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的路上,陳平安的情緒已經恢復如常,那條白骨裸露的胳膊,血肉正在緩慢生長,其中一條條經脈如草藤緩緩蔓延,十分玄妙,陳平安看得仔細,好似一位夫子在做學問,卻把陸臺結結實實給惡心到了,心想陸氏家族也豢養有一些秘不示人的武道宗師,但四五境的時候,肯定沒陳平安這份定力。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看,忍著痛,津津有味,隨著親眼見證那些經脈的生長,對于運氣一事,大受裨益,一些原本想不明白的癥結,茅塞頓開。臨近飛鷹堡,陳平安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飛鷹堡老百姓當做魔道中人,有法袍金醴傍身,可以將這幅凄慘場景藏在袖中的同時,又不會影響到陳平安手臂白骨生肉的進程。
飛劍麥芒之前已經捎回了那頂五岳冠,陸臺掂量了一番,說這是件年頭久遠的法寶,品相極高,上邊五岳真形圖的繪制,無論是技法還是形制,都顯示這頂五岳冠來自中土神洲,極有可能是后世流落到桐葉洲,明珠蒙塵,說不定最早會是中土某位著名山岳正神的本命物。
陳平安對這些還算感興趣,當是豐富自己的見識,至于陸臺是否會獨吞五岳冠,或是故意貶低了五岳冠的價值,陳平安則是想也沒想,因為打心底覺得陸臺不是那種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道復雜,人心難測,故而可以有,但不可以過。
兩人并未徑直去往飛鷹堡主樓,先悄悄回到了校武場,收起了那把竇紫芝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法劍“癡心”,汲取了一位龍門境巔峰修士的心血、靈氣后,長劍的劍身愈發清亮如雪,紋路如一泓秋水幽幽流轉,愈發靈動活絡,光彩湛然,便是眼高于頂的陸臺,都忍不住再次取劍打量一遍,嘖嘖稱奇,說那老魔頭言語之間,真真假假,但是關于境界一事,應該屬實,跌境之前的生前巔峰,多半果真摸著了元嬰境的門檻,這種層次的金丹修士,在中土神洲也算不錯了,可以挺直腰桿登山。
因此這把癡心,或者“吃心”更為準確的法劍,算是獲得了一樁天大機緣。
以至于陸臺奉勸陳平安,別將癡心售賣出去,以后遇見了邪道修士或是妖魔陰物,大可以一劍穿心過,既能為自己積攢陰德,又可以提高佩劍的品相,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眼見著陳平安有些猶豫,陸臺破天荒訓斥起了陳平安,道:“修道之人可以不講善惡,那是屁話混賬話,可是世間器物法寶,哪來的正邪之分,以邪器行正事,有何不妥?”
陸臺越說越氣,恨不得伸出手指,指著陳平安的鼻子罵,“你都能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白骨生肉,為何這點心坎都過不去?陳平安!你要還是這種死腦筋的性子,長生橋不修也罷,勸你一門心思當純粹武夫好了,別奢望什么大劍仙,就你這種心性,就算以后有了長生橋,成了練氣士,那么你在破開上五境瓶頸前的心魔,說不定就要比天還要大了!你知不知道,世上每一個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與天地爭勝的雄心壯志,術法神通和毅力韌性,都已經很了不起,但是為何上五境如此艱辛,就在于關鍵在這一道關隘,兇險之處,不在世人誤以為的天劫之流,那些只是表面的,真正的死敵,是自身的本心,你道心有多高,心性有多堅,你心魔法相之高,就可以高達百丈千丈,并且如上古神靈金身,堅不可摧,你還怎么破開…”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么,只是指了指陸臺鼻子,小聲提醒道:“又來了。”
陸臺停下言語,狠狠擦拭鼻血。
無關天下大勢走向,只涉及到陳平安的一人大道,陸臺身為陰陽家陸氏子弟遭受的天道反撲,比起先前那一次,就要小許多。
陳平安突然說道:“外邊來人了。”
陸臺瞥了眼陳平安,這份敏銳的神識,大概已經完全不輸六境武夫,當真只是四境武夫?
