕,我確實動了殺機,想要回到桐葉洲,做點什么。只是請了陰陽家修士幫忙,仍是如何都找不到你,后來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擱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還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訝異。
離開藕花福地這才多久,為何感覺是兩個陳平安了。
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別小看藕花福地登頂為第一人的武夫。
武道境界是不高,可那是被某位道人的“大道”壓在肩上了。
丁嬰所做一切,不過是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撂挑子”。
“周肥”和陸舫不也沒能做到天下第一人?志不在武道磨礪、而在破心魔關是一個原因,其實何嘗還是“苦求不得”。
至于陳平安身后那四人,應該就是福地傳說中那些歷史人物了,負劍女子應該那位陸舫經常提起的女子劍仙隋右邊,其余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暫時無法對號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傳說中那個年輕時英俊無雙的武瘋子朱斂?精悍矮小的漢子,是魔教開山鼻祖盧白象?那個笑瞇瞇的佝僂老人,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陳平安能夠擁有這四位扈從,姜尚真有些驚艷和羨慕,只是還不至于太過嫉妒。
純粹武夫,最需要時間打熬境界,腳踏實地,滴水穿石,比練氣士不講究天賦和福緣太多。
陸雍心中叫苦不迭。
聽姜尚真的口氣,還真是結下大仇的死對頭,那個小仙師修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于姜氏家主此刻露面了,都不敢隨殺?難道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嫡系子孫?
姜尚真開心笑道:“陳平安,你沒有一見面就擺出與我拼命的架勢,我就放心了。我們一邊登山一邊閑聊?”
陳平安簡明扼要道:“好。”
最后陳平安和姜尚真并肩而行。
陸雍隨后跟上,裴錢悄悄走在與這位元嬰地仙一級臺階上,只是隔著好幾步遠,偷偷打量著這個山上的老神仙。
只要陸雍一有轉頭的跡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著扭頭望向遠處風景,手中行山杖咄咄咄敲在臺階上。
陸雍大感訝異,這小閨女越看越覺得靈性啊。
雖然這位青虎宮宮主打架的本事稀拉無比,可到底是元嬰修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么高度,還是能看出個一二三。
姜尚真先問過了四名扈從的身份,陳平安沒有掩飾,姜尚真得知真相后,就沒一個猜對的,一拍額頭,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陸雍有的一拼。”
氣氛仿佛并不凝重,不似仇寇相見分外眼紅,如老友重逢,或是談笑泯恩仇?
可事實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陳平安自己心里有數了。
姜尚真問道:“此次北行,可還順利?”
陳平安搖頭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兩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沖突。”
“哦?”
姜尚真轉頭問道:“陸宮主,大泉皇帝叫什么?”
陸雍趕緊答復:“劉臻。”
姜尚真望向陳平安,“我把他們老子拎過來,要他給你道個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要多久,說不定你在青虎宮吃頓齋飯的功夫,劉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過大泉王朝是大伏書院管著的,書院山主很有來頭,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圣人府邸,有個當學宮大祭酒的兄長,你到時候別打死劉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對那皇帝老兒飽以一頓老拳什么的,當然沒關系。”
陳平安道:“你真不用這樣做,你能不能給我透個底,這次找我是為了什么?把我攔在天闕峰渡口,然后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呵起來,“屁顛屁顛趕來的路上,我倒是想過這么做。找你找得辛苦,說沒有半點怨氣,那是自欺欺人。其實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邊修行的,不然我還真沒辦法在青羊宮守株待兔。與你直說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詳細了解了你的所作所為后,還去見了次那個姓姚的新任吏部尚書,也就只是遠遠看了眼,就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后幫著照拂姚氏,然后我自個兒直奔青虎宮,就為了見你一面。”
陳平安停下腳步。
姜尚真依舊拾階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邊,自會與你挑明一切。”
陳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圍繞天闕峰的云海,這段路程白霧茫茫,只是豁然開朗,見到了一座雄偉宮觀,原來是登頂天闕峰了。
在先前眾人走入云海時,陸雍想著正兒八經看幾眼那丫頭,不曾想轉頭后,仍是給裴錢扭頭躲掉。
陸雍愈發驚奇。
這層繞峰流轉的云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宮的護山大陣,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要名副其實的如墜云霧,視野所及,空無一物。
陳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頭頂那枚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舊瀟灑前行,走出去數步,見陳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轉頭望去,發現這個打死丁嬰的年輕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陸雍裴錢以及魏羨四人都走到了山頂,陳平安還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裴錢順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發現宮觀那邊,人頭攢動,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圣,能夠讓宮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親自迎接。
青虎宮那邊的觀望之人,多是年輕不大的練氣士,多是少年少女,還有不少跟裴錢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錢小聲問道:“咋了?”
