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總會有那么幾場疾風驟雨,就像是老天爺在提醒世人,你們是在寄人籬下,要乖乖低頭。
比如陳平安在泥瓶巷自家門口遇上了個蔡金簡,在蛟龍溝遇上法袍金醴的原先主人,誤入藕花深處,就迎來了一場宗師聯手的圍剿。
就看熬不熬得過去了。
熬過去,雨后天晴,熬不過去,最多也就只能像武夫那般,嚷著十八年后還是條好漢。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鐘魁今天就是如此。
今天之前,大伏書院鐘魁的修行,太好太快,太讓人驚艷,在大道上一騎絕塵,讓桐葉洲所有儒生難以望其項背。
可是今天,白猿現世。
生死大敵。
比起鐘魁先生,大伏書院的山主,去攔截那頭隱匿扶乩宗附近的大妖,其實更加險峻。
這是有違山主初衷的。
鐘魁當下處境,堪稱必死之地。
白猿眼神漠然,看著這個被視為有望成為某座學宮大祭酒的年輕書生。
鐘魁深呼吸一口氣。
即便不曾破開仙人境瓶頸,即便不是先天以體魄強韌著稱于世的妖族。
眼前那頭背著一把古劍的白猿,也還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
如果說練氣士是天底下最叛逆的竊賊,膽敢叫板那天道循環的生死定數,那么劍修,無疑又是練氣士中最不講理的存在。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白猿出鞘第一劍,就將那塊大伏書院贈予每位君子的護身玉佩,給打得化作齏粉。
一君子一大妖之間,蘊含儒家圣賢文章真意的玉佩粉碎后,數以百計的金色文字緩緩消逝人間,像是落了一場金色的小雨。
鐘魁剎那之間就退至數十丈外的一處井獄邊沿,雙袖鼓蕩,秋風肅殺,小小兩只青衫袖口內,充斥著沙場秋點兵的雄渾氣勢。
太平山的這口井獄,是一口巨大水井模樣的建筑,井壁開鑿有一條不斷向下的棧道階梯,旋轉向下,陰氣森寒,就像一座直達陰冥的無底洞。
下五境修士甚至只要靠近井獄附近,就會被井獄積攢無數年的煞氣,擾亂氣機、侵蝕體魄。
太平山入門道士專門有一場苦修,就是在井獄附近坐忘吐納,打熬體魄,苦不堪言。
女冠黃庭之所以被視為驚才絕艷的修道美玉,就在于她初次跟隨同門師兄師姐靠近井獄,在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撐不被煞氣倒灌氣府之際,她渾然不覺異樣,偷偷摸摸走到了井獄邊緣的入口處,如果不是當時那位負責盯著晚輩修行的太平山老道士,趕緊過去拎著小女孩的后領,說不定黃庭在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步入井獄。
在那之后,黃庭跟太平山長輩斗智斗勇,總算在十一歲的時候,成功摸進了井獄,結果差點死在井獄深處,下不去,出不得,暈厥過去。
最后她是被一位黑衣白猿,丟出了井獄。
老猿緩緩前行,閑庭信步,來到了隔著一口井獄的邊沿。
那把出鞘古劍,劍氣太重,已經完全看不清劍身真容,一劍破碎那塊等同于上品法寶的玉佩后,飛劍甚至此刻已經不在太平山上,依稀可見遠方有白虹飛掠,風馳電掣,就像一條纖細白蛇游曳在一大塊黑幕上。
如此一來,原本即將被牽動的太平山護山大陣,瞬間停止了運轉,而且出現了不同尋常的絮亂。
鐘魁竟是無法成功驅使大陣鎮壓此妖。
祖師爺在去藕花福地接回黃庭的路上,宗主去了扶乩宗堵截那頭十二境大妖,住持太平山事務的元嬰地仙在下山之前,就將護山大陣的中樞控制,毫無保留地交給了鐘魁這位外人,不為大伏書院君子身份,只是信得過鐘魁而已。其實這種行為,大有僭越嫌疑,而且極有可能泄露太平山的內幕天機,可是太平山上上下下,毫無異議。