他越發好奇傳授陳平安拳法之人。
一行四人小心翼翼步入校武場,正是老道人和徒弟黃尚,以及桓常桓淑兄妹,他們之所以沒有去往主樓,還是邋遢老人的主意,在北方山林高處,無意間見到了陳平安和陸臺重返飛鷹堡的身影,老人就決定來此匯合,先問清楚那位魔頭的動向,兩撥人再一起去往主樓,顯然更加穩妥。
老人打了一個道家稽首,自我介紹道:“貧道馬飛斧,在鴛鴦山修行,有幸拜見陸仙師,陳仙師。”
先前陳平安和陸臺進入飛鷹堡做客,只是報了姓名。
陸臺隨意伸手,憑空出現那把竹扇,輕輕搖動,“我來自中土神洲。”
陳平安想了想,“我是寶瓶洲大驪人氏。”
老道人小心問道:“兩位仙師可知曉那位魔頭的下落?”
陸臺合上竹扇,扇子指向老道人,正在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折扇頂端之上,出現了一頂五岳冠,陸臺手腕輕抖,那五岳冠隨之起伏,微笑道:“已經死了,小有收獲。”
高冠老人乘坐蒲團從云海落下之時,搬動五岳大山鎮壓校武場,老道人當時有過驚鴻一瞥,心驚膽戰,對那頂五岳冠記憶深刻,此刻見著了竹扇上邊擱放著的古樸高冠,心中翻江倒海,既不敢相信,兩個年輕人能夠成功斬殺一位極有可能是金丹境的地仙,可又無比奢望那位俊俏公子的言語,所言不虛。
鴛鴦山山居道人馬飛斧,到底是一位久經風雨的老江湖,哪怕將信將疑,臉上仍是感恩戴德,滿是崇敬神色,再次打了個鄭重其事的稽首,“兩位仙師不過是路過此地,偶遇魔頭逞兇,仍然愿意仗義出手,救飛鷹堡數百條性命于水深火熱,功德無量,貧道先替飛鷹堡謝過兩位仙師的大恩大德!”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熱淚盈眶,趕緊拱手抱拳,重重彎腰,對兩位外鄉公子分別說道:“大恩不言謝,若是兩位仙師不嫌棄在下駑鈍,桓常愿為兩位仙師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桓淑謝過陸公子,謝過陳仙師,大小女子實在不知如何言語,才能表達心中感激之情…”
年輕道士黃尚神色復雜,站在最后邊。
心中有念頭一閃而過。
若是拜這兩人為師,自己的修道之行,是不是會更加順遂,不再是如今這般碌碌無為,害得自己遇上妖魔陰物,處處皆是生死險境?
黃尚看了眼師父的背影,這個修道坎坷的年輕道士默默低下頭,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忘恩負義,比那些妖魔外道還不如。
只是心中這個念頭,已經生根發芽,揮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如熊熊大火,灼燒得他心頭發燙,眼眶通紅。
山居道人的懷疑和慶幸,以及大戰之后的心神憔悴。
桓常經此大難,試圖改弦易轍,想要奮發圖強,由武道轉入修行,
桓淑的兩種稱呼,別樣風情。
以及年輕道士的心念。
陸臺嘴角微翹,早已將一切盡收眼底。
陰陽家子弟,剖人心看人心,本就是最拿手的本事。
陳平安對于這些,感觸不深,只是依稀記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態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人生的點點滴滴,到底不是書本上的文字。
一行人趕往飛鷹堡主樓,雖然陸臺說了那邊已經塵埃落定,并無傷亡,桓常桓淑依舊戰戰兢兢,生怕一推開大門就是血流成河的畫面。到了主樓那邊,發現大門緊閉,桓常使勁敲門,等了半天才有一位桓氏老人開門,見著了安然無恙的兄妹后,竟是當場老淚縱橫,結果嚇了桓常一大跳,以為父母遭了拂塵男子的毒手,一番解釋,才知道那位陸仙師早早施展神通,將那位假冒太平山修士的妖人擊斃。
一時間,廳堂所有活下來的人,倍感恍若隔世。
桓常桓淑并未發現,爹娘不在廳堂不說,當他們問起此事,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游移不定。
陸臺懶得計較這些別人家里的一地雞毛,只是帶著陳平安走向頂樓露臺。
堡主桓陽早已不在這座名稱奇異的“上陽臺”。
陸臺坐在欄桿上,陳平安有樣學樣,摘下養劍葫后,喝著烈酒,仰起頭,長吐出一口帶著酒氣的濁氣。
陸臺搖蕩著雙腳,緩緩搖扇,鬢角飛揚。
開始分贓,熟門熟路。
“先前跟馬萬法和竇紫芝一戰,加上今天這場死戰,咱倆運氣真不錯,賺了不少,擱在以前,我一個人都未必有這樣的收獲,要知道我在家族里頭,可是有個‘撿寶大仙’的稱號。”
陳平安笑了笑,沒來由想起那位被譽為“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神誥宗女冠。
“竇紫芝的那把法劍癡心,歸你,五岳冠歸我,不能說歸我,算是我跟你買的。除了我會幫你煉化修繕那條縛妖索,你先前提及的那件破損甲丸,就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的那件,你不是一直埋怨甲胄拆分裝在十五里頭,很占地方嗎,我可以無償幫你修復如新,變作一顆兵家甲丸,你別管我是如何做到的,山人…自有妙計!”
