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娘子,前些日子天降暴雨,旬日不停,家夫帶著人在大堤守了整整七日,未曾歇上幾分,又要去水庫那里掌事,多番不順之下,言語之間便有所疏漏,有什么得罪之處,你不要放在心上。”
“夫人,我對大宋,確實沒有異心,天地可鑒哪。”
璟娘微笑著將她扶起,侍立一旁的觀海知機,遞上了一方錦帕,在這個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小的女主人這里,韋鳳玲毫無顧忌地哭了聲,而璟娘也面露一個理解的表情,任由她在那里擦拭淚水。
“你的心思,我同家夫都是明白的,也從未懷疑過,但是其他人,就不好說了,以你一個弱質女子,他們會不會甘心受制,你心里應該有所察覺,還是跑上這么一趟,無非就是不得已而為之,打算看一看我家夫君,是不是還有余力,成為你的后盾,是嗎?”
韋鳳玲的手停在那里,她沒有想到,這個看著嬌滴滴的郡夫人,對于自己的心思,竟然說得分毫不差。
不錯,那些峒人頭領是個什么心思,根本就是擺在了門面上,并不是說他們就會一定去投了元人,而是自恃實力,希望能在兩者之間,攫取更大的利益罷了。
雖然在邕州,她被劉禹推舉出來,成為了右江道諸峒的話事人,可廣大的峒人聚集地,又何止一個右江道,左江道、特磨道、相鄰的宜州峒、乃至安南邊境山林間,都有著為數眾多的峒寨,他們要么不曾經歷過邕州戰事,要么就是對元人的大軍心存畏懼,還不太情愿完全倒向宋人這一邊,因此才會讓她來探探路子。
“鳳玲該如何做?請夫人賜教。”
韋鳳玲行了一個宋人女子慣用的蹲禮,看著倒是十分標準,包括她一口的漢話,應該是專門有人教過,璟娘將她扶住,拿著那方錦帕,幫她拭去淚痕,依然面色和藹地說道。
“不著急,家夫既然讓你多走走,多看看,就暫且在此住下吧。”
韋鳳玲一怔:“去哪里看?”
“若是你沒主意,明日隨我去學堂。”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第二天天不亮,她就被劉府的一侍婢叫醒,正是昨日覲見府中女主人時,侍立一旁的那一位,一看就是夫人的心腹之人,韋鳳玲不敢怠慢,接過衣物的時候朝她手中暗暗塞了一個事物。
“娘子太客氣了。”觀海只憑手感就知道是一錠金子,不過淡淡地一笑,也沒有還回去。
“夫人也是這般穿著嗎?”
觀海拿給她的是一套綠色帶條紋的運動服,樣子與宋人的裙裝大相徑庭,只是看到對方的身上也是同樣的款式,她才在觀海的指點下穿好。
樣式雖然奇怪,不過穿在身上,別有一番清爽利落的感覺,洗涮之后跟著觀海出去,果然,郡夫人同樣的一身大紅色,見到她們微微一點頭,一行人連車也沒有坐,就這么走著去了學堂。
“前面的樓子是百姓的居處,都是已經建成的,還有許多正在建的,這一片,還有那邊都是。”
韋鳳玲同她走在一道,璟娘不時地指著馬路兩邊的樓房,向她介紹,在那些還沒有建成的樓房處,韋鳳玲看到了各色人等,都在爬上爬下,既有宋人的打扮,也有些明顯是山里的夷人裝束。
“他們是作工者嗎?”
難怪她會這么想,璟娘搖搖頭:“他們在建自家的屋子。”
韋鳳玲的眼中有些不敢置信,宋人也就罷了,夷人會同他們住在一處?這比元人打勝仗還要不靠譜。
璟娘卻沒有同她解釋的意思,仍是指著別的建筑向她介紹。
“這處是醫院,那些排成長隊的都是前來就診的百姓,不過開門沒這么早,還要等上個一時半刻。”
“那邊是商社,我們這里把它叫做‘勞動服務社’,里面可以買到所需的事物,只是不收銀錢。”
“那收什么?”韋鳳玲有些好奇。
“你自己去看看就明白了,樓里的管事是府上出來的,你若是有瑕,讓人帶去里面逛逛,保管不虛此行。”
“這一片空地是廣場,供百姓做休憩之用,平日里會有樂伎人在此演奏,無事可以過來聽聽。”
一路走一路看過去,韋鳳玲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她最遠只到過邕州城,那里算得上宋人的重鎮了,可城中也就比她們的寨子繁華些,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而今天所看到的,無一不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物。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了學堂,一幢五層的樓房被高高的院墻圍了起來,外頭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對街的方向開著一扇大門,門上的抬頭額上刻著“第三女子學堂”的字樣,見到她們一行,從里頭跑出來一個跑出來瘸腿老軍,頭也不抬地站在一旁直到她們進去。
她們這一行,既有學堂的夫子,又有各自家中上學的女孩,每個人在進門的時候,都會同那個老軍打個招呼,連一府之尊的郡夫人也不例外,不知情的還以為那人是個有來歷的,可韋鳳玲心里很清楚,不過就是傷在邕州的一個普通軍士罷了,因為這樣的傷者,她曾經用竹筏子送過很多。
“山長!”
