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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

  神人擂鼓式的精髓,就在于兩拳之間的罡氣牽引,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世人的生老病死,規矩極大,必然而至。

  躋身第五境的陳平安,經過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戰,已經能夠做到魂魄分離,一分為三,可惜只能堅持一口氣的光陰,不過配合很不講道理的神人擂鼓式,只要遞出一拳就足夠,就顯得綽綽有余。

  一拳擊中宦官后,如沙場擂鼓聲,瞬間就是十數拳,拳拳到肉,沉悶響起。

  魂魄兩位陳平安重新歸位。

  畢竟不是正統練氣士,魂魄離體,時間太久,會傷及本元。

  反觀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九娘和姚嶺之這些人,除了震撼于這位大宦官的修為之高,竟然能夠同時陰神出竅,陽神遠游,這分明是地仙修為,其實這些姚氏人,還有一層匪夷所思的意味,不是說好了這位大泉守宮槐,是那武學大宗師嗎?怎么變成了修道長生的山上神仙?

  這位大泉王朝的御馬監掌印太監,錯算了一招,就是沒有想到陳平安身上那件袍子,品相如此之高,竟然硬生生擋住了自己那尊陰神,伸臂剮心的殺手锏,大泉江湖有數位大宗師,就死在這一手上,不會真正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但是會使得一個人的“心田”干裂,瞬間扯斷心脈與所有竅穴的聯系,斃命之后,人死如腐朽枯木,有點類似一拳打斷長生橋的手段。

  宦官被視為武道大宗師,并非什么拙劣的障眼法,故意蒙蔽對手,而是此人擁有一具名副其實的宗師身軀,氣血強壯,筋骨堅韌,足以媲美純粹武夫的六境巔峰。

  所以無論是近身搏殺,還是以山上術法對峙、法寶遠攻,蟒服宦官兩者兼備,故而最不怕與人換命。

  但是挨中第二拳后,宦官就意識到不對勁,不是對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而是不該躲不掉。

  五拳之后,宦官心中了然,大致梳理出了此人這一拳的拳理脈絡。

  十拳之后,宦官似乎完全放棄了躲避的念頭,沒有避戰。

  而是選擇了以傷換傷。

  在這期間,飛劍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陰神和陽神。

  一位貌似純粹武夫、實則練氣士的蟒服宦官,一位貌似劍修、其實是純粹武夫的陳平安。

  兩人在方寸之地,兩臂之間,這場架打得十分粗鄙,相較于二樓隋右邊的馭劍迎敵,盧白象和許輕舟之間的刀光森森,客棧門外魏羨更是打得蕩氣回腸,四周全是流光溢彩的法器,氣象萬千。

  陳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廝殺,除了一個快字,就沒有其它,枯燥乏味,卻兇險萬分。

  兩桌扈從已經躲到了樓梯口那邊,他們深知客棧內這場亂戰,他們連插手的資格都沒有。

  對此唯一閑著的朱斂,沒有出手阻攔,連正眼都沒有看一下。

  姓鐘的書生斜靠柜臺,望向陳平安。

  他云游四方,從未見過能夠把一種拳架打得這么…行云流水的純粹武夫。

  既然年紀不大,那么就得走過很遠的路,看過很多高山大水才行吧?

  殺氣,戾氣,兇悍之氣全無,甚至就連爭勝之氣都不重。

  但氣勢偏偏還很足。

  書生有些好奇,這個年輕人的拳法宗旨,到底是什么。

  不過人力有窮盡時,自身體魄所能承載的拳意反撲,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對上這個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宮槐李禮,年輕人如果拳法止步于此,哪怕拼著受傷,最后一拳成功“打殺”了李禮,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純粹武夫不為世人所重,不被廟堂敬畏,反而頂禮膜拜那些修道之人,是有理由的。

  萬千術法,一劍破之。

  這句話在山上流傳很廣,很多人都覺得是在忌憚劍修的殺力,其實不全對,萬千二字,早就說出了修行之人的厲害之處。

  陳平安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果真將蟒服宦官一拳打得粉碎,甚至就連那一襲朱紅蟒服都像是虛無之物,

  但是當陳平安發現并無半點鮮血濺射,就心知不妙,立即以劍術正經中化用為拳的鎮神頭式,采取防御姿態,一退再退,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已經出現在身前,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應該可以爭取到一口氣嶄新的純粹真氣。