陳平安回過神后,一只手輕輕按住裴錢的腦袋,微笑道:“最早的時候,我跟他們一模一樣,站在大門口,看著別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跟隨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龍布雨石壁那個方向的仙家渡口。
陸雍看了眼青虎宮那邊的子弟,一個個惹人笑話,一揮袖,沉聲道:“都回去修行!成何體統,不像話!”
經過那堵變幻莫測、蛟龍隱于云霧若隱若現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闕峰渡口。
是一艘懸停崖畔的巨大樓船,船底下竟是飛旋著無數青色鳥雀,像是它們以羽翼托起了這艘浮空大船。
陸雍心情復雜。
這艘渡船本該昨天就動身去往寶瓶洲老龍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攔下來,手段很簡單,砸錢。
除了青虎宮沒敢跟姜尚真收錢,渡船所有乘客,都額外得到了一筆等同于路費的小暑錢,陸雍讓一位長老去當的善財童子。
也有不長眼的,罵罵咧咧,不愿收錢,只想要跟青虎宮討要個說法,青虎宮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葉洲北方金丹修士,從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等到青虎宮去將奄奄一息的金丹地仙,從山壁中拔出來,慘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后,金丹修士拖著病軀,硬生生是咬牙重新登山,與那個一露面半句話不說、就動手傷人的姜氏家主賠罪道歉。
陸雍從頭到尾,盡收眼底。
見著了那艘鳥雀盤旋的仙家渡船,裴錢激動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瘋魔劍法,那可就是劍劍不落空啊。
魏羨四人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番神奇景象,雖然臉上無動于衷,可心里仍然感慨萬分。
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這里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姜尚真猶豫了一下,“能不能問一句,你師承何人?”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姜尚真仍不死心,“我無惡意。”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故意瞞你,而是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師父。”
教他燒瓷的,是不愿意收他為徒的姚老頭。教他劍氣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的崔姓老人。教他學問的,是齊先生和文圣老秀才。
教他要與人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無奈道:“好吧,不愿意說就不說。我這次找你,是有人托付我,交給你一樣東西,我已經小心裝在一只瓶子里頭,你收下后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覺得到了真正安然無恙的地方之前,就再也不要拿出來。”
陳平安兩次游歷,也算見識了不少,比如在飛鷹堡外就見過千里送人頭的。
但是與自己結仇的姜尚真,竟然跑這么遠就為了送自己東西,陳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著毫不掩飾自己戒備眼神的陳平安,一跺腳,施展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亂,你聽說過吧?”
陳平安點頭。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那頭大妖受傷后,仗著皮糙肉厚,仍是給它逃入了西海,我呢,剛好就是去追殺大妖的三人之一,其余兩個,太平山宗主宋茅,還有個桐葉宗管譜牒的老王八蛋,大妖傷重,難逃一死,只是我和桐葉宗的,都不愿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來一個玉石俱焚,傷了我們自身的修為,就想著慢悠悠跟著大妖耗死它,一路上還能欣賞欣賞風景,聊聊天。”
陳平安知道那場追殺,絕對不是姜尚真說得這么輕巧愜意。
姜尚真轉頭望向西邊,唏噓道:“然后我們三個就遇到了一位劍修,那真是一身劍氣沖斗牛,天生一副俠義心腸,脾氣還好,一劍斬殺了大妖不說,還喜歡跟咱們講道理,更不貪圖大妖身軀…”
說到這里,姜尚真一拍額頭,“真編不下去了…”
姜尚真眼神驟然間凌厲起來,盯著陳平安,“那名劍修問起了誰認識你陳平安,我便照實說了,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去而復還,說了句妖丹歸我了。就只有這么一句話,太平山和桐葉宗就沒了任何異議,將一頭十二境大妖最寶貴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劍修的意思,所以才來找你,就是為了將妖丹交到你手上。”
陳平安臉色如常,“那名劍修,我認識,叫左右。”
認識?
