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城被燒毀,遼河以東的各大千戶所,幾乎全都被搗毀的消息,經過驛站快馬幾日幾夜的傳遞,最終送入了大都城中,而這些快馬,已經不用再考慮返回的問題,因為他們所屬的驛站,全都消失在了大火當中。
得到消息,奉旨監國的太子真金不敢怠慢,連夜召集各部重臣,就連已經七十五歲的昭文殿大學士、同議中書省事姚樞都匆匆地趕來,在宮門前一下轎,早他一步迎候在此的國子祭酒王恂趕緊上前攙扶了一把,看著這位曾任太子贊善,被真金表為心腹的后輩,姚樞忍不住用眼神發出了一個詢問的信號。
“很不好,兵部是不到一個時辰前接到的急遞,董彥材親手送進的宮,事情到了哪一步,上頭寫得語焉不詳,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遼河以東,所有的聯系都斷了,兵部派出的探子業已出發,最新的消息,至少也得七、八天才會傳回來。”王恂低下頭,用僅可兩人聽清的聲音說道。
那就晚了!姚樞在心里暗暗做出一個判斷,這件事透著十分蹊蹺,從遼東趕回來的大軍,在五天之前才剛剛繞過大都城,連軍械糧草都是匆匆補就,便順著盧溝河、西潞水而下,此刻,只怕前鋒已經進入了河間路。
“是乃顏做的?”
“嗯。”王恂點點頭:“姚公,殿下的心思有些急灼,方才接連責罰了幾個宮人,還對阿塔海平章頗有微詞,你的心里,要有數才好。”這是很不尋常的,真金不是那種暴虐之人,很少會因為小事去責罰宮人,如今的情形只能說明一點,他的心神已經亂了。
姚樞用他那雙枯枝般的手,在王恂的胳膊上輕輕拍了一下,以示對這份提醒表示感謝,他的心里很清楚,提議阿塔海回師山東的就是自己,真金的心神已亂,能怪罪到阿塔海的頭上,對自己這個始作甬者,又何能例外?
兩人再也沒有說話的心思,順著宮中的甬道走向大德殿,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等到了大殿外,十多個蒙古、色目、漢臣俱已集齊,這些人沒有誰敢大聲說話,都只用眼神與相熟之人打了個招呼,就一齊肅立階下,等候上面的傳喚。
“貞懿昭圣順天睿文光應皇后殿下駕到!”
王都知走出大殿,用鴨公般的嗓子大聲宣道,而緊跟著走出大殿的,正是一身長服的太子真金,他與階下的群臣一樣,在階前恭身行禮,果然,身著蒙古傳統冠服的察必,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款款而至。
“都進去吧。”
察必沒有看自己的兒子,眼神淡淡地掃了一眼群臣,便當先進了大殿,與真金一樣,她也沒有坐上當中的御座,而是在偏下一點的地方,盤腿坐下。
進去之時,姚樞與御史中丞張文謙交換了一個眼神,都試圖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點什么,可是顯然兩人都不知情,是什么原因,讓素來不干預朝政的皇后出現在議事的大德殿?而就方才真金的表現來看,他分明也是剛剛才知曉的。
“你們議事吧。”
察必說完,低下頭,接過宮人手中的一件繡毯,坐在那里專心致志地織了起來,這個舉動,不僅讓滿殿的臣子一頭霧水,連真金都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在王都知不停地示意下,他才轉過身,清了清嗓子。
“叫你們進宮,是有一件軍國大事相商,遼東傳來的緊急軍報,疑似乃顏余部,搗毀了一些軍屯,還攻破了東寧府城,據逃出來的行省屬吏說法,此賊所部為數過萬,聲勢頗大,遼東各處紛紛告急,已有蔓延之勢。”
真金拿著兵部尚書董文用送來的急遞,將事情說了一遍,殿上的群臣當中,有僻如姚樞、王恂等人般早已得知內情的,也有懵然不知的,忽然間聽聞出了這么大的事,免不了就會議論一番。
從下頭這些臣子的態度,真金直觀地看出了自己與父親之間的差距,如果這里站的是忽必烈,下面的人哪敢交頭接耳?將他們召進來,無非就一個問題,要不要救援遼東?如果主事之人是忽必烈,這個問題的答案往往一早就已經在他頭腦中了,叫來臣子只是讓他們遵照執行罷了,真金沒有這份應變能力,或者說經驗,只能讓他們討論出一個可行的結果出來。
雖然不是大朝會,下面的群臣之間,習慣性地按照蒙漢分成了兩堆,這并不是說二者之間就不交流,只是一種戰隊的習慣罷了。
“請問殿下,如果連遼陽那樣的城池都被攻破了,那還有什么地方可阻擋叛軍的腳步?”