  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在這里,同輩武夫,以及所有練氣士都會死死盯住一名純粹武夫的換氣瞬間。

  宦官李禮此舉,像是飛鷹堡外那名陣師的替死符,異曲同工,只不過李禮是以一尊陽神的毀棄消散,替換了真正身軀,轉移去了飛劍初一對峙的位置上,陳平安這一通毫無留力的神人擂鼓式,已經是強弩之末。

  而陽神消散,不過是讓李禮那顆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光彩稍稍暗淡幾分。

  那尊陰神,再次以挖心手段,五指如鉤,一探而入,如拳砸紙,法袍金醴就像韌性極佳的宣紙,使得陳平安的魂魄不至于被一下打得潰散,護住了心田,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牽制住。不但如此,擋在陳平安身前的飛劍初一,卻深陷泥濘,被禁錮在陰神體內。

  李禮已經出現在陳平安身側,一掌拍散鎮神頭的拳意,一步向前,雙指并攏,戳中陳平安太陽穴。

  陳平安整個人橫滑出去。

  李禮的強大,不在于踩在金丹境界門檻上的半個地仙,而是他不依仗外物的攻防兼備。

  至于李禮到底有沒有壓箱底的法寶,更是難說。

  李禮沒有趁勝追擊,站在原地,先前打散鎮神頭的手掌早已握拳,再迅速松開,等到手心攤開之際,上邊的掌心紋路開始蜿蜒靈動,絲線鮮紅,最終就像是變成一張朱紅符箓,戳中陳平安太陽穴的并攏雙指,在手心一抹而過,李禮心中默念“開符”二字。

  剛要竭力換氣的陳平安只覺得山岳壓頂,那件法袍金醴之上,雙袖和肩頭各處,出現一張張靈光綻放的符箓。

  陳平安太陽穴處,鮮血直流。

  “我也有一拳,就當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禮數了。”

  李禮微笑前行,在說這句話期間,蟒袍大袖飄蕩不已的老宦官,腦袋歪斜,躲過刺向后腦勺的初一,以手指夾住這把飛劍,輕輕丟出,恰好砸中不遠處的十五。

  一步就來到陳平安身前。

  李禮那只掌心有符箓的左手,看似輕描淡寫放在了陳平安心口,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

  如重錘砸釘,死死釘入法袍金醴之中,勢大力沉。

  陳平安倒退數步。

  李禮如影隨形,依舊是以拳打掌,又一拳砸下。陳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劇烈飄蕩,袖內山水靈氣與武夫罡氣一同崩碎四濺。

  陳平安一退再退。

  李禮這一次沒有跟上,只是伸出手指,捻住脖子上一條憑空出現的金色繩索,使勁一扯,帶起脖頸間一條血槽,李禮對這些傷勢渾然不覺,任由那條應該是縛妖索的金色繩索纏繞手腕,蟒服袖口已經被撕扯破碎,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鐵青色印痕,李禮嘖嘖道:“身上好東西倒是多,又是一件法寶吧,只可惜你既不是劍修,也不是練氣士,用得差了,不然我第三拳,是沒有機會這么快送你的。”

  原來李禮右手被金色縛妖索纏住后,畫有符箓的左手重新握拳,對著陳平安額頭,遙遙指了指而已,陳平安眉心處就如遭重擊,皮膚崩裂,滲出鮮血,腦袋向后倒去,只是陳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硬是沒有讓自己后仰倒地。

  李禮眼神深處,閃過一道陰霾,身后,就是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與自己那尊出竅陰神的糾纏不休。

  李禮冷笑道:“兩個小東西,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可惜你們貌似不是本命之物,威力大減,若是能夠抹掉你們的靈性,說不定可以為我所用,可謂意外之喜。”

  陰神竟是剎那之間生出三頭六臂來,面目全非,也不再是李禮“中年宦官”的模樣,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廟神靈的臉龐,分別是大髯壯漢,文雅儒將,和一位木訥老者,三雙手臂,分別持有香火彌漫而成的一對鐵锏,雙斧和一桿鐵槍。

  李禮雖然稍稍分心去關注陰神與兩把飛劍的“磕碰”,卻不妨礙他對陳平安的戒備。

  這位享譽桐葉洲中部諸國的大泉守宮槐,雖然失了先手,之后卻穩占上風,但是他沒有想到那小子挨了這么多拳,太陽穴那邊現在還在流血不已,仍像是個沒事人一樣,受傷極重,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神氣,不但沒有跌入谷底,反而還在上漲?

