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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曹晴朗總覺得光陰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緩緩而走,如今是山間溪澗嘩嘩而流,甚至會讓人聽得到流水聲。

  這不眨眼間,秋去冬來,一下子就迎來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一下就下得鵝毛似的,讓清晨時分醒來的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大雪茫茫,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趕緊推開門,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訴那個人,下大雪了,只是望著那座偏屋的門口,曹晴朗撓撓頭,終于記起那個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可他還是經常會覺得,那人會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門就能見著他,話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豐年。

  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氣,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縮著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親手做的一張小木桌前,翻開一本書,開始朗誦圣賢文章。

  在秋末時分,學塾那邊換了一位教書先生,更加嚴厲,好像學問更大一些,道理講得明明白白,便是學塾最不喜歡讀書的同窗,都聽得懂,很厲害。

  曹晴朗背完書,搓手捂暖,有些擔心,家中余錢不多了。

  爹娘去世后,官府給了一筆撫恤銀子,但是沒有一次性給他,但是衙門每月都會定時拿錢過來,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沒有多想,只當是衙門辦事都是這般,而且他沒了爹娘,在南苑國京師又無親戚,以前想要吃什么、買什么都只需要跟長輩說一聲,現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細算了,每一顆銅錢都花得小心翼翼,這種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沒辦法,日子總得過。

  好在自己最難熬的時候,那個人就住在家中,讓孤零零守著這棟宅子的曹晴朗,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換了一雙適合雨雪天氣出門的黃麂皮靴,只是穿著靴子的時候,曹晴朗就哭了起來,這是娘親在大年三十買的,今年呢?

  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去灶房那邊隨便墊了墊肚子,就準備出門去學塾,只是在屋子里裝書的時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說好了一有空就會給他做個小竹箱的,書上說君子守信,一諾千金,那么他應該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紙傘,背著行囊走出院子,驚訝發現院門外走過一位熟人,竟是學塾的種夫子,一個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樣手持油紙傘,見到了曹晴朗,停下腳步,問道:“這么巧,你住在這兒?”

  曹晴朗想要放下傘,對偶然路過家門口的種夫子作揖行禮,種夫子擺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種夫子學問深,可是傳道受業解惑的時候,不茍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這位學塾先生說無需揖禮,曹晴朗下意識就聽從老人的言語,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撐傘,走在積雪深深的小巷里。

  種夫子自然聽說過曹晴朗家里的情況,畢竟在學塾,很多街坊鄰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樣,以及一些個竊竊私語,曹晴朗只是假裝沒看見沒聽到,所以老人問道:“如今獨自生活,可有什么難處?”

  曹晴朗笑著搖頭道:“回先生,并無。”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辭和氣態,都不似陋巷孩子,難怪會被枯瘦小女孩譏諷為小夫子。

  老人點點頭,又說:“你終究年歲還小,真有過不去的坎,可以與我說一聲,不用覺得難為情。人生難處,書上書外都會有很多,莫說是你,便是我,這般歲數了,一樣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聲,“先生,我曉得了,真有難事,會找先生的。”

  猶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帶我去學塾路上,便說過了與先生差不多的言語,他告訴我將來一個人讀書和生計,求人是難免的,別人不幫,不可怨懟記恨,別人幫了,務必記在心頭。”

  種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個人是叫陳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認識?”

  種夫子點頭道:“我與他是朋友,不過沒想到你們也認識。”

  曹晴朗頓時開心起來。

  陳平安是種夫子的朋友唉。

  種夫子板起臉教訓道:“可別覺得有了這一層關系,你讀書不用心,我就不會給你吃板子。”

  曹晴朗趕緊點頭。

  一老一小,夫子與學生,走在官府已經修復平整的那條大街上,步履艱辛,行走緩慢,曹晴朗膽子大了一些,問了先生是如何與陳平安認識的。種夫子只說是氣義相投,雖然認識不久,但確實當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紛紛落人間,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與先生一起走到了學塾門口,他轉頭望去。

  最后一次見面也是離別,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了,說過了那句話后,他一手撐傘,目送自己走入學塾。

  種夫子在前方轉頭問道:“怎么了?”

