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雖然看著身形瘦弱,可是當他雙肩扛起那些槐枝,一點也不勉強地輕松走在泥瓶巷,把后頭那位紅棉襖小姑娘,給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堅持,陳平安連她纖細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并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估計是冬天凍傷了臉頰,兩坨腮紅很惹眼,看到大搖大擺扛著槐枝的紅棉襖姑娘后,她悶悶道:“李寶瓶,不是說好了丟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學塾嗎?你是不知道,今兒馬爺爺怪得很,穿得跟齊先生一樣,說要由他來帶著我們游學,去那山崖書院,到時候馬爺爺朝我們發火的話,就怪你。”
紅棉襖姑娘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從腰間繡袋拈起一張陳平安送給她的翠綠槐葉,對著身邊的同齡人,捻動旋轉,得意洋洋。
她一臉“你沒有吧,我有很多呦”的表情。
羊角辮小丫頭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張破葉子,有什么只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寶瓶的那副模樣,很欠揍。問題是學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這樣的刺頭,也打不過李寶瓶,李槐曾經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裝死,李寶瓶猶不罷休,扒掉李槐的褲子,再把那條褲子往樹上一丟,高高掛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嚎啕大哭回去,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燈,二話不說就拽著李槐一起殺向福祿街,結果還沒到李家,看著街道兩邊氣派威嚴的石獅子、彩繪門神和高大院墻,婦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又給李槐暴打了一頓,連李家大門也沒敲,就扯著自己兒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小鎮最西邊的破落宅子,不過那晚婦人宰了只雞燉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來晃去,吃得比誰都歡快,哪里還記得被李寶瓶按在地上拍腦袋的糗事。
羊角辮小姑娘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長短,滿臉嫌棄道:“槐樹葉子而已,有什么好神氣的,我爹昨夜給了我一只金算盤,金子做的算盤,有這么大!”
只可惜紅棉襖小姑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么金算盤,她繼續在伙伴眼前輕輕搖晃槐葉,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邊的陳平安,她說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還有哦。”
羊角辮小姑娘唉聲嘆氣,從她第一天認識李寶瓶起,就是這這么個討人嫌的德行。她只說她想說的,只聽她想聽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
如果不是在騎龍巷那邊實在沒幾個同齡人,羊角辮小姑娘才不愿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時候,連齊先生也對李寶瓶無可奈何,因為李寶瓶總會問一下奇奇怪怪的問題,偏偏齊先生每次都會認真回答,只可惜經常說不出讓李寶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時候齊先生興致勃勃想通了一個問題,第二天打算跟李寶瓶好好授業解惑一番,結果李寶瓶自己都忘了昨天問了啥,一想到要釣泥鰍啊抓蟋蟀啊放紙鳶啊,撒腿就跑,就那么直接把齊先生晾在一邊。
陳平安雙肩扛著那些槐枝,不好轉頭,只能稍稍大聲問道:“學塾現在有多少人?”
李寶瓶正在吃力地換肩膀來扛槐枝,之前已經來回換過很多次,火辣辣的疼。
羊角辮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個人啦,我,李寶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她閑著也是閑著,竹筒倒豆子就把學塾的境況給一口氣說出來,“齊先生之前答應要帶我們出去游學,最后要去到山崖書院讀書,當時我們學塾還有十四五個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來呢,這些大多住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孩子,先是托病不來學塾,后來聽李寶瓶說,他們直接離開小鎮了,說是去投奔遠房親戚。當初聽說要去山崖書院的時候,這撥人最高興,我都不知道他們高興什么,要跟著齊先生走那么遠的路,不累啊。”
小女孩說話稚聲稚氣,但是條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溫和,像個小大人。陳平安沒來由就想起了顧粲,只不過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蟲,還是不太一樣的。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叫什么?”
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陳平安無言以對。
李寶瓶拆臺道:“你喊她小石頭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炸毛的小貓,對李寶瓶怒色道:“不許喊小石頭!李寶瓶你也不可以!”
喜歡成天胡思亂想的李寶瓶,此時她的想法念頭,早已從小伙伴的綽號,轉移到別處去了,所以根本沒搭理石春嘉的反駁。
石春嘉卻是喜歡較真的性子,不厭其煩地跟李寶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為了擺脫“小石頭”這個不討喜的綽號,因為石春嘉知道,將來到了齊先生的那座山崖書院,只要李寶瓶開口喊她一次小石頭,那么這個綽號估計就要徹底甩不掉了。
聽著身后兩個小姑娘你來我往的雞同鴨講,陳平安在臨近福祿街的時候,問道:“福祿街這邊有很多戶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邊?”