  不過沒關系,李禮還是可以鈍刀子割肉,慢慢耗去這個年輕人的底子就行了,哪怕年輕人再來一通亂拳,大不了就是暫時失去陰神,可是年輕人的身軀和魂魄,都絕對支撐不住。李禮不是不想速戰速決,實在是沒有辦法一錘定音,尋常七境武夫,或是龍門境修士,早就可以被他宰掉兩回了。

  盧白象在與許輕舟的交手中,處于劣勢。

  一來盧白象不比魏羨,是剛剛走出畫卷,尚未適應浩然天下的靈氣倒灌,二來許輕舟身披金烏經緯甲,若非手中那把狹刀停雪,是太平山已逝元嬰地仙的遺物,恐怕盧白象就會毫無還手之力。

  只是盧白象胸口和肩頭都有可見白骨的刀傷,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開山鼻祖,依舊神色自若,好像他對于大泉武將許輕舟刀法的興趣,遠遠多于戰勝此人。

  隋右邊與草木庵徐桐的捉對廝殺,雖然她是武人出身,卻更像是兩位練氣士之間的較量。

  徐桐顯然將這名女子當做了劍師,即便棘手,可只要不是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劍修,那就無妨。

  門外魏羨那邊打得酣暢淋漓。

  一身源源不斷的雄渾罡氣,加上陳平安贈予的甘露甲,至于漏網之魚帶來的一點點小傷,不痛不癢。

  雙方廝殺,其實都時刻留心宦官李禮與陳平安的勝負。

  隋右邊率先開口問道:“公子?”

  傷痕累累的陳平安只能搖搖頭,并未說話。

  一口純粹真氣只能始終吊著,不敢轉換。

  李禮笑問道:“怎么,就這么點伎倆?”

  陳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不然一身血腥氣,早就讓整座客棧都聞得到了。

  李禮將手心符箓狠狠“釘入”陳平安心口,金醴只擋住大半,仍有小半滲入心口。

  無異于剖心之痛。

  額頭冷汗,加上臉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沿著年輕人的臉龐,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李禮心中殺機更濃。

  李禮就在等陳平安真氣竭盡之時,若說身軀傷勢疼痛,眼前年輕人可以靠著毅力強行壓下,可只要真氣渙散,李禮的機會就來了。他等得起,陳平安等不起。所以李禮沒有得寸進尺,繼續跟陳平安近身廝殺,何況駕馭陰神陽神一同離開氣府,并不輕松,如果不是半顆金丹,使得李禮靈氣底蘊,遠超同境修士,身后那尊陰神,別說是維持住三頭六臂的武圣人姿態,掣肘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可能早就自行消失,重返李禮真身。

  李禮眼角余光瞥了眼蹲在二樓欄桿上的老人。

  有些納悶,為何此人從頭到尾都要袖手旁觀。

  在李禮往武瘋子朱斂投去視線之際,陳平安好似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開始要強行換氣。

  李禮心中冷笑不已,垂死掙扎,你這次可要賭輸了。

  陰神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前,六條胳膊持有五件兵器,一頓亂砸,朝著他當頭落下。

  李禮則親自對付兩把飛劍,從朱紅蟒服上流瀉出無數條雪白靈氣,像是張開了一張巨大蛛網,徹底擋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線,雖然這些雪白蛛絲困不住飛劍,可只要稍稍滯緩速度,李禮就能夠出現在飛劍附近,或屈指輕彈,或一揮袖子,擊飛兩把飛劍。

  李禮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年輕人,不知死活,原來根本就沒有換氣,應該是誘騙自己靠近而已,可是有何意義?今夜冒冒失失為姚氏出頭是如此,當下抖摟的小機靈,還是如此。大概是年輕人出身太高,又有高手扈從,這輩子一直順風順水,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不過這種背景肯定驚人的對手,既然已經結仇,就應該斬草除根,一旦放虎歸山,說不定整個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煩。

  比起先前陳平安和李禮的拳拳到肉,現在與陰神的互相捶打,更加驚心動魄。

  好在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當初在牯牛山,對峙丁嬰金身法相,不也是這般山崩地裂的氣象?