  曹晴朗搖搖頭,燦爛而笑,轉頭快步走入學塾。

  種先生在學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開始傳授學問。

  老夫子雙鬢霜白,一襲青衫,語速緩慢,與稚童們說圣賢道理的時候,儼然有一番幾近圣賢的浩然氣象。

  南苑國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這戶人家的私人藏書樓在京師頗有名氣,今天有個庶子身份的少年,登樓看書,他經常來此翻書,只是藏書珍貴,家規不但禁止持燭上樓,不許拿書外出,許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貼有封條,而且不許任何人擅自打開。

  今天少年有些悲憤,心中積郁,來此其實不為看書,只是想要找一處清凈地方散心。

  對京師所有學子召開的縣試、府試兩次大考,少年都過了,獲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績并不突出,所以沒有成為秀才,只是有資格參加院試,這讓他對娘親很是愧疚,一同參與縣府兩試的兩位兄長,都一舉成為秀才,素有神通美譽的少年雖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為何文章平平、學識遠不如自己的他們,成績反而更好,他之前只當是自己臨場發揮不佳,而兩位嫡子兄長剛好表現更出彩,但是今天無意間聽到兩位醉酒兄長,說起了縣府兩試的門道,道破了天機,竟是他們父親私底下打點了考官關系。

  因為三人的爺爺,曾是京城老禮部尚書,桃李滿天下,主持過多次南苑國會試,京師縣府兩試的主考官,見著了他們爺爺,要分別敬稱一聲座師、房師,這可是官場頂天大的“師生”關系了,少年堅信這等齷齪事,爺爺絕不會去做,定然是兩位兄長的那個父親打著幌子,不惜有損家風,謀取私利。

  這也就罷了,少年雖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門,多少知曉些官場陰私,但是根據兩位兄長得意洋洋的談論,那位長房大伯,為何要故意打壓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書樓頂層,看著那么多書架和書籍,慘然而笑,偌大一個享譽京城的書香門第,除了他這個庶出子弟,如今還有幾個家族同齡人,愿意來此翻書讀書?那么多的珍稀書籍,年復一年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難道不可惜嗎?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淚,“讀書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樹…”

  發過牢騷之后,少年還是開始找書看,院試還是要考的,圣賢書還是要讀的,哪怕不為自己讀書,不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讓娘親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煩躁,他便想著先翻一本經義之外的書籍來看,一路揀選書本,最后在書樓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嶄新的文人筆札,然后少年愣了一下,他剛翻開扉頁,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手指挑開一頁,發現里邊竟然有一枚錢幣,與南苑國制式銅錢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銅鐵之錢,似玉非玉,晶瑩剔透。

  錢幣夾在書籍之中,使得兩張書頁微微有些印痕,印痕處,剛好有一句讀書人都知道、卻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話。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

  少年有些奇怪,猶豫了很久,默默收入袖中,想著拿回去給娘親看看。

  不曾想這一拿,差點就釀成了大禍,之后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學時,拿出來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長無意間瞧見,竟然誣陷說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頭清供之物,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爺爺,再往后,常年潛心道家術法的老尚書,收起了那枚錢幣,而且當天就調動了府上所有信得過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兩天一夜的功夫,才仔仔細細翻遍了書樓萬卷藏書,可是無所得,沒有找到第二枚錢幣。

  老尚書下令所有人退出書樓,誰都不許對外聲張此事,否則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獨自在書樓思考許久,找到那個戰戰兢兢的孫子,帶著少年重返書樓,老人將那本當初夾著錢幣的文人筆札,一起交給少年,微笑道:“若是有兩枚這樣的錢幣,你便沒有這份仙家機緣了。放心收下吧,就該是你的,以后專心讀書,這棟書樓所有書籍,都對你開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帶出書樓翻閱。”