陸臺笑容燦爛,“所以你可能還需要在飛鷹堡待上一段時間,不會太久就是了,剛好在這邊養好了傷,再去尋找那座道觀。”
陳平安笑著點頭,攤上陸臺這種狗大戶,他陳平安才不會心軟。
陸臺緩緩道:“一頂上品法寶五岳冠,我需要給你兩萬雪花錢,折算成谷雨錢,就是二十顆,追殺馬萬法和主樓斬殺那拂塵修士,我其實也有收獲,我粗略計算了一下,應該需要再支付給你兩萬雪花錢,還是二十顆谷雨錢。其中篆刻有‘無憂’二字的拂塵長柄,就還不錯,你可以拿走,就當是一點小彩頭了。”
陳平安震驚道:“這么多谷雨錢?!”
陸臺始終眺望遠方,微笑道:“山上的神仙錢嘛,我還是有一些的,中土神洲的尋常元嬰地仙,都不敢跟我比家底。”
氣得陳平安直接一巴掌拍過去,“那你之前在倒懸山,你跟我哭什么窮?陸臺你可以啊,挺會演戲啊?”
陸臺有些心虛,悻悻然道:“我那不是怕你沒有見色起意,卻會見財起意嗎?”
“見你大爺的財色!”陳平安又是一巴掌甩過去,打得陸臺惱羞成怒,“陳平安,小心我翻臉啊!”
陳平安呵呵笑著,還是一巴掌。
陸臺眼波流轉,就要祭出殺手锏,陳平安已經做了個要陸臺“打住”的手勢,然后喝了口酒,“你繼續說。”
陸臺手掌一翻,出現一只繡工精美的袋子,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皺眉道:“干嘛?”
陸臺笑道:“小玩意兒,送你的。打開看看吧,你一定喜歡,這是來歷比較特殊的一袋榆錢種子,回到家鄉后,可以種在風水好一些的山上,一定要向陽,三年五載,說不定就會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雖然接過手了榆錢袋子,可還是說道:“先說清楚,不然就還你。”
陸臺便大略解釋了一通,聽得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趕緊收了起來,什么還不還的,只當沒說過。
原來這袋子榆錢,十分神奇,而且最對陳平安的胃口。它們是中土神洲某棵遠古仙家榆樹的珍貴種子,因其外形圓薄如錢幣,故而得名。
諧音“余錢”。
因而民間就有吃了榆錢可有“余錢”的說法,被大多數人認為多為訛傳。其實不得其法,只需要找到躲藏在榆錢里的金黃精魅,先將其浸泡于酒甕中,醺醉后取出生吃,每年可額外增加銅錢收入。殷實之家,開春時分,為了討個彩頭,都會開設“榆錢宴”,以求新年財源廣進。
這種有望細水長流的錢財收入,最讓陳平安喜歡。
在陳平安心底,始終堅信一份驟然而來的富貴,很容易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要么就是需要大毅力、付出大辛苦才能拿得住、守得住,但是例如榆錢這類不是特別扎眼的好處和收益,很能讓陳平安心安。
陳平安得了好處,才開始得了便宜還賣乖,笑道:“會不會太珍貴了一點?”
陸臺以拇指和食指不斷打開、合攏竹扇,感慨道:“陳平安,上陽臺之行,我是在求道啊,大道二字,你知道這有多重嗎?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折算成錢,不過我覺得既然咱們是朋友了,不如就算了吧?不然我陸臺再富裕,傾家蕩產,還是掏不起這筆錢。咋樣?”
陳平安遞過去手中的養劍葫,點頭笑道:“還能咋樣,就這樣!”