  只是上次陳平安只能硬扛著,并無還手之力,一座牯牛山被丁嬰金身打得山頭炸碎。

  現在陳平安卻是在與這“小小”陰神互捶,雙方皆是絕不躲避。

  法袍金醴已經從障眼法的雪白色,被打出了原形金色。

  陳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后,李禮眼神有些晦暗,不過仍是沒有理睬,任由那個年輕人拳拳累加。

  三頭六臂、武廟圣人姿態的陰神,煙消云散,靈氣流溢四方。

  而金醴法袍也出現一條條破碎劃痕,暫時無法復原,亦是有絮亂靈氣散亂開來。

  李禮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朱紅蟒服,看著那個胸口劇烈起伏的年輕人,雙手的手心手背,都已經血肉模糊,竭力睜開雙眼,一張鮮血流淌的臉龐,像是只剩下那雙清澈的眼眸了。

  李禮笑道:“只可惜你是純粹武夫,這意味著與桐葉洲、玉圭宗沒什么關系,不然我還真不敢殺你。”

  陳平安閉上一只眼睛,沙啞說道:“你這兩具分身不經打,才十七八拳就碎了,比不得丁嬰。”

  李禮微笑道:“然后?”

  陳平安含糊不清道:“然后我只要第三次出拳,可以跟你換命了。你怕不怕?”

  李禮報以冷笑,顯然不信。

  再者他身為大泉守宮槐,金丹半結,怎么可能沒有后手,只是代價太大罷了。

  代價之大,比他的生死還要大。

  兩兩沉默,片刻之后,李禮突然皺眉,厲色道:“你一個純粹武夫,為何反其道行之,偷偷摸摸汲取靈氣?!”

  李禮后退數步,認為此人是故意打開一座座氣府大門,任由靈氣倒灌,是這小子想要為自己贏得玉石俱焚的機會。

  真是失心瘋了。

  鐘姓書生輕輕點頭,又搖頭。

  純粹武夫以靈氣淬煉魂魄,膽識很大,但是危險也大。

  那第三拳,是有機會遞出去的。

  如果李禮掉以輕心,還要再吃個大虧。

  年輕人這場架沒白打,五境武夫,正是苦苦尋覓一顆英雄膽的時候,這位大泉守宮槐的古怪陰神,剛好是觀想三位武廟圣人而成,不過此等觀想,是旁門左道,有褻瀆神祇之嫌,而且有損武運,是李禮公器私用了,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曉真相。年輕人與陰神一戰,勝而碎之,冥冥之中,三位劉氏王朝的武圣人,便會有感應,將來年輕人如果有機會去往大泉京師,進了那座武廟,相信必有厚報。

  但一切的前提是,年輕人和他的古怪扈從們,能夠活著離開這座客棧。

  他答應可以收拾殘局,卻不是說要袒護那個年輕人。

  宦官李禮環顧四周,走了十數步路,走到一張酒桌旁,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輕輕放下酒杯,看了樓梯口那些年輕扈從,其中有一位小侯爺,有一位龍驤將軍子弟,其余也算是前程似錦的禁軍精銳。

  許輕舟這個廢物,不但沒有拿下那個用刀的,甚至淪為喂招之人還不自知。

  草木庵的徐桐還沉浸在一手旁門雷法的狗屁威勢之中,自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那個根本不是劍師的娘們,心中劍意生發,如春草勃勃,對方資質之好,簡直就是個劍仙胚子。

  至于門外那邊,打得倒是熱鬧,雙方你來我往,可也就只是熱鬧而已。

  李禮最后望向婦人和老駝背,沒有半點興趣,倒是那個落魄書生,李禮覺得有些吃不準,不過無所謂。

  客棧之內,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要死。

  李禮一揮手,客棧大門砰然關上。

  朱斂緩緩道:“小心。”