  因禍得福的少年接過書籍,一頭霧水。

  老尚書又說了一樁密事,語重心長道:“前朝神童出身的兩位年少狀元郎,在科舉一事上勢如破竹,都官聲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節不保,故而本朝對此深有忌諱。這次你落選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作所為,他還沒有那份歹毒心腸,也不敢有,我還沒死呢。其實是我的意思,為的就是壓一壓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場厚積薄發,歸根結底,官場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蕩的少年離開后,老人轉身拿出另外一本書,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卻無錢幣,但是印痕處,是一句圣賢教誨,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為只有一枚錢幣,少年無形中獨占了所有福緣。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這甚至讓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書都不敢搶奪。

  宦海沉浮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帶著一份由衷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山路途中,陳平安給自己做了做了一只大竹箱,照理來說,除了那只棉布包裹,還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陳平安還是讓裴錢背著包裹,以及那根青竹魚竿,再給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順手。

  之后山水迢迢,陳平安好像從一開始的匆忙趕路,著急離開桐葉洲,返回寶瓶洲家鄉,變得再次沉下心來,只是害苦了累慘了小女孩裴錢,那叫一個怨聲載道,只是比起最早認識時的直來直往,言語刺人,不知是讀過了一些書,還是擔心被陳平安一個惱火就丟下她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錢也學會拐彎抹角說話了。

  陳平安對此從來當做耳旁風,愈發讓裴錢幽怨不已。

  隨后一路,兩人見識了許多景象,讓裴錢大開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里遇上了無數流螢,像是掛滿了小燈籠,趁著陳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頓噼里啪啦,打得尸橫遍野,陳平安一轉頭,她就立即收手,裝模作樣埋頭趕路。

  他們還走過了一片古怪至極的密林,土壤肥沃,樹枝舒展,掛滿了各種飛鳥走獸的干癟尸體。

  裴錢嚇得扯住陳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陳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張陽氣挑燈符,拋向山林,發現那張普通材質的符箓驀然點燃,只是燒得緩慢,陳平安就徑直走入其中,裴錢求著陳平安給她一張符箓當做護身符,陳平安置若罔聞,告訴她如果怕那些古怪,就大聲背書,圣賢道理,是可以辟邪的。

  裴錢將信將疑,仍是一邊攥緊陳平安袖口,一邊竭力背誦那本書上的內容。

  其實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邊的所有字都認得了,書也讀完,裴錢先前就想要換一本新鮮的,別再讓她翻來倒去只看一本書了,太沒勁。可是陳平安偏偏不許,要她一遍遍讀書,還不止是看書,要讀出來,清晨時分,他練習劍爐立樁,她就要開始讀,黃昏時,他還是練習立樁,她還得讀,到最后還真給她背得滾瓜爛熟了所有篇章。

  等到兩人走出密林,沒有任何異樣動靜。

  裴錢滿頭大汗,是給讀書讀累的,嗓子都啞了。

  一直到兩人走出十數里,一棵棵大樹才開始瘋狂搖晃起來,像是在宣泄怒氣。

  隨后兩人還經過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紛飛,讓人眼花繚亂。

  裴錢趁著陳平安煮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殺了十數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夾在了書頁之中,結果挨了陳平安結結實實一個板栗,痛得她蹲在地上抱頭哀嚎,額頭紅腫,吃飯的時候都沒個好臉色。

  兩人還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還吃了人家一頓飯,陳平安想要給些錢,憨厚淳樸的那家人只是不肯,如何都不答應,陳平安只得作罷,走出籬笆院子前,要裴錢跟人道謝,飯沒少吃的裴錢可不太樂意,只是無意間瞥見陳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謝。

  兩人走出了綿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錢第一次看到了拉著大船的纖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著號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后偷著樂呵,好像天底下過得慘兮兮的人,還真不少哩。但是很快收起笑臉,要是給那個家伙瞧見了,又沒好果子吃了。上次不過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點,他要饑腸轆轆的自己只許吃一小碗米飯,唉,這個陳平安真是難伺候,有錢的大爺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練出了絕世劍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時候看他還怎么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

