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挑水回到劉羨陽家的院子,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門口喊道:“劉羨陽,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禾油鹽,要給寧姑娘燉魚湯補補身體,可以吧?”
美滋滋睡著回籠覺的劉羨陽被驚醒后,怒吼道:“姓陳的!你煩不煩,老子剛夢到稚圭對我笑了!快賠我一個稚圭!”
陳平安搖了搖頭,記起一事,歉意道:“剛才還真在鐵鎖井那邊遇上稚圭了,不過被馬婆婆打岔,忘了幫你捎句話。等會兒我去給寧姑娘送魚湯的時候,保證幫你把話帶到。”
劉羨陽一個鯉魚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門檻坐著,看著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送魚湯去,對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紅色的石榴裙?還是淺綠色那條?唉,回頭等我再攢兩百文錢,就能買到那只百余碾龍銀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買。都怪宋集薪那個臭窮酸,實在小氣,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祿街的阿貓阿狗,可憐稚圭一年到頭也沒幾件新衣裳,換成我是她家少爺,保準讓她看中啥就買啥,比福祿街的千金小姐還富貴,做那萬金大小姐!”
陳平安沒理睬劉羨陽的癡人做夢,他實在不理解為什么劉羨陽偏偏就喜歡稚圭,當然不是看不起她作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覺得稚圭長得不好看,只不過總覺得她和劉羨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姻緣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怎么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劉羨陽咧嘴笑道:“曉得原來你也不知道‘稚圭’兩個字怎么寫之后,我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劉羨陽嗤笑道:“那個家伙也不是樣樣比你好的,比如他這輩子喊過誰‘爹’‘娘’不?沒有吧,這不就不如你陳平安啦?也難怪顧粲他娘、還有馬婆婆那些婆姨娘們嘴巴毒,宋集薪那家伙,本來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們泥瓶巷過苦日子?這家伙竟敢還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該給人潑臟水,罵野種。”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門口,“劉羨陽,雖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這么說人家…”
劉羨陽急忙舉起雙手,堅決不讓陳平安繼續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說了,行了吧?陳平安你這認死理的爛脾氣,隨誰呢?我爺爺可說過,你爹娘都很好說話的,尤其是你娘親,說話細聲細氣的,還喜歡笑,那脾氣好得真是沒話說,我爺爺還說早年馬婆婆,幾乎罵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獨見著你娘親,非但不挑刺,還會有些笑臉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劉羨陽揮手趕人,“趕緊給你家小媳婦燉湯去。”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當著寧姑娘的面說?”
劉羨陽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陳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兩人鎖好屋門院門,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陳平安院門口,看到他在那兒傻乎乎敲門,劉羨陽才知道原來這家伙,把家門鑰匙全留給了黑衣少女,劉羨陽覺得這家伙是真無藥可救了。
黑衣少女在家的時候并不戴帷帽,開門的時候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容顏,劉羨陽心底有些害怕這個不茍言笑的少女,高大少年甚至都不知道原因理由,要說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羨陽一樣有膽子死皮賴臉,若說黑衣少女懸佩刀劍的緣故,也不對,劉羨陽對上福祿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幾次圍追堵截,像一條喪家犬逃竄,但少年內心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怵過。
可他就是有點怕名叫寧姚的外鄉小娘。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打開罐子后,聞著香味,微微瞇起那雙狹長眼眸,點頭柔聲道:“謝了。”
陳平安的觀察細致入微,知道這應該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陳平安先幫她煮了一鍋粥,讓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對劉羨陽說道:“你自己等著稚圭出門?我得去送信。”
劉羨陽正坐在門檻上,豎起耳朵聆聽那邊的動靜,唯恐被他聽出一點神仙打架的聲響,心情正糟糕的高大少年不耐煩道:“你忙你的!”
陳平安離開院子,即將跑到泥瓶巷路口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視線昏暗下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一襲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他一手負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帶上,放眼遠望。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擋住狹窄巷弄的去路了,男人微微一笑,主動側身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離開泥瓶巷,回望一眼,男人已經緩緩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驚鴻一瞥,陳平安也看到一塵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兩處,皆繡有疏淡的金絲,隱隱約約,構成兩幅圖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霧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陳平安不再深思,只當是苻南華那般的外鄉人,又要來泥瓶巷尋找機緣了。那天在和齊先生一起走過老槐樹底之后,草鞋少年倒是已經不太擔心,總覺得只要有齊先生在小鎮,退一萬步說,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個公道。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還在那邊一家餛飩鋪子坐著,一手一根筷子,豎立在桌面上,輕輕敲打,整張略帶稚氣肥嫩的圓乎乎臉龐,神采奕奕,她滿眼都是那邊熱鍋里煮著的餛飩,根本沒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陳平安。
對青衣少女而言,美食當前,天塌下也要吃完再跑路!