就這樣?
左右?
真是個陌生的怪名字。
難道真是這兩百年才冒頭的年輕劍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腳罵娘了,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只半臂高的精美瓷瓶,“你知道這顆妖丹的價值嗎?你知道什么樣的劍修,才能夠一劍斬殺現出真身的大妖嗎?”
陳平安搖頭又點頭道:“妖丹的價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劍術,我知道,左右親口對我說過,他的劍意比阿良低,劍術…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著腦袋,伸手揉了揉臉龐。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能不能別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講一個自稱“劍術比阿良還要高”的朋友?!
陳平安也察覺到端倪,笑道:“放心,我與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的恩怨,跟你關系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會答應我,對你姜尚真出劍。”
自稱大師兄的左右。
那可是捏著鼻子才認的自己“小師弟”。
放心個屁!
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陳平安的話,而是那個叫“左右”的劍仙,出劍需要理由嗎?估計只需要他一個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頭上了吧?你陳平安去問問看桐葉宗那老王八蛋現在的感受?接了一劍過后,為了不接第二劍,連那張老臉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后遠離陳平安為妙。
遞過裝有妖丹的瓶子,陳平安沒有二話,趕緊收入方寸物當中。
姜尚真輕聲道:“這只瓶子也算件不錯的法寶,就當是我姜氏的賠禮了。至于你和周仕以后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會如何,以后再說吧。”
裴錢瞥了眼陳平安和那個家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親是第一次,伸手指向頭頂渡船是第二次。事不過三。
裴錢是看得到兩人,忍著不多看。陸雍和魏羨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后,兩個身影重新出現在眾人身邊。
陳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錢立即跟上,四人隨后。
陳平安登上渡船后,轉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碼歸一碼,謝了。”
姜尚真笑著點頭,多少年了,沒有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了?
早有青虎宮管事在船頭等候,小心翼翼領著陳平安他們登上渡船頂樓。
姜尚真依舊望向渡船,久久無言。
陸雍就只能老老實實陪著這位姜氏家主發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很快就緩緩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視線,輕聲道:“貴客臨門,你們青虎宮就不打算送點什么給這位陳仙師?”
陸雍心一緊,識趣道:“理所當然,要送要送,只是還望前輩提點,該送些什么才穩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么貴重送什么啊,好歹是個元嬰,還需要我教你送禮?”
陸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陳仙師婉拒,青虎宮如何做?”
姜尚真轉過頭,眼神冷漠,“哭啊惱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騙人錢財進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錢還難?青虎宮這點小事都做不到,你這個當宮主的,怎么不去死啊?”
陸雍大汗淋漓,“前輩教訓的是,我心里有數了。”
姜尚真冷哼一聲,“不管你陸雍送出什么,回頭報個價給我,雙倍償還青虎宮。”
陸雍剛剛有一番打算。
不曾想姜尚真瞇起眼,陰沉道:“別跟我在這種破爛事上抖機靈,該是多少錢就是多少,你陸雍和青虎宮還沒資格,讓我姜尚真欠人情。”
陸雍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陸雍肩膀,和顏悅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宮多待一天,你挑選幾個順眼的子弟,我親自為他們講一講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胚子,我送你們青虎宮一個去往云窟福地的名額。嗯,別忘了,長得歪瓜裂棗的,資質再好,也別來礙我的眼,與人傳道授業解惑,還是要講究一個賞心悅目的。”
陸雍心中狂喜,終于發自肺腑地作揖感謝道:“前輩大恩,陸雍銘記在心!”
修行路上,從來是福禍相依。
禍,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
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這樣的山頂神仙,換成了那個謫仙人身份的周肥,遇上一旦起了殺心的丁嬰,一樣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登上渡船頂樓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頭等廂房,當然陳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夸張。
魏羨四人拿了玉牌和鑰匙后,默契地跟隨陳平安。
裴錢關上門后,丟了行山杖,在幾間屋子串門,跑來跑去,最后去了那座觀景陽臺看云海,黝黑臉龐上掛著滿滿的幸福,呆呆眺望遠方。
魏羨也去了觀景臺。
三人落座,加上一個陳平安。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輕神仙是?”