  行走在河水邊,她突然想要釣魚了,便要陳平安幫她做一根魚竿,可他理都沒理她,裴錢只好自己拿著柴刀去劈了棵粗壯青竹,砍倒之后,才意識到這哪里是魚竿,做竹蒿還差不多,哭喪著臉挑了根細的,好在陳平安這個守財奴吝嗇鬼,倒是沒太過分,給了她魚鉤魚線,只是兩人同樣是釣魚,隔著沒多遠,陳平安魚獲不斷,還有條得有她一臂長的大鯉魚,可她從頭到尾就沒個蝦米咬鉤,難道連水里的家伙也看人下碟,狗眼看人低?恨不得跳進水里,用魚竿砸死河里所有魚蝦。

  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鍋魚湯,吃得裴錢眉開眼笑,忐忐忑忑跟陳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飯,說今兒釣魚花光了力氣,得拿大米飯補補,魚湯她會少喝一點的,不會跟他搶就是了,她本以為不會答應,不曾想那家伙竟然點了頭,這一頓飽餐,魚湯澆入米飯,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香噴噴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滾圓。

后來她又跟著陳平安釣了一次魚,還是胡亂拋出和甩起魚竿,總之魚鉤依然沒有半點動靜  倒是那個家伙釣上了一條極大的青魚,光是較勁,就花了最少一刻鐘,看著陳平安在岸邊跑來跑去,她看得直翻白眼,你一個會劍術又會仙法的家伙,被一條蠢魚兒這么戲耍,不跌份嗎?

  看著自己“穩如山岳”的魚竿,埋怨著躲在水底下那些不給她半點面子的家伙,裴錢重重嘆了口氣,只覺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無用武之地啊。

  所以她打算這輩子都不再釣魚了,花了那么多耐心和氣力,沒有收獲,還做它什么?

  那天午飯,陳平安破天荒跟她聊了一些釣魚的技巧。

  道理聽得懂,可是裴錢還是不愿意學他釣魚,但是陳平安說下次釣魚,他會親手教她,她這才沒有扔掉那只魚竿。

  她試探性說了一句,“魚湯是好吃,可是頓頓吃,有些吃膩歪了唉,咱們不如吃點別的吧?”

  陳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東西來。”

  裴錢裝傻,“我年紀太小,有心無力呢。”

  第二天釣魚,陳平安沒有用他那根魚竿,拿了裴錢的魚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魚啄食魚餌不管,在一條約莫七八斤重的大魚咬鉤后,猛然提竿,魚竿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恰到好處,在旁邊打哈欠了半天的裴錢立即瞪大眼睛,陳平安讓她趕緊接過魚竿,由她來對付這條大魚,裴錢一個蹦跳起來,拿過桿子后,接下來一幕,看得陳平安不忍直視。

  雙手死死抓緊魚竿,靠著結實粗壯到不講理的的那根青竹桿子,小女孩咬牙切齒,二話不說,就開始拼了命往后拽,陳平安之前說的那些門道,什么慢慢遛魚,收線放線,不著急讓大魚見光,一點點卸去魚兒的勁道,要它嗆幾次水,裴錢一句都沒聽進去,就想要靠著蠻勁把它拖上岸。

  好好一個本該優哉游哉的釣魚,卻給裴錢折騰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魚不小,又在水中,還是條有勁的青魚,相反裴錢力氣則不大,一個不小心,枯瘦小女孩踉蹌幾步,竟是連人帶魚竿給那條大魚拖進了水里,她曾經還笑話陳平安胡說八道,天底下哪里會有魚兒嗆水的道理,這會兒就輪到裴錢嗆水了,她可不會游泳,但是一股狠勁上來后,竟是死都不愿意松手。

  最后還是陳平安把她從水里拎上岸,魚竿已經被大魚拖拽而走。

  這一次裴錢沒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湯雞似的小女孩,站在岸邊,張大嘴巴,無聲而泣。

  魚兒沒了,今晚的魚湯沒了,魚竿也沒了,哪怕知道還有干糧,餓不著她,還會有飯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這么傷心。

  陳平安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河水,卻也沒有安慰她。

  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場景,那會兒沒有遇到擅長釣魚的劉羨陽之前,不知道里頭的講究,不會挑時段,不會挑地點,釣魚經常無功而返,大太陽天,一個下午能把人曬得皮膚生疼,大概也是這般心情吧。

  之后那頓飯,當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飯了。

  去小帳篷換了一身衣裳,吃飯的時候,裴錢悶悶不樂,陳平安笑問道:“膽子怎么突然這么大了,不怕淹死在水里?”