陳平安由衷佩服這位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攪她,笑著繼續跑向小鎮東邊。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邊的風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會讓人覺得很美好。
陳平安來到東邊柵欄門的時候,那邋遢漢子站在樹墩子上,踮起腳跟向東邊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陳平安以前在老槐樹那邊聽老人閑聊,說起現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進入小鎮的時候,就有很大的排場陣仗,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輩們幾乎傾巢出動,在城東門這邊“接駕”,只不過大太陽底下等了幾個時辰,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東門,說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剛醒,讓眾人直接去衙署會晤便是,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據說事后進了衙署大門后,沒誰敢放一個屁,一個比一個笑得像人家的乖孫子。
陳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個老人怎么說得自己親眼見到似的,每次說起福祿街、桃葉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還真,例如說起盧家二姨奶奶跟護院教頭成了相好,給人撞破房門的時候,連二姨奶奶慌亂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擋豐碩胸脯的一大串細節,也說得半點不差,說故事的人,簡直就像是那護院教頭本人。
劉羨陽每次都聽得咽口水,宋集薪偶爾也去,不會帶著稚圭,笑得很比劉羨陽含蓄些,但跟著眾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時候,格外賣力,比早晚兩次讀圣賢書還要大聲。
陳平安蹲在樹墩子旁邊,耐心等著小鎮看門人。
漢子罵了句娘,跳下樹墩子,瞥見草鞋少年后,也不說話,去黃泥茅屋拿了一摞信過來,六封家書,只給了五顆一文的銅錢。
陳平安大略翻過了書信地址,也沒說什么,因為有兩封信是福祿街的隔壁鄰居,陳平安也不愿意占這便宜,當然如果漢子破天荒發善心,起先就給六文錢,陳平安也絕不把錢往外推。
陳平安想好送信的順序后,隨口問道:“等人?”
漢子瞥了眼東邊的寬敞大道,氣咻咻道:“等大爺!”
陳平安不想留下來當出氣筒,趕緊跑路。
漢子氣笑道:“呦呵,還是個有點眼力勁兒的。”
漢子看了眼天色,滾滾雷聲早已沒有,原本像是要幾乎壓到屋檐的低垂云層,已經漸漸散去。
漢子一屁股坐在樹墩子上,嘆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福祿街那邊的盧李趙宋四大姓,各有一封,還有兩封在桃葉巷,其中一封很湊巧,還是先前那位和藹老人的家書,更巧的是開門收信的人,還是老人,看到是陳平安后,老人認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進來喝口水?”
陳平安靦腆一笑,搖搖頭。
老人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從袖子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陳平安,笑呵呵解釋道:“今天家里有好事,這點喜錢,見者有份,圖個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幾文錢,所以你就放心拿著吧。”
陳平安這才接過銅錢,笑道:“謝謝魏爺爺!”
老人點點頭,突然說道:“孩子,最近啊,沒事的時候,可以經常去槐樹底下坐坐,見到地上有槐葉、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著,能夠防蟻蟲蜈蚣的,多好,還不用你花錢。”
陳平安在臺階下,向老人鞠躬致謝。
老人欣微笑著,“去吧去吧,一年之計在于春,少年多活動筋骨,肯定是好事。”
少年跑著離開青石板街面的桃葉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門口,看著兩邊的桃樹,一名身材婀娜的妙齡丫鬟來到老人身旁,小聲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邊天冷,可別凍著。”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數了,知道老祖宗是菩薩心腸,少女對老人是有敬無懼,就笑臉嫣然,俏皮問道:“老祖宗,該不是想起少年時遇見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當時就站在桃樹下?”
白發蒼蒼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樣,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揚,嬌憨笑著。
老人突然笑道:“這兩天有個遠房親戚要登門拜訪,到時候桃芽你就跟隨家里那幾個孩子,一起離開小鎮。”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紅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離開這里。”
一向極好說話的老人揮揮手,“我再看一會兒巷子風景,你先回去,桃芽,聽話,否則我會生氣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離去,一步三回頭。
桃葉巷的桃葉郁郁,尚無桃花。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跨過門檻,走下臺階,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樹,站在樹底下,老人傷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的是再也見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宅子,呢喃道:“小鎮的得天獨厚,本就不合大道,當初被圣人們硬生生改天換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氣運,歷代走出小鎮之人,多在整個東寶瓶洲開枝散葉,可是老天爺何等精明,所以是時候來秋后算賬、跟咱們收取報酬嘍。你們這些孩子,不趕緊離開這里,難道跟隨我們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舊瓷,一起等死嗎?要知道,死分大小,咱們小鎮幾千口人,這一死,是大死啊,連來生也沒了。”
“所以啊,如今趁著老天爺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負吧。”
不知何時,讀書少年郎趙繇的奶奶,拄著拐杖的老嫗已經走近這邊,“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還這般天真,如老娘們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這場滅頂之災,是你那點好心腸就能改變絲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著同樣滿頭雪白的老嫗,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來了啊。”
老嫗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惱羞成怒,一拐杖就打過去,“老不羞的賊胚子,一大把年紀了,還敢嘴花花?!”
拐杖雨點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過哈哈大笑。
老嫗站在桃樹下,猶然氣惱不已,后悔自己不該心軟,鬼使神差走這趟桃葉巷。
最后,老嫗抬起頭,看著抽出嫩芽的桃葉。
老嫗一步一步走回福祿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響。
一座繁華千年的安詳小鎮,不曾想到最后,皆是沒有來生來世的可憐人。
當真就沒有一線生機嗎?
溪水漸淺,井水漸冷,老槐更老,鐵鎖生銹,大云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