朱斂已經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給陳平安,陳平安接過茶杯后,說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著一座品相很高的云窟福地,福地版圖極其廣袤,有許多天材地寶。”
朱斂贊嘆道:“少爺何止是往來無白丁,分明呼朋喚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邊看了眼神色從容的陳平安,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么朋友。”
盧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經躋身上五境了。”
陳平安已經給他們大致講過純粹武夫與練氣士的各自境界劃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遠游境,九境山巔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間其實猶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陳平安跟他們說十境依舊不是武道止境。
練氣士中五境,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元嬰境。
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飛升境。其余二境,則失傳已久。
觀景臺那邊,裴錢看過了風景壯闊的云卷云舒,又開始覺得有些乏味了,唉聲嘆氣起來,“老魏啊,我跟你說點心里話唄?”
魏羨嗯了一聲,站在欄桿那邊,渡船航行在云海上方,應該有仙家陣法庇護,才能夠使得這渡船觀景臺不受天上大風的激蕩,唯有舒適的清風拂面。
裴錢墊著腳跟,愁眉苦臉道:“我爹還是不愿意教我絕世劍術唉。”
魏羨淡然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裴錢蹲在地上,背靠欄桿,“愁啊。”
魏羨低頭瞥了眼枯瘦小丫頭,“沒關系,明天還是這副鳥樣,習慣就好。”
裴錢抬起頭,眼神幽怨,“老魏,你這樣的人,能找著媳婦嗎?”
魏羨想了想,“找得到,都是別人幫我找的,不過我最喜歡的那個,沒能娶進家門。”
裴錢問道:“為啥?嫌棄你長得丑?那也怪不得別人姑娘啊。”
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無幾。
魏羨趴在欄桿上,“都是不嫌棄我的模樣,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那時候我家里窮,一心想著以后掙著了大錢就娶她,后來世道亂,她死了,我沒死。”
裴錢站起身,拍了拍魏羨胳膊,“行啦,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想啊,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念著她呢,可不就算是她還活著嗎?不錯啦,說不定當年娶了她,越看越煩哩,你肯定也當不成皇帝老爺了。”
魏羨點了點頭,“是這個理兒。當年我身邊就沒誰能夠講明白,那么多當官的,讀書全讀狗肚子里去了。”
裴錢笑嘻嘻問道:“老魏,你覺得我能當多大的官兒?”
魏羨說道:“娘們兒當不了官。你這樣子,長大了估計也是個丑姑娘,即便進了宮,一輩子也見不著皇帝的。”
裴錢一腳踹在魏羨腿上,怒氣沖沖道:“老魏,你咋是個老流氓呢?!”
魏羨呵呵笑著。
這位藕花福地萬人敵,最近心里頭難得有些小小的芥蒂,也沒了。
其實也不能怪陳平安惡心人,還是他魏羨自己嘴賤,好死不死問了陳平安關于南苑國后世的歷史,尤其是史書對他魏羨的評價。
陳平安當初察覺到南苑國不對勁后,就翻閱許多正統史書和稗官野史,關于開國皇帝魏羨,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種種魏羨誕生時的祥瑞和傳奇,比如說魏羨父親有次去田地里勞作,見到妻子仰臥在道路上,有白龍盤踞其上,然后就懷上了魏羨…
魏羨在那次閑聊之后,就再沒跟陳平安說過話。
裴錢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當時就笑得捧著肚子滿地打滾。
這段時間就經常拿這個惡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時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后在魏羨身邊打轉,還他娘的哎呦哎呦的。
最后是給陳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頓結結實實的板栗,裴錢才消停了,還跑來跟魏羨道了歉,背對著陳平安的時候,其實在擠眉弄眼呢。
魏羨不至于跟這丫頭置氣,可總歸開心不起來。
裴錢抬頭看著魏羨的側臉,突然說道:“老魏,對不起啊,以后我不笑話你了。”
魏羨咧咧嘴,“么的事。其實這算什么,還有好些事情,南苑國的史官是沒膽子寫…”
裴錢小聲道:“比如?你給我說道說道,咱倆小聲些說。”
魏羨輕聲道:“多了去,比如那會兒我在鄉里綽號鼠八,家里窮,就偷雞摸狗,后來還干過剪徑草寇、販賣私鹽的好些腌臜勾當,至于我娘親,可沒被什么白龍趴在身上過,倒是我親眼看過她偷漢子,只是我沒吱聲,那漢子人不錯,比我爹做人多了,后來為了救我,那漢子堵在巷子里,給匪人把整個后背砍爛了,還喊著讓我快跑,我能怎樣,跑唄,反正到最后,我也沒能找到殺他的兇手。”
裴錢一邊嘆著氣,一邊轉身走向陳平安那邊,驟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羨他娘親…”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臉歡天喜地、正要揭人傷疤的裴錢,怒道:“閉嘴!回去道歉!”