  蹲在旁邊的裴錢低頭扒著米飯,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邊嘛。”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板栗,裴錢猛然抬頭,氣憤道:“為啥這也打我?我都要傷心死了!”

  陳平安笑道:“吃你的飯。”

  裴錢冷哼一聲,轉頭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親手做出來的魚竿沒了,有點傷感。

  陳平安說了一句,“我那根魚竿,送你了。”

  裴錢有些疑惑,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后經常借你釣魚啊,我大方著呢。”

  陳平安給氣笑了。

  就她這份伶俐勁兒,怎么就不愿意用在讀書寫字上邊。

  陳平安只在夜深人靜她酣睡的時候,才會趁著守夜,默默練習六步走樁和劍術正經。

  他們經過一座小城鎮,添了些東西,陳平安給她買了一身新行頭,裴錢歡天喜地。當晚睡在一座小客棧,裴錢已經很久沒睡床鋪了,開心得在床上打滾,但是她猛然間發現窗口那邊,蜷縮著一只白貓,盯著自己。

  裴錢跳下床,嚷嚷著“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貓。

  白貓還真被她說中了,要造反,非但沒有被驚嚇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輾轉騰挪,身形靈活,躲過一次次行山杖的襲擊,偶爾對著裴錢低聲嘶叫幾聲,裴錢氣喘吁吁,撐著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報上名號,饒你不死!”

  裴錢當然是逗著玩。

  可是那只白貓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瘋丫頭片子,腦子有毛病吧?”

  它轉過身去,縱身一躍,就此離去。

  嚇得裴錢丟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勁敲門。

  陳平安開門后,裴錢顫聲道:“剛才有只貓,會說人話!”

  陳平安點頭道:“我聽到了。”

  瞧著陳平安毫不驚訝的模樣,裴錢怔怔道:“這又不是在大山里頭,也有妖怪?”

  陳平安坐回桌旁,繼續翻看那本倒懸山購買的神仙書,點頭道:“市井坊間,多有精魅鬼怪,并不稀奇,大多數都不會驚擾世人,一些大戶人家,還會豢養許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貴女子,嫁妝之中,會有好多種小家伙,生有翅膀,能夠飛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能夠幫主人梳妝打扮、涂抹脂粉。”

  裴錢委屈坐在桌對面,趴在桌上,“不會嚇死人嗎?我剛才就差點嚇破了膽子。”

  陳平安笑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等你走過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會見怪不怪了。”

  裴錢感慨道:“這樣啊。”

  陳平安隨口道:“之前我們見到那位在山頂泉水煮茶的老翁,還有在溪畔洗頭的女子,其實都是山中精怪,也沒有傷人之意,反而向往世俗人間的生活,你不是跟他們聊得挺投緣嗎?”

  裴錢目瞪口呆。

  老頭兒和藹可親不說,那個梳洗完頭發的漂亮姐姐,還用樹葉吹了一支曲子給她聽呢。

  裴錢皺著臉,膽戰心驚。

  陳平安笑道:“就他們不是人,其余遇到的,都跟我們一樣。”

  他們這一路,其實還遇到了督促百姓鋪路造橋的地方官員,游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看得裴錢眼睛發亮的花魁女子,盛裝打扮,等于身上掛滿了錢啊,還有那一人一馬行走江湖的游俠兒,高坐馬背,臉色倨傲地跟陳平安他們問路,把裴錢氣得不輕。

  裴錢突然問道:“那個小不點呢?”