過了一會兒,一個略顯得有些突兀的聲音響了起來,姚樞側頭一看,發言的是個蒙古臣子,說著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話。
“孛羅,樞密院對此有何看法?”真金倒是不以為忤,做出了一付虛心聆聽的樣子。
樞密副使孛羅實際上是樞密院的掌事者,因為兼任正使的伯顏已經領兵去了西北,元人的樞密院與宋人有相似之處,在里頭任職的幾乎都是本族顯貴,孛羅不光是副使,還是執掌內廷事務的博爾赤,可算是帝王心腹,他的話讓殿上一下子安靜下來。
“如果一切如消息上所說,乃顏的殘部應該是自長白山而出,沿著鴨綠江一路西進,摧毀了東寧府、遼陽路、沈陽路一帶的千戶所,他們要么就是繼續西進至大寧路,威脅中書省轄地,要么就是北上咸平、開元、肇州一帶,打回自己的領地,從遼陽到大都,超過了一千五百里,這個消息最少也應當是三天之前的,那么眼下,他在何處,做何打算,就是我等需要搞清楚的。”
說到具體的戰略,孛羅的口齒越來越清晰起來,就連察必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凝神聽著他的講述。
“遼陽行省初立,阿塔海受命回師,倉促之間不及留下守軍,才讓該部一舉得手,按樞密院所得到的消息,乃顏殘部不會超過一萬人,在長白山那種地方過了一個冬天,就算僥幸能活下來,人數也只會更少,因此,軍報所說所部過萬,臣下覺得不太可信。”
“若是依臣下判斷,也就數千騎,所以他們才會破城而不留,如果他們真得有意進犯大都,倒沒有什么,憑著大汗留給殿下的怯薛,就算真有萬騎,也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臣下只怕他們會趁勢北上,將我大元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據點一一拔除,今后還有誰肯去往遼東屯墾?”
姚樞摸著花白的胡須,微微頜首,此人不愧是張德輝的弟子,雖然句句都在說著軍略,實際上卻是提醒大家,不要看乃顏鬧得兇,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遼東大地秩序重建,而那本就是一邊遠荒地,根本動搖不了大元的根本,除非他們想找死,以區區數千騎進犯大都。
這種言外之意,真金一時半會是聽不出來的,不過表面意思還是明白了,阿塔海沒有留下太多守軍,或許是輕敵,或許是難以抉擇,畢竟誰也想不到,乃顏的行動會如此之迅速,簡直就像同宋人商量好了一般。
那么問題來了,要不要再回師遼東?或者說分出多少人才能將乃顏趕進山里。
孛羅在說完這些話之后,就緘口不言了,真金等了一會兒,見他真的不打算再開口,忍不住就想再問一問,姚樞知道,該自己出場了,要是等到別人提出來,會顯得非常被動。
“臣有一言,晉于殿下。”
真金仍保持著那個姿式,做了一個請的意思:“學士請說。”
“適才,孛羅樞相說過了,乃顏殘部最多數千騎,臣以為此言甚是,他如今失卻了草場,沒有了部屬牛羊,不過就是稍大一點的馬賊罷了,縱然能得逞一時,也絕不敢跨入中書省半步,阿塔海平章就是有料于此,才會全師而還,否則不論在遼陽留下多少兵馬,都無法做到攻守自如,一不小心,還會為敵所趁,那樣就會得不償失。”
姚樞的年紀太大了,說話不得不用上一些力氣,才能讓大殿里的人都聽清楚,他的意思很清楚,這件事上阿塔海是奉詔而行,哪怕遼東有失,現在也不宜追究其責,只有在這樣的前提下,才能談到其他。