曾有圣人言太平山道士,素有古風俠氣。
確實當得起這份贊譽。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頭白猿,不愧是當了為太平山護法三千年的鎮山供奉,竟然能夠讓大陣暫時停歇。
鐘魁神色凝重,在心中默念一篇圣賢文章。
他雙袖中的秋風,品相比那求而不得的翻書風,還要高。
當初鐘魁尚未及冠,早早躋身書院賢人之后,由于一年到頭放浪不羈,在大伏書院很是“聲名狼藉”,不被許多性情古板的老夫子喜歡,如果不是山主近乎寵溺的庇護,早就給摘掉了賢人頭銜,成為書院的賢人和君子,可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每過幾年都有一場大考,鐘魁當初大醉酩酊,昏睡了三天三夜,竟是直接缺考,大伏書院上了歲數的那撥教書匠們,或是看不慣鐘魁的隨心所欲,或是憤怒他的揮霍才華,或是懷有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的初衷,所有賢人君子聯名上書,要求山主剝奪鐘魁的賢人身份。
結果那天正值冬日大雪,鐘魁光腳行走于雪中,朗聲口誦某位圣人的一篇道德文章,并且以仰頭問天之狂徒姿態,向那位圣人詢問文章中的疑惑,最后鐘魁自問自答,神色頗為自得。
在鐘魁停步之時,寒冬時節,竟有一陣秋風,攜帶了那位圣人親口贊譽聲的“善”字,響徹大伏書院。
秋風入袖。
鐘魁當天就躋身君子,無人膽敢質疑。
相傳圣人造字,鬼哭神泣。
文字確實是有其力量的,最少對于書院弟子而言,尤為如此。
最巔峰的顯化,即是那些“斯文正宗”文廟中圣人擁有的本命字,這些大圣人多是高立神臺無數年,受世人頂禮膜拜,文脈不斷,香火永存。
可即便是那座“正宗”文廟的圣人,不提居中的至圣先師與陪祀左右的那五位,當然如今就只剩下四位了,其余圣人,只擁有一個本命字。
天下唯有一人例外。
山崖書院齊靜春。
春,靜,皆是這位讀書人的本命字,而且兩個字,極大。
然后才是一般儒家書院山主、君子的口含天憲,一肚子浩然正氣,引來天地共鳴。
之后是賢人之流口誦詩篇,引來罡風,能夠讓人形銷骨立,教那鬼魅陰物魂飛魄散。
只背著一把劍鞘的白猿遙遙站在井口對面,沒有說話,它只是伸出三根手指。
大概是說殺你鐘魁,只需三劍而已?
鐘魁不言不語,不作任何口舌之爭。
那枚象征君子身份的玉佩,早已將此地情形穿回書院。
鐘魁的四面八方,像是出現了一條條雪白瀑布,那些白色的水流,由一個個光芒璀璨的蠅頭小字組成。
仿佛太平山井獄旁,豎起了一張張巨大的典籍書頁。
以至于從井獄散發出來的煞氣,被強行壓往下方,鎮壓其中的妖魔鬼魅,一個個兇性大發,嘶吼起來。
井獄底下無數條鐵鏈震蕩的劇烈聲響,如雷鳴炸開。
白猿環顧四周,太平山其實有兩座護山大陣,分里外、明暗兩種,先前那座是桐葉洲皆知的護山陣,一旦啟動,會有一把鏡子如明月升空,光線照耀太平山,讓任何妖魅無處遁形,身處那份光明其中,不但境界修為會被壓制,尤其是妖物和鬼物,更是被天生壓勝,道行淺薄一些,比如那地仙之下,一照面就會瞬間消亡。
但是白猿真正忌諱的,不在這座已經被動了手腳的陣法,而是太平山真正的殺手锏。
已經足夠震懾半洲之地的明月鏡,它的真正用處,外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它的存在,只是方便太平山找出對手,僅此而已!
對于桐葉洲誰才是桐葉宗、玉圭宗之后的第三大宗門。
千年以來,桐葉洲修士都說是宗主道侶皆是上五境的扶乩宗,可是不管外人如何示好吹捧、誠心認可,扶乩宗從不承認自己是桐葉洲第三,關于這個爭論,扶乩宗宗主只有一次顧左右而言他的相關言論,笑言若是扶乩宗搬到了北邊那個小地方,寶瓶洲,就算是爭第一又有何難?