  她說的是蓮花小人兒。

  陳平安笑道:“它可不愿意見你。”

  裴錢站起身,去自己屋子從包裹里拿了那本書,回到陳平安這邊,陪著他一起看書。

  她這是暫時不敢去那邊,害怕那頭白貓回來報仇,她如今劍術練得還不行,想要斬妖除魔,還沒啥底氣。

  陳平安合上書,悄然拿出那幅畫卷,如今已經砸下去九顆谷雨錢了,仍是沒能讓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走出畫卷,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陳平安攤開畫卷,手中拿著一顆谷雨錢。

  最后一顆,再沒有結果,就只能作罷了。

  拿谷雨錢填一個無底洞,他陳平安的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但是當陳平安將谷雨錢“丟入”畫卷中后,仍是泥牛入海,霧氣升騰都是有,可也就只是這樣了。

  裴錢已經放下那本頗為破損褶皺的書籍,站在陳平安身邊,他關于此事,并不刻意遮掩,所以畫卷吃錢的場景,裴錢已經看了好多次,看到陳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鄭,會不會更好一點?”

  裴錢,賠錢。鄭錢,掙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就要收起畫卷。

  轉頭望去,打開通風的窗戶那邊,站著一只白貓,它沒有看陳平安,而是對著裴錢譏笑道:“小丫頭你吃屎去吧。”

  然后它一閃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錢一頭霧水,陳平安哭笑不得,還真記仇,這倒是跟裴錢如出一轍。

  陳平安突然心中驚悚,站起身,一把將裴錢拉到身后。

  一個斜背著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坐在窗臺上,笑瞇瞇望向陳平安,白貓跳到他肩頭,蜷縮而踞。

  陳平安在南苑國京城,遠遠看過一眼小道童,后來與種秋交談,知道這個家伙的大致身份,稱呼老道人為“我家老爺”,是負責藕花福地的敲鼓飛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這只養劍葫,差了十萬八千里。”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顧自說道:“你們寶瓶洲不是有兩只最好的養劍葫嘛,你怎么沒撈到手?”

  正陽山仙子蘇稼落魄之前,曾經擁有一只紫金葫蘆。

  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也有一只銀白色養劍葫,后來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給了李寶瓶。

  小道童雙手撐在窗臺上,搖晃著雙腿,“世間有七只養劍葫蘆,是道祖親手栽種的一根葫蘆藤上結成,最為珍稀,養出來的飛劍,分別數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堅不可摧,最鋒芒無匹,最養主人體魄,飛劍最小,真正殺人于無形。至于最后一只,就是我背著的這個了,知道有什么玄妙嗎?”

  陳平安不答話。

  裴錢躲在陳平安身后,雖然很好奇,但是不敢探頭探腦。

  小道童見陳平安當啞巴,覺得有些無趣,肩挑白貓,輕靈跳下窗臺,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畫軸,“我家老爺,要我捎話給你,幫你挑選五人,以及匆忙趕走你,有些過意不去,便破例讓我來說些事情給你,一個是那把油紙傘,好好收好,別隨意丟棄了,有它在身邊,你就會被遮蔽氣機。二個是你挑選的第一幅畫卷,我會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訴你所需谷雨錢的數目。比如這幅畫有魏羨的,就是…”

  他笑著伸出兩只手。

  肩頭上那只白貓,懶洋洋提起一只爪子,小道童笑道:“是十一顆。”

  說到這里,小道童有些遺憾,又有些幸災樂禍,關于四幅畫所需谷雨錢的總數,是老道人定下的,但是具體分攤到每一幅需要多少顆,則是他的安排了,這些內幕,陳平安不會知曉。小道童本以為陳平安會一定選擇武瘋子朱斂的,那么陳平安就有苦頭吃嘍。

  沒想到那個蓮花小人兒從中作梗,無意中幫陳平安挑了魏羨。

  陳平安問道:“那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數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后一顆之前,我告訴了你答案,就不算壞規矩,我家老爺不會責怪的。”

  小道童看到陳平安沒什么惱羞成怒的表情,愈發無趣,揮揮手,“就這些了,希望咱倆以后都沒有見面的機會,看到你就煩。”

  陳平安不以為意,問道:“最近有沒有可以去往寶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愿意告訴陳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爺的脾氣,只得報上了地點,不敢造次。