裴錢嚇得噤若寒蟬,眼眶一紅,立即跑回觀景臺,正要開口跟魏羨道歉,魏羨卻笑著拍了拍她小腦袋,“行啦,哭啥,屁大事兒。下次換你請我吃串糖人。”
裴錢趕忙答應下來,可仍是戰戰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里的陳平安,完蛋,是真生氣了。
她趕忙抱住魏羨大腿,哽咽道:“等會兒我爹要把我丟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羨無可奈何,轉頭望向屋子那邊,笑道:“真沒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只是站起身,對裴錢說道:“過來。”
帶著裴錢到了隔壁書房,裴錢趕緊麻溜兒關上門,這才耷拉著腦袋,認錯絕不還口、挨打絕不還手的可憐模樣。
陳平安沉聲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錢想了想,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回答:“半個。”
裴錢匆忙補充了一句,“半個已經很多了,小白還沒有半個呢,就老魏有。”
陳平安問道:“關于朋友,那兩本書上怎么說的?”
裴錢不假思索就說道:“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誠…”
裴錢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
陳平安問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錢低著頭,小聲嘀咕道:“書上說的,又不是你說的。”
陳平安氣得不行。
裴錢輕聲道:“我知道錯了,除了不該笑話老魏,還有老魏待我以誠,我也應該以誠待之。”
陳平安這才臉色稍稍好轉,黑著臉道:“拿上書,去觀景臺大聲讀書。”
裴錢問道:“我會背了,不拿書行不行?”
一見陳平安又要生氣,裴錢立即轉身就跑,說要拿書的,不然誠意不夠,愧對寫書的圣賢。
陳平安嘆了口氣。
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顧璨那個小鼻涕蟲。
都不是 觀景臺上,裴錢雙手高高拿著書,不用翻書頁,就開始大聲朗誦起來,假裝翻書頁的時候,轉頭滿臉得意,對魏羨輕聲笑道:“老魏,我爹覺得我這次認錯的話,說得對哦。”
魏羨伸出大拇指,以示嘉獎。
裴錢搖頭晃腦。
結果腦袋上給人一板栗砸下去。
裴錢頭都不敢轉,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錯了,真的不敢了…”
朱斂嗯了一聲,負手轉頭而走,“好的,孺子可教,還有救。”
裴錢猛然轉頭,正要跟這只老王八拼命,結果剛好看到陳平安走出書房,立即憋下這口惡氣,乖乖轉頭,繼續背書。
最后裴錢還留在觀景臺背書,隋右邊早已離去,魏羨和朱斂也分別離開。
于是只剩下盧白象還坐在桌旁,與陳平安相對而坐。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你就不問我那句話的內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倒了兩杯酒,遞給盧白象一杯,笑道:“想說就說,你不想說,我還能如何。”
朱斂曾經以為陳平安之所以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因為后者第一個說出了那句話,算是第一個投誠的“叛徒”。
恰恰相反,盧白象至今未說,是畫卷四人中的最后一個。
盧白象神色古怪,喝過了一杯酒,才說道:“我那句話,其實相比他們三個,應該是最沒有意義的,‘花錢如流水,開不開心’。”
陳平安無奈道:“的確是那人的口氣。”
盧白象問道:“以后能不能不喊主公?”
陳平安搖頭道:“那可不行,聽著挺帶勁的。”
盧白象怎么都沒想到是這么個答案,本以為陳平安極大可能會答應下來。
陳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開個玩笑。”
盧白象緩緩起身,抱拳行禮,微笑道:“陳平安以國士待我,盧白象必以國士報之。”
陳平安也只好跟著起身,“這話換成朱斂來說,我還習慣,你來說,不太適應。”
盧白象笑著告辭離去。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過了許久,讀書聲不斷,說道:“回屋子。”
裴錢就等這句話了,合上書本,歡快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啞道:“渴死我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記恨我?”
“啊?”