在太平山外游蕩不定的那抹白虹,再度破開一層無形的山水氣運,激蕩而至,從天而降,直直落向鐘魁的頭頂。
一張張瀑布似的書頁,傾斜著倒流而上,在鐘魁四周和頭頂形成一座半圓形雪白大陣。
那長劍劍尖,與瀑布撞擊后,迸發出無數電光火花。
長劍下墜速度已經被阻滯幾分,可瀑布蘊含的天地正氣不斷急劇消散。
哪怕只是星星點點的火花濺射出去,就讓太平山井獄附近的參天古樹、觀景涼亭和仙師修行洞府,毀壞得滿目瘡痍,無數飛禽走獸,哀嚎逃竄。
鐘魁不理會遲早要破開瀑布水流的那把古劍,反而死死盯住那個巋然不動的大妖。
白猿神色自若,嘴角帶著一絲玩味,分明是在拭目以待,想要看一看這位屬于必殺之人的書院君子,還有什么壓箱底的本事。
鐘魁頭頂上方那一劍,只是它的第二劍。
妖族修行,先天不易,想要成為劍修,更是難度極大,所以躋身上五境的劍修大妖,無一例外,都會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一方雄主。中五境的劍修妖族,在蠻荒天地,擁有種種殊榮待遇,幾乎等同于浩然天下的書院弟子。哪怕是名正言順的復仇或是攻伐,中五境劍修都可以免死一次,不守規矩,肆意斬殺劍修之人,無論身份有多高,一經發現,就會得到重責。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可能還不太清楚一名劍修大妖的可怕,畢竟雖然妖魅精怪數目眾多,可是真正的大妖稀少,可是劍氣長城那邊,一頭劍修大妖的棘手程度,已經用無數人族劍修的慷慨赴死,領教過它們的恐怖殺力和血腥手段。
阿良為何強大,為何在劍氣長城擁有無數的仰慕者、擁護者,就在于阿良在劍氣長城砥礪百年劍道,面對同境界的上五境劍修大妖,從來無敵,不但無一敗績,還有追殺對方數萬里,甚至是當場陣斬的記錄。
所以關于阿良飛升離開浩然天下,去跟道老二在那化外天魔橫行無忌的奇怪地方,打得天翻地覆,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都覺得阿良會是雖敗猶榮,反而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絕大部分都堅信那個死一萬次都不夠的劍客阿良,會打得那位“真無敵”變成了真有敵。
妖族敬重且崇拜最強者,即便對自稱劍客的那個阿良恨之入骨,但是當有一位巔峰大妖提出阿良戰死后,可在蠻荒天下的葬身之處,以劍做碑。
整座蠻荒天下,一個浩然天下視為“沒有一句讀書聲”的蠻夷之地,竟然對此提議,視為理所當然。
留在太平山上的百余位道士,沒有袖手旁觀,幾乎都是山門中輩分最低的道士,許多還是臉色慘白卻眼神堅毅的小道童。
鐘魁卻厲色道:“退回去!別送死!”
那些道人中的一位金丹境界老修士,雖然已經認出了老猿的身份,仍是一句話堵死了鐘魁所有讀書人的道理,“我太平山道士,斬妖除魔,沒有死在人前的道理。”
白猿看也不看那位金丹修士,隨手一拳,拳罡就將一名世俗眼中的金丹地仙,打得身軀碎裂,金丹崩壞。
以善意報答善意,雖死無悔。
太平山道士是如此。
鐘魁更是如此。
一揮雙袖,袖中兩陣秋風,將那些太平山道士悉數裹挾其中,一個個拋向遠處。
白猿對此視而不見,任由鐘魁將那些道士丟出戰場之外。
一個鐘魁,抵得上一座太平山。
白猿心念一動。
那把出鞘古劍加速下降。
鐘魁雙指悄然捻住一張青色材質的符。
圣人文稿,以篆刻有“下筆有神”的小雪錐,畫以君子鐘魁獨創的鎮劍符!