  李禮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開始大口呼吸。

  每一次吐納,都會有猩紅氣息噴吐而出。

  陳平安默然前沖。

  第三次神人擂鼓式。

  一拳砸在宦官貼在腹部的手背上。

  李禮一拳砸在陳平安心口。

  簡簡單單的第二拳已至。

  李禮煩躁不已,好似心性再不是那個深居宮內、看護京城的御馬監地仙,臉色變得猙獰,雙眸通紅,一巴掌橫拍在陳平安太陽穴上。

  陳平安上半身飄來蕩去,唯有雙腳扎根,為的就是遞出下一拳。

  一拳比一拳更快。

  李禮更是一拳比一拳聲勢如雷。

  飛劍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軀后,竟然好似身陷迷宮,在那些氣府之間亂撞,始終不得其門而出。

  陳平安體內傳出一陣陣骨頭碎裂聲。

  李禮保養如中年男子的臉上,浮現出一條條絲線,有的地方高高鼓脹,有的地方凹陷下去,仿佛這張臉皮是假的。

  那顆半結金丹,砰然碎裂。

  只是碎裂了外邊一層,就像李禮先前隨手撤掉披在外邊的大紅蟒服。

  朱斂心中嘆息一聲,腳下欄桿粉碎,地板亦是跟著破開,整個人落在一樓,速度之快,可謂風馳電掣,看似隨隨便便跨出兩三步,就已經來到李禮身側,腳尖一點,身形躍起,一肘擊在那名九十歲高齡的老宦官腦袋上,另外一只手閃電抽出,以手刀姿勢,從李禮脖子插入,一穿而過。

  本該必死無疑的李禮,依舊對著陳平安出拳,一拳過后,陳平安雙耳淌血如泉涌。

  而朱斂轟然倒飛出去,直接砸中遠處的墻壁,破開墻壁,摔在外邊。

  半截脖子的李禮神色漠然,一心想要先殺死眼前年輕人,其余人等,在他現出真身后,都算不上一合之敵。

  朱斂摔入外邊一隊精騎之中,突然飛出一個人,嚇得他們心頭一顫,正要圍殺此人之時,朱斂已經吐出一口血水,向后翻滾,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間輾轉騰挪,而武瘋子的暴戾,開始展露無遺,雙手扯住一名下馬騎卒的雙臂,往外一拽,直接將兩條胳膊撕下。

  一掌拍在一名騎卒頭顱上,砰然而碎。

  一拳捶胸,直接穿透身軀,嫌棄尸體礙眼,一記手刀傾斜劃去,從肩頭斜到腹部,被這位佝僂老人當場分成兩截,一掛掛鮮血肚腸灑滿地面。

  客棧內。

  不約而同,徐桐和許輕舟,隋右邊和盧白象,雙方各自停手。

  因為宦官李禮的變化,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們在隱約之間,憑借敏銳直覺,都將李禮視為了最大敵人。

  就在此時,九娘,老駝背,小瘸子,二樓的姚嶺之,莫名其妙癱軟在地。

  姓鐘的落魄書生,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李禮身后,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夾住一顆猩紅丹丸,低頭凝視,自言自語道:“怪不得。”

  書生微微加重力道,將這顆貨真價實的金丹捏碎。

  聽到身后陳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而陳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涂,書生轉過頭,由于還隔著尚未倒下的李禮,他只好身體歪斜,對陳平安呲牙咧嘴,眼中滿是佩服,“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

  最后一拳,其實已經談不上殺傷力,輕飄飄的,要知道這神人擂鼓式,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巔峰的崔姓老人,想要憑此向那道祖問高低的最得意拳法。

  陳平安身形搖搖欲墜,視線模糊,依稀看到那個脖子稀爛的宦官,耷拉著腦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陳平安察覺不到對方的生機。

  陳平安站在原地,還保持著一拳遞出的姿態,沒有收回。這一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這最后一拳,幸好沒有落在光腳老人眼中,不然肯定會被破口大罵,給老人罵得狗血淋頭。

  書生看著徐桐和許輕舟,眨眨眼,問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這種鬼話,你們真信啊?”

  徐桐和許輕舟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雙臂頹然下垂,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腿而坐。

  使出最后的氣力,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只能睜開一只眼。

  法袍金醴損壞嚴重,靈氣稀薄近無,暫時已經失去功效。

  一身的血,比先前李禮身穿大紅蟒服還要扎眼。

  書生對這個年輕人說道:“你知不知自己的對手是什么?”