裴錢一臉茫然,神色并非作偽,“為啥咧?”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裴錢可憐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書啊,爬了那么多階梯,可累了。”
陳平安啪一下,貼了一張符箓在裴錢額頭,“這張寶塔鎮妖符,歸你了。”
裴錢正要歡呼,陳平安已經說道:“回自己屋子抄書去。”
裴錢一琢磨,自己賺大了啊,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書去了。
陳平安走到觀景臺。
已經是第幾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隋右邊在自己屋子閉目養神,桌上放著那把越來越鋒芒的癡心劍,養劍這么長時間后,隋右邊能夠清晰感受到一股劍意在劍鞘內游走。
劍意,而非劍氣。
那晚大戰落幕后,她跟隨陳平安離開破廟。
兩人有過一番對話。
陳平安的言語,有些說得很不客氣。
“當下兩顆金精銅錢,我可以不用你還,但是從今往后,魏羨朱斂和盧白象,他們三個,花了我的金精銅錢,還不還,待定,可是你必須還,不過什么時候還,不講究,只是話我得先說清楚,丑話說在前頭,總好過到時候你跟我翻臉。”
有些則說得很讓人懷疑。
“你別覺得我沒資格與你說修行和劍道,我見過天底下劍術和劍意幾乎是最強的兩個劍修。我雖然練劍不久,但是我已經知道劍意和劍術,在這座天下的最高處在哪里,一步步走去那邊就行了。”
有些則說得玄乎。
“修行一事,重在叩心關。你們四個,曾經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會走得格外堅定,比如你隋右邊,就一心想要劍術通神,越是志向高遠,你現在就越絕望。但是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
最后隋右邊詢問陳平安為何唯獨她,必須要償還金精銅錢。
那個家伙,當時神色嚴肅,回答道:“我有個喜歡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時候,就要翻看我的家底,萬一對不上賬,還是因為其她女子,我怎么跟她解釋?”
劍氣長城,大戰告一段落。
夜幕中,這座天下,雙月懸空。
走馬道上,大小新舊兩座茅屋那邊,寧姚坐在茅屋正對著那處城墻上,膝蓋上疊放著壓裙刀和槐木劍,怔怔出神。
那位名為陳清都的老大劍仙,來到寧姚身邊,盤腿坐下,“既然暫時空閑下來,那么有件事就可以告訴你了。”
寧姚疑惑轉頭。
老人笑道:“那把長氣劍,我本來是想著將來哪天送給你的。”
老人擺擺手,打斷寧姚的開口,“但是此次妖族攻勢,極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禍事。剛好陳平安要重建長生橋,我就讓他背著長氣劍去桐葉洲找那座觀道觀,借劍之前,我私底下與他明言,背了長氣劍,好處一大把,可是壞處更大,要擔因果的,是寧姚與妖族之間的大因果。”
陳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樣的眼神和臉色,哪怕他與曹慈一戰,咱們就在旁邊看著他連輸三場,陳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么明亮。真是讓人記憶深刻。”
陳清都轉頭問道:“寧丫頭,你怎么不生氣?不怪我多此一舉,讓他擔風險?”
寧姚翹起嘴角,“生氣?我不生氣。我是寧姚!他是陳平安!”
意氣風發。
好像在說,我寧姚喜歡的家伙,愿意這么做,她半點都不奇怪!
陳清都跳下墻頭,走向茅屋,嘖嘖道:“大晚上的,還要挨這么一劍,我也是自找苦吃。”
寧姚雙手托著腮幫,開始想念他。
她滿臉驕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么就這么好呢?
她突然眉頭緊皺,想起泥瓶巷住宅有過一次對話,“啊?到最后還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經借給他過的壓裙刀,以及跟他借來的槐木劍,然后學著那個笨蛋,開始出拳而走,自言自語道:“我寧姚一只手,能打五百個大劍仙陳平安!”
她停步轉身,望向那座蠻荒天下,雙臂環胸,神采飛揚,“就問你們怕不怕?!”
老大劍仙陳清都啞然失笑,好嘛,真要有這么一天,天底下誰敢不怕?
當初在天闕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后問了陳平安一個小問題。
“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宮子弟的觀感?而且你那是…想給他們留個好印象?圖什么?至于嗎?”
姜尚真當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養劍葫的不俗。
但是真正讓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陳平安別在發髻間的那枚白玉簪子,普通材質。
他稍稍留心,就發現了玉簪上篆刻有八個小篆。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