  小道童看到陳平安身后探出的那顆小腦袋,冷哼一聲,似乎十分不滿,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一個后掠,帶著肩頭的白貓,一起從窗口那邊消逝無蹤。

  陳平安重新打開畫卷,丟入第十一顆谷雨錢。

  毫不猶豫。

  霧氣彌漫,籠罩整個房間。

  陳平安拉著裴錢后退幾步,離著桌子有五六步遠,養劍葫內初一和十五,已經蓄勢待發。

  有一位身穿龍袍的矮小男子從畫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后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著陳平安,這位南苑開國皇帝板著臉說道:“魏羨,見過主人,以后殺敵,但憑吩咐。”

  陳平安點了點頭。

  然后兩人相視無言,氣氛凝滯,有些尷尬。

  魏羨突然說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氣。”

  陳平安無言以對。

  裴錢覺得自己算是長見識了,娘咧,這家伙也太臭不要臉了吧?

  魏羨環顧四周,緩緩道:“主人有無不惹眼的衣衫,我換一身,然后今夜去外邊逛蕩,領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時動身趕路了,我自會出現。”

  陳平安拿出一套嶄新衣物給他,魏羨脫了龍袍,換上樸素陳平安的衣衫,單手撐在窗臺上,一躍而出,跳上墻頭,消失在夜色中。

  裴錢問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陳平安無奈道:“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一夜無事。

  裴錢回到自己屋子,看到了桌上那坨屎,氣得她咬牙切齒。

  第二天啟程,陳平安和魏羨果然出現在客棧外。

  在那之后,魏羨就不再說話了。

  魏羨身高還不如陳平安,很難想象這是一位開國皇帝,而且還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師,武力卓絕,被后世譽為沙場陷陣萬人敵。

  久而久之,裴錢就習慣了魏羨的存在,因為當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時分,三人臨近一座邊陲小鎮,再往北,就是桐葉洲勢力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說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邊境上,看到小鎮之前,裴錢哀求陳平安,“再給我一張符箓吧,就是那個會發出金光的那張。咻一下,就擋住了那頭青色大水牛。”

  陳平安只是在深思著事情。

  裴錢不愿罷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貼腦門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們不是在趕路嗎,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點回到那個什么大驪龍泉?”

  啪一聲。

  果真貼在了裴錢的額頭。

  還是歪斜貼著,恰好不擋她的視線。

  裴錢立即笑開了花,果真快步如飛。

  自己腦門上貼著一座南苑國京城的大宅子呢,怎么會感覺累呢?貼著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兩人身后的魏羨,看了眼裴錢,大概心情與那頭白貓差不多,覺得這個丫頭片子腦子有毛病。

  陳平安腰間懸佩長劍癡心和狹刀停雪,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身后魏羨從一開始的步履略顯沉重,到現在的輕松自如,裴錢看不出蛛絲馬跡,陳平安則心知肚明。

  當三人走上一座山坡,發現不遠處塵土飛揚,有百余騎且戰且退,地上已經有數十具尸體,這些騎卒像是在拼死護著一位老人。

  陳平安眼中,更多是追殺那些騎軍的兩名練氣士,其中一人是劍修。

  而在魏羨看來,更多注意力還是那支騎軍,眼中有些激賞神色,自言自語道:“百戰之兵,下馬為銳士,上馬則鐵騎,應該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了。”

  裴錢如今可不怕這個矮小漢子了,納悶道:“你咋知道這些的,平日里你四處逛蕩,就為了打聽這些?”

  魏羨置若罔聞,眼神炙熱。

  南苑國曾經以鐵騎甲天下,著稱于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騎軍退回塞外,差點向南苑國納貢稱臣。

  魏羨一人之功。

  陳平安突然轉頭,沉聲問道:“姚家邊軍?確定?”

  魏羨板著臉,連說話的意思都沒有,浪費他口水。

  山坡一震,陳平安轟然而起,從天而降,剛好將逃亡鐵騎和兩名練氣士雙方,攔腰截斷。

  他曾經答應過齊先生,或者說答應過那片唯一愿意飄落到他手上的槐葉。

  所以今天陳平安遇姚而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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