走進大門,就響起了一陣整齊劃一的女子聲音,同她們一樣身穿同樣顏色的那種服色,在各自夫子的帶領下,排成兩、三列隊伍的女孩,從她們的面前跑過去,每個人都目視這個方向,喊出了方才的話。
“學子們早!”
璟娘微笑著答了一句,和身后的人一塊兒停下來,等到她們盡皆過去,才邁步走入大樓。
“你們去上課吧。”
“是,山長。”
上樓之前,她擺擺手,所有人都走向各自的教室,就連觀海和那些侍女也不例外,在這里她不僅是學堂的山長,也是一名夫子,沒有多余的人來侍候。
“我帶的學子在五層。”
璟娘指了指上頭,這個安排不是她要求的,在瓊州,做任何事情,人家都會將最尊貴的位子讓給她,樓層自然是越高越好,這也意味著她每天都要徒步爬上去,有時候一天能爬上好幾回。
韋鳳玲是走慣了山路的,這個五層在她看來算不得什么,可是一個位列三品的郡夫人,不靠任何支撐,能這么輕松地走上走下,已經讓她心中感佩了。
比起這種小小的感觸,更讓她無比吃驚的是,在這間學堂里讀書的,全都是女孩,教授她們的,也都是女夫子,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蕃夷,為了某種目地,她的父親曾經將她送入邕州的官學,當時的環境可沒有幾個女子會公然去到學堂,后來她不得不回到寨子里,跟著延聘來的宋人教習讀書,哪有眼前的這般自在?
雖然每個人的著裝都是一身緊致的運動服,從膚色、樣貌還是能分辨得出,這里頭有許多是本州的夷人,那些夷人女孩眼中透出的渴望,讓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漢人的文章、詩詞、作人的道理,都像是富含著一種魔力,深深地吸引著她們,求知、求學,不是為了像她父親所想的,將來能被某個宋人權勢人物看上,而是能同那些眼高于頂的男子一般,學有所成、學有所用。
上了樓之后,璟娘再也不曾同她介紹什么,只是安排她坐在了教室里的最后一排,自己走上講臺,此時的教室里已經坐得滿滿當當,這一間屋子里的女孩看著要比下面的大上許多,應該都在十歲以上,同別處一樣,即有宋人也有夷人,因此對于她的到來,沒有人面露驚訝。
“今日的操習安排在三堂課之后,現在我們開始上課,首先,復述一下昨日習得的生字。”
說完,她轉身在一塊黑板上用粉筆寫下了一行大字,然后轉過身,指著那行字:“我們一塊兒來讀。”
“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
所有的女孩齊聲朗誦,各種或流利、或生澀的語調,讓韋鳳玲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再一次成為渴望讀書的孩子。
“讀得不錯,昨日我曾解釋過,這句話出自哪里,是何語意,哪位愿意說一說,請舉起手臂。”
她的話音剛落,屋里的大部分女孩就舉起了手臂,璟娘隨便點了一個人名,那個女孩的面上雖然有些羞澀,不過還是口齒清晰地說出了答案,得到了其他人的喝彩。
短短的半個時辰,韋鳳玲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種感覺,生動、風趣的講解,引經據典地發問,無論對錯,都能得到鼓勵,讓再不好意思的孩子們,也能開口表達自己的觀點,課堂上歡聲笑語不斷,既學到了知識,又沒有那么難挨,難怪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自信。
那是她曾經最為渴望得到的,到了第三節操習課,她突然之間明白了,為什么撫帥和夫人都讓她去看一看。
同進學堂時看到的一樣,整個屋子里的女孩都下了樓,開始圍著大樓的外沿跑步,就連璟娘都不例外,一邊跑一邊在她帶領下喊著口號。
“我們為什么而讀書?”
“民族獨立,國家昌盛!”
在那一刻,她忍不住淚流滿面,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