  不過因為客棧還有許多人,書生倒是沒有說出口,眼前年輕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氣機變化,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術,或是殺力最大之招,書生只能猜出一點端倪。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仍然是只能睜著一只眼,微笑道:“身前無人。”

  書生蹲下身,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陳平安閉上眼睛。

  書生翻了個白眼。

  猶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如稚童涂鴉,在空中圈圈畫畫。

  客棧內李禮身軀和金丹先后崩潰后的天地靈氣,緩緩流向眼前的年輕武夫,而且聚攏匯聚之地,剛好是陳平安劍氣十八停所經過的那些氣府外。

  除此之外,他還一招手,李禮的尸體便消逝不見,但是初一和十五從中蹦出,飛快懸停在陳平安肩頭兩側,劍尖指向書生。

  書生對此視而不見,抬起頭,對二樓喊道:“小丫頭,別讀書了,快來看你爹。”

  早就沒力氣讀書的裴錢跑出房間,先看了眼那落魄書生,然后她故意裝傻,問道:“啥?看你爹?”

  書生嘖嘖道:“哎呦,還挺會撿軟柿子捏啊。”

  裴錢一溜煙跑下樓,踩得樓梯噔噔作響。

  蹲在青衫書生旁邊,裴錢看著陳平安,輕聲詢問旁邊的家伙:“該不是死了吧?”

  書生點點頭,“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啊。”

  裴錢左看右看,欲言又止。

  陳平安睜開眼睛。

  裴錢轉頭怒視書生,“你干嘛咒我爹死?你爹才死了呢!”

  書生一臉無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每年清明節都需要去上墳的。”

  陳平安摘下腰間酒葫蘆,小口喝起了青梅酒,抬手的時候,那只手凄慘至極,看得裴錢直冒冷汗,想法跟身邊書生如出一轍,天底下還有這么不怕疼的人?

  書生笑問道:“為了姚家,差點死在這里,不后怕?”

  陳平安說道:“不是為了姚家。”

  書生壞笑道:“姚家遭此大禍,其實有一部分原因是紅顏禍水,相信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連我這般心如磐石的癡情男子,也差點見異思遷,那位女子的好看,可想而知。”

  盧白象和隋右邊,一個雙手拄刀,一個負劍身后,站在陳平安身邊。

  一個兩顆谷雨錢,一個竟然只需要一顆谷雨錢。

  四人加在一起,剛好用光陳平安所有谷雨錢的積蓄。

  老道人真是坑人。

  書生突然疑惑問道:“你該不會是知道我的存在,才把一場生死廝殺當做砥礪武道的修行吧?”

  陳平安抹了抹臉上的血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問道:“你是?”

  書生擺擺手,“不值一提。”

  陳平安便不再問什么。

  書生轉頭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錢,他盯著她的一雙眼睛,日出東海,月掛西山,真是漂亮。

  就是這性子,實在不討喜。

  書生望向大門那邊,“姚鎮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馬,也快到了。”

  他最后笑道:“你安心養傷便是,接下來交給我處理。”

  陳平安掙扎著起身,先對書生拱手抱拳,那雙手,看得書生又是一陣頭皮發麻,陳平安最后對盧白象說道:“謝了,早知道如此,你應該第一個出來。”

  盧白象淡然一笑。

  陳平安瞥了眼隋右邊,后者與他對視,神色坦然。

  陳平安走上二樓,裴錢跟在身后。

  那些年輕扈從,一個個面無人色。

  書生看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撓撓頭,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便干脆不去費神了。

  他一想到今夜過后,就沒辦法在這邊蹭吃蹭喝了,便有些惱火。

  于是接下來,一個書生坐下來開始喝悶酒,一個腰間懸掛玉佩的書生,出門而去,客棧大門對他而言,好似并不存在,他一巴掌把那個殿下打得空中翻滾好幾圈,一個仗劍書生,直接化作白虹遠遠離去,找到了另外一個大泉皇子殿下,一腳踹翻在地,對著那張臉就是一頓猛踩。

  在書生的陰神、陽神各自出竅神游后,方圓千里之內,只要是陰物鬼魅,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戰戰兢兢。

  世間萬鬼,見我鐘魁,便要磕頭。“杰眾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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