對于他的話,真金想了想,神色慢慢地平復下來,沒有了剛才的那種焦急,其實他擔心的,正是乃顏不顧一切侵入中書省,威脅大都,那樣就成了自己的失職,眼下聽到兩位重臣的分析,這種可能性的確不大。
“山東變亂,已歷旬月,宋人不惜死戰獅子口,也要讓阿塔海的大軍繞行大都,為的就是爭取時間,眼下他們不光肆虐了山東各道,還將手伸入了河間等路,殺害縉紳、掠走百姓,此舉無異于自絕于天下,可若是不能速速平息,對我大元腹心之地,便是一場浩劫,故此,阿塔海所部二十萬人不可再分,只宜以雷霆萬鈞之勢,撲滅此亂,方是當務之急。”
姚樞朝著上方一拱手:“遼東不過一疥癬之疾,待山東亂平,仍以阿塔海平章行省遼陽,再徐徐圖之,亦不遲。”
他的這番話,在臣子當中激起了共鳴,一個代表國人的孛羅,一個代表漢臣的他,基本上的意見是一致的,真金縱然再有疑問,也知道此事成了定局。
“就照他們說的去辦吧。”
最后,一直不曾發言的察必,用一句蒙古話結束了整場廷論,當群臣盡皆散去時,她也將自己的侍人都打發了出去。
“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開平,你叔叔阿里不哥被一眾宗王擁戴,登上汗位?”
真金點點頭:“若不是額吉一邊虛與委蛇,一邊暗地里通知了阿瑪,事情可能已經不可收拾了。”
他說得雖然輕松,可心里很清楚,當時的危急,何只是不可收拾?那根本就是一場賭博,好在最后的結果不錯,察必沒有計較他的言辭,而是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出了事情,不管有多大,急是沒有用的,只會讓人看出你的怯弱,你阿瑪至今對北方的事情一言不發,就是想要看看,他的兒子能不能擔得起這么大一個國家,遼東算得了什么?丟了也就丟了。”
“可是額吉......”
察必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說話:“那些老臣說得對,阿塔海一心平叛,不愿意分散兵力,這是對的,用力的時候,一定要十個指頭合攏,才能對目標造成最大的傷害,山東太近了,那里的亂子不迅速平息,就會影響到河北、河南......你要知道,這些地方,漢人占了大多數,而我們只有極少數。”
“兒知道了。”真金低下頭來,察必摸著他的發辮,這個年介三十三歲的兒子,依然像兒時那般,讓她操心不已,有一個強勢的父親,他的壓力也許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大。
“我擔心的不是遼東,剛才有人告訴我,乃顏派了人來大都,想要見我,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嗎?”
“他撐不下去了?想要求饒。”
“有這么一層意思在里頭,去年你阿瑪曾經提到過,甘麻喇已經十二歲,是時候為他尋一門親事了,原本我想著,去弘吉刺部眾里找個年歲相當的女孩,現在看來,也許,乃顏那個小女兒,更加合適一些。”
真金愕然抬起頭,這件事父親曾經同他提到過,當時乃顏還沒有被定為叛賊,只是后來接連出事,才不了了之,沒想到,這個時候被額吉提出來了,娶一個叛賊的女兒做兒媳,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政治婚姻原本就是如此,只不過,剛剛還在說那些人已經走投無路,成不了氣候,為什么突然間又會考慮聯姻這一層?
“漠北出事了,遼東早一天安定下來,就能將精力用于別的地方,你阿瑪留下了過半的怯薛,讓你防備的,絕不是一個小小的遼東,明白嗎?”
真金怵然一驚,漠北雖然很遠,可那是蒙