長劍破開瀑布的剎那之間,鐘魁頭頂浮現那張青色鎮劍符。
那把古劍如同謫仙人墜入一座洞天福地,竟然徹底消失。
就連將其煉化千年的白猿都感應不到。
太平山兩大護山陣,如明月升天的光明鏡,用以照妖尋魔,哪怕是玉璞境修士,都可以將其禁錮片刻,而真正的殺招,就會緊隨其后,正是太平山那位修為通神的開山祖師,窮盡人力物力財力,鑄造出來的四把仿造上古仙劍,雖是仿造,卻每一把皆是半仙兵的品秩,四劍結陣之后,更是威力通天,可以媲美一件名副其實的殺伐仙兵。
但是這頭白猿所背之劍,恰好就是四劍之一。
作為鎮山供奉,三千年之間,不僅僅是追回捕殺那些“逃離”井獄的妖魔巨擘,還有無數次潛行下山的殺敵,立功無數。
最終在千年之前,那一代太平山宗主力排眾議,將其中一把古劍賜給已經“功無可封”的白猿。
白猿雖然無法完全掌控四劍大陣,可是一時半刻的鉆空子,太簡單了,若是尋常地仙在緊急情況下,被迫倉促住持大陣,白猿都有把握讓四劍臨陣倒戈。
沒有了既是佩劍又是本命物的那把古劍。
白猿微微瞇眼,扯了扯嘴角,動作細微,卻充滿了沖天的蠻橫血腥氣息。
鐘魁一手負后,一手持小雪錐,如同站在書案前,開始書寫下第一個字。
第二個字,人。
第三個字,有。
第四個字,云。
下筆極快。
小雪錐筆下每一個字都懸停在鐘魁身前,氣勢浩大。
太平山上,風卷云涌。
白猿輕輕搖頭。
一閃而逝。
白猿以雙手拖刀之姿,掠過井獄的大半座井口,直撲鐘魁。
橫掃而去。
再不給這位書院年輕君子任何希望。
倒不是說鐘魁寫完完整篇章后,白猿就無法應對。
畢竟它出關之時,其實就已是仙人境的劍修。
它處心積慮,壓了境界足足五百年。
除非元嬰境界的鐘魁是那道祖佛祖轉世,否則中間隔著一個玉璞境,還涉及到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間的天塹,鐘魁如何能活?
若是鐘魁能夠同時駕馭兩座太平山護山陣法,則兩說。
只可惜這兩座大陣,除非是宗主和那位祖師爺親臨住持,否則都會被白猿視同無物。
不過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滯留片刻,就會很麻煩,真正的天大麻煩。
當白猿輕輕飄落在鐘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數丈外,鐘魁被攔腰斬斷,兩截身軀旁邊,鮮血淋漓。
四個金字,一支小雪錐,俱已銷毀。
一顆堂皇正氣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極高的元嬰更是消散。
這就是一名十二境劍修傾力而為的下場。
白猿伸手一抓,從虛空處扯出一張已經出現裂紋的青色符,雙指一搓,握住那把掙脫牢籠的古劍,放回背后劍鞘。
白猿瞥了眼一掃之后、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書生,終于沙啞開口,這是它第一次說話,緩緩道:“也算慷慨就義。”
它仰頭遠望,一跺腳,整座太平山隨之一震,身形躍起,到了太平山之巔,一個轉折,往南方疾速飛掠而去。
山頭震顫之后,井獄底層好像沒了拘束,彌漫整座井口的沖天煞氣轟然而起。
被鎮壓在井獄中無數年的妖魔,在經歷過短暫的震驚、茫然后,發出無數大笑聲。那些想著要將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沖出井獄,這股氣勢驚人的妖邪氣焰,突然出現凝滯,開始猶豫不決。
原來。
太平山北方遠處,出現一粒光點。
然后是雷聲滾滾,連綿不絕,一座座云海被攪碎得稀爛。
山頭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滿頭白發的道袍老者落在鐘魁尸體旁,滿臉悲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幾乎要與高聳入云的太平山等高,高高舉起一臂,山頭升起一輪圓月玉盤,被偉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
同時一手抖袖,從太平山東南西三個方向,升起三道劍光,最終一一懸停在金身法相身側。
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當代宗主的祖師伯。
當年師兄執意要將仙劍之一賞賜給白猿,他是最為反對的一個,為此師兄弟二人還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個與他們師兄弟輩分相當的外人,還公然譏諷他是嫉妒一頭畜生的福緣。
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師爺,手持那好像可與天上明月爭輝一二的明月光明鏡,巡視片刻,終于仍是照見了那頭已在千萬里之外的遠遁白猿,
一尊金身法相聲音響如炸雷,“忘恩負義的老畜生!貧道要將你碎尸萬段!”