陸臺接過了酒壺,高高舉起,仰頭灌酒,養劍葫離著臉龐有幾寸高,這酒喝得很豪邁。
抹了抹嘴,將“姜壺”還給陳平安,“該添酒了,回頭我讓飛鷹堡給你加滿。”
這種好事,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陸臺突然無奈道:“為什么都喜歡喝酒呢?酒有什么好的。”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喝酒。
喝了酒,就敢想不敢想的,敢說不敢說的,敢做不敢做的。
之后一旬光陰,陳平安依舊住在了那棟小宅,只是再無陰物鬼魅叨擾罷了。
偶爾陳平安就會坐在院門口的臺階上,看著巷弄盡頭的那堵墻壁,想著那些身世可憐的鬼孩子,想著它們在這一世最后露出的笑臉。
陸臺在主樓那邊住下了,偶爾會來這邊院子坐一坐,但是都待不久,很快就會回去忙碌。
一旬過后,陸臺拿回一顆修舊如新的兵家甲丸,陳平安愛不釋手,那條胳膊已經恢復,只是還是不太使得上勁。
除了這顆來自倒懸山靈芝齋的甲丸,陸臺還帶了一把雪白長鞘的狹刀給陳平安,說是飛鷹堡桓家的報酬,不收下桓氏才要不安。
這一次陸臺忙里偷閑,沒有著急離去,在院中給自己煮了一壺茶水,順便給陳平安提了一下這把狹刀的淵源,當年太平山那位元嬰地仙,為了鎮壓此地過于陰森的風水,饋贈了飛鷹堡的樵夫老祖一把佩刀,名為停雪。后世飛鷹堡子孫,就沒有誰有修道資質,代代相傳,一直只能當做擺設,暴殄天物。
陳平安清楚這把狹刀的珍貴,多半是那位太平山陸地神仙的心愛之物,陸臺略作思量,便也不當那散財童子,將這把狹刀折價算為二十顆谷雨錢,然后他丟給陳平安一袋子谷雨錢,正好是剩余的二十枚。
之后一旬時間,陳平安每天日常就是走樁、練劍和睡覺,已經不再去看那堵墻壁,畢竟相逢離別都短暫,哪怕是生死大事,終究還是會慢慢釋懷,就像市井酒肆的一杯酒,滋味再好,難道還能讓人醉上數日不成?
這一旬內,陸臺只來了一次,說他收了三名弟子。
陶斜陽,和一個名叫桓蔭的少年,還有個改換門庭的年輕道士,黃尚。
至于其中緣由,陸臺不愿多說,只講了“不近惡,不知善”六個字,是老調重彈,之前陸臺就在吞寶鯨提起過。
陸臺離去之前,說他可能真的要在這里長久住下了,短時間內不會返回中土神洲。
當陸臺最后一次帶來那條縛妖索,陳平安也已經修養得差不多。
離別在即。
都沒有什么傷感。
一個懷揣著夢想,一個是大道之起始,沒理由太過傷春悲秋。
于是就那么干干脆脆地分別了,一個留在異鄉的飛鷹堡,一個背劍往北而行。
陸臺甚至沒有送行,只是站在那座上陽臺,遠遠目送一襲白袍的陳平安緩緩離去。
他之前慫恿陳平安懸掛長劍癡心和狹刀停雪,一定會很有江湖氣概,可惜陳平安沒上當,說我又不是開兵器鋪子的。
陸臺有些遺憾。
如果陳平安真做了,陸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笑話他一句傻了吧唧。
走出大門,走在大道上,陳平安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飛鷹堡,卻不是看那陸臺,而是想起一事,覺得有些奇怪,最終搖搖頭,不再多想。
離開飛鷹堡的途中,在街上與一位中年男子擦肩而過,明明記不得以前見過他,可是卻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那憨厚男人也發現了陳平安的打量眼光,咧嘴一笑,有些羞赧,就是活脫脫一個市井漢子。
在陳平安遠離飛鷹堡后,四處逛蕩的質樸漢子輕輕一跺腳,千里河山,不再存在禁絕術法。
不然先前那場云海大戰的巨大動靜,扶乩宗不可能無動于衷。
陸臺趴在欄桿上,笑瞇瞇望著山河氣運的顛倒轉換,玄機重重,不愧是他的傳道恩師,比起另外一位授業師父,還是要強出不少的。
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巔,陳平安的走樁間隙,不知為何,破天荒有些懷念糖葫蘆的滋味了,這讓陳平安覺得有些好笑,想著如今家大業大,到了下一處市井城鎮,隨便找個賣糖葫蘆的攤販,買它個兩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