陳平安想著只要不是四大姓的李家宅子,都行。
畢竟當時為了誘使正陽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祿街那棵子孫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墻頭,說起來陳平安還用彈弓打碎了李家的兩只鳥食罐。
石春嘉沒好氣道:“她啊,就是墻外有槐樹的那戶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讓她出門,怕她瘋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墻,再沿著槐樹落在福祿街上。有次她爹娘實在是氣壞了,就把梯子搬走,非要她從大門進入,沒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個月她就沒來學塾,后邊兩個月,一直是拄著拐杖來的。”
李寶瓶并沒有覺得丟人現眼,而是一本正經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勢不對,不該直不隆冬雙腳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試就…”
石春嘉氣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學半個月嗎?”
李寶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沒事了。”
石春嘉憤憤道:“那是因為一年后,你長身體了,個子竄得很快,所以才經得起折騰,跟你落地姿勢正確與否,沒有半顆銅錢關系!”
陳平安對于兩個小姑娘的吵吵鬧鬧,沒有摻和,一來是正在頭疼,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被李家認出來,一怒之下就關門放狗。再就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很羨慕她們,羨慕她們的幸福安穩,在家有長輩管束,在學塾可以讀書。
雖然頭疼,陳平安仍是決定幫助李寶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門口。
大概這就是現世報吧,剛剛跟這位紅棉襖小姑娘說過,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結果就只能硬著頭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羅網。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總算從打盹里睜眼醒來,覺得也該輪到陳平安時來運轉了,門房并未認出他,李寶瓶也沒有讓他幫著把槐枝扛進府上,如釋重負的陳平安剛要轉身離去,李寶瓶就把自己肩頭扛著的那根槐枝交給他,說這算是她的報答。
陳平安沒有拒絕小姑娘的善意,隨意扛在肩上,揮手告辭。
那位門房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氣,哪怕搬了一堆燒火都嫌棄的槐枝回家,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紅色棉襖,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錢多了。自家這位小姐,在不到五歲的時候,就能夠自己去小溪抓來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邊流眼淚,一邊高高舉起小手,小手上頭有一只死也不愿松開鉗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給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殼青黑色、蟹鉗卻是赤紅的螃蟹,還養在她的大魚缸里,小姐實在是不喜歡讀書,有事沒事就跟它聊天說話。
看著陳平安的離去身影。
石春嘉瞥了眼身邊的李寶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顆大門牙?”
李寶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雙手握住她的兩根羊角辮,準備往上提,“相信我,這次肯定行。”
石春嘉嚇得連忙蹲下身,閉著眼睛,雙手胡亂在頭頂揮動,以免自己又被李寶瓶扯住辮子往上“拔草”。
李寶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她身邊,自信滿滿道:“小石頭,不疼的,你沒有試過第二次,怎么知道不行呢?對不對?”
石春嘉嚇得哇哇大哭。
那個門房于心不忍,為騎龍巷那間壓歲鋪子的小掌柜解圍,說道:“方才一個學塾馬先生讓李槐來捎話,讓府上這邊準備好一輛馬車,小姐你帶上行李,先去學塾,然后離開小鎮,與石小姐一起游學至山崖書院。當然,在去學塾之前,小姐可以順路去趟騎龍巷,把石小姐的東西裝上馬車。”
李寶瓶只好先放過石春嘉,滿臉失望,一起走進大門的時候,還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
劫后余生的羊角辮小姑娘,默默下定決心今天就要拆掉辮子。
“咦?”
李寶瓶突然驚訝出聲,抬著頭。
石春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納悶道:“不會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從小鎮上空飄過。
從北往南。
剛走出福祿街的草鞋少年,也在抬頭望去。
那一刻,少年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飛劍,無數仙人御劍凌空。
少年緩緩轉動脖子,視線追尋著那朵劍云的南下。
驟然之間。
有一粒黑點從南往北,與那些飛劍仙人們背道而馳。
那一粒黑點愈來愈大。
最后,眼力極好的草鞋少年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見鬼了,小鎮南邊上空,有一人踩著飛劍傾斜向下,在距離小鎮地面約莫百余丈的時候,稍作停留,御劍之人低頭俯瞰小鎮,視線巡視四方,然后就對著福祿街這邊一沖而下。
轉瞬之間,一日千萬里的御劍飛行,裹挾著一股呼嘯破空的風雷聲,最終落在陳平安身前。
劍懸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劍身之上,一襲墨綠色長袍的英氣少女,雙腳亦是懸停在飛劍劍身之上。
風塵仆仆的少女咧嘴一笑,雙手環胸,英姿勃發,道:“我覺得應該跟你說一聲再見,所以我來了。”
只是不等扛著槐枝的少年說什么,腰間懸刀的御劍少女心意一動,劍尖立即掉轉方向,傾斜向上,一閃而逝。
少年下意識伸出手,只是早已少女與飛劍早已沒了蹤跡。
尷尬的少年悻悻然縮回手,撓撓頭,往泥瓶巷走去,時不時抬頭望去。
草鞋少年一開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興起來,原來寧姑娘是神仙啊。
以至于陳平安經過一間騎龍巷鋪子的時候,破天荒花錢買了一串糖葫蘆,邊走邊吃。
吃著吃著,少年不知為何,又有些空落落的。
少年很用心地想了想,難道是心疼銅錢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