言出法隨。
三把太平山鎮山仙劍,三抹照耀得方圓千里亮如白晝的光彩,劃破長空,追向那頭逞兇后拼命往南逃命的白猿。
背劍白猿委實果決,伸手取出背后四劍之一,駕馭它沖向其中一道碧綠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劍,出現略微一停頓即可。
那太平山祖師爺更是狠辣,竟然由得兩把祖傳古劍玉石俱焚,在空中炸出一團驚世駭俗的光芒,這位老道士仍然毫不猶豫地控制其余兩劍,一劍直直穿透無論如何改變路線都避之不及的白猿,可白猿仍是沒有讓那劍直接刺透頭顱,而是由它從背心處一穿而過。
這逼迫白猿不得已顯出數百丈法相,雙腳重重踩踏山河,雙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劍。
巨猿雙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斷向后倒滑出去,最終握不住那古劍,掙脫束縛,釘入它心口,透體而出。
身受兩次重創的巨大白猿,再也維持不住法相,恢復成等人高的模樣,已經傷了大道根本的它,拼盡全力繼續向南遠遁。
在巨猿形態消失之前,它獰笑道:“你難道就不救一救那鐘魁?!你還有一線機會,你到底是救人還是殺妖,殺妖就要殺人,哈哈…”
在這頭大妖狂奔出數百里之后,又被那兩把因為距離太平山太過遙遠、終于顯露真身的古劍,兩次刺透身軀。
老道士喟嘆一聲,他原本已經拼著強行更改、衰減太平山的山水氣運,也要強行搬動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數百里,就為了維持住僅剩兩把仙劍的威勢,但是一旦如此作為,山腰處井獄旁邊的書生,恐怕真要連一線生機都失去了,畢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真身始終留在原地,幫助鐘魁凝聚僅剩的魂魄,試圖逆轉乾坤,使其“還陽活人”,這本就是逆天行事,會惹來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氣運一動,說不定酆都就要趁機而入,直接奪走鐘魁所剩不多的殘留陰魂。
故而那頭老畜生才會有殺妖就是殺人一說。
沒有徹底打碎鐘魁元神,恐怕也是那頭白猿的算計之一。
井獄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現了一道飄搖不定的陰魂,正是臉色雪白的青衫書生,君子鐘魁。
老道士沉聲道:“是我太平山對不住你,鐘先生。貧道無顏面對大伏書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輩分,無論是在太平山師門,還是整座桐葉洲,都是屹立在最山巔的云中神仙。老者稱呼年輕人鐘魁一聲先生,可謂莫大的認可。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縷隨時都有可能消散天地間的孱弱陰魂,又有何益?
但是這位太平的祖師爺,所作所為,委實當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鐘魁的陰魂微笑搖頭,嘴唇微動,并無話語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曉話語內容,“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該有此劫難,逃不過去的,不是在這太平山,也會是在大伏書院,在桐葉洲的任何地方。”
井獄旁邊,還有一位年輕女冠。
她嘴唇抿起,有血絲滲出。
正是原本還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黃庭,或者說是鏡心齋的樊莞爾、童青青。
整個太平山,她比誰都更加憤怒。
那頭背劍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機緣之一,傳授了她一手山門不曾記載的背劍術,銘刻在心,甚至一起帶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劍,是兩個樊莞爾”的說法。
老猿曾經一次次帶著她走入井獄深處,砥礪劍心,助她修行。
她要親手宰了它,再問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后悔!
至于為何選擇背叛,黃庭都不會問,不愿意問!
鐘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巔,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隱約有一尊頭頂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鐘魁陰魂抬頭一看,慘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二話不說,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后高高躍起,雙手將那漩渦給直接打碎了。
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隨之崩塌而碎。
代價之大,無法想象。
鐘魁剛要說話。
老道士擺擺手,灑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么的,算個屁,歸根到底,還要讓自己覺得…爽!”
說完之后,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
這位鐘先生,不談什么準圣人、大祭酒潛質之類的大好前程,只說這般性情,一個讀書人,有如此君子之風,就萬萬不該如此夭折的。
黃庭轉頭吐出一口血水,對老道士說道:“祖師爺,我要下山!”
老道士點了點頭,“白猿死前,你黃庭都不得歸山,要么提著它的頭顱回來,要么就干脆死在外邊好了。那兩把鎮山古劍,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后就憑自己本事追殺白猿。”
黃庭沉聲道:“太平山黃庭,領祖師法旨!”
年輕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師爺,到底不是什么能說會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語。
鐘魁內心深處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訝異。
只見井獄附近有兩縷清風,向鐘魁陰魂緩緩飄蕩而來,縈繞四周。
不但如此,還有一支小毛筆,晶瑩剔透,并非實物,浮現在鐘魁身前。
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樣的鮮紅衣衫,從那座漩渦消散的地方,飄搖晃蕩而下。
鐘魁看著那支小雪錐,猶豫了一下,輕輕握在手中。
鮮紅官袍披在鐘魁身上。
兩縷秋風涌入官袍大袖內。
與此同時。
井獄之下,那些一個個老實得像是市井雞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縮回了牢獄原地,而且突然之間,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退無可退。
鐘魁想起了那句讖語。
不再是青衫書生,而是一襲紅袍的鐘魁陰魂,喃喃道:“鐘魁下山之前,世間萬鬼無忌。”
他轉頭望去,對著井獄脫口而出道:“只管磕頭。”
井獄之中,便響起了無數的磕頭聲響。
老道士撫須而笑。
從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來沒白白跌境。
鐘魁若有所悟,久久無言。
最后他開口說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救。”
老道士點頭道:“只要不是要貧道也給你磕頭,都成。”
鐘魁啞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雖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詫異,隨即痛快大笑道:“這馬屁,爽也!”
這天深夜,陳平安沒來由心情煩躁,便來到驛館屋外的院子里,練習劍術。
可是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驀然抬頭。
遠處天幕,出現了一陣細不可查的微妙漣漪。
陳平安后退數步,飛劍初一和十五已經掠出養劍葫。
然后陳平安很快松了口氣。
是一襲古怪紅袍的君子鐘魁,身邊還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后,對鐘魁輕聲道:“你們聊,聊完之后與貧道打聲招呼,我需要趕緊帶你離開,你目前還無法行走人間太久。”
陳平安心一緊。
鐘魁笑道:“什么都先別問,容我給你娓娓道來。”
大略說完了那場太平山之戰,鐘魁仿佛就只是個局外人,說得一點都不驚心動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還滿臉笑容,什么打不過那頭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給人兩劍一刀打殺了,成了個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書院君子了…娓娓道來個屁。
陳平安怒道:“就這樣?死了?!”
他指著鐘魁的鼻子,“就這樣從人變成了鬼?你不是書院君子嗎?不是可以陰神陽神出竅嗎?”
說到最后,陳平安嗓音越來越低,神色恍惚,輕聲問道:“怎么就死了呢?”
說到這里后,陳平安已經再說不出話來。
腦海中走馬觀燈,最終停留在一幕畫面上。
有個浪蕩不羈的讀書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覺得女鬼漂亮,便拔著女鬼的頭發,想要見她一見。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都死了?
陳平安下意識去摘下了養劍葫,又默默別回腰間。
那支小雪錐懸停在鐘魁身前,分明已經與鐘魁陰魂融為一體。
鐘魁小心翼翼道:“陳平安,事先說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這支小雪錐,要打要罵,你看著辦!”
陳平安問道:“君子一言,后邊怎么說來著?”
鐘魁心虛道:“駟馬難追?”
陳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鐘魁撓著頭坐在了旁邊。
陳平安說道:“反正你現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鐘魁愈發良心難安。
陳平安抬起頭,望著鐘魁,緩緩說道:“但是我答應過別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對齊先生是這樣,對你鐘魁也是這樣。”
鐘魁有些迷糊,“嗯?”
陳平安紅著眼睛,緩緩說道:“說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鐘魁默然。
陳平安最后問道:“一千年不夠,一萬年夠不夠?”
鐘魁輕輕點頭。
他站起身,陳平安跟著站起身。
鐘魁再次笑容燦爛起來,“桐葉洲,鬼物,鐘魁!我有個朋友,姓陳名平安!”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寶瓶洲,劍客,陳平安!我認識一位正人君子,叫鐘魁。”
遠處。
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老道,撫須點頭,贊賞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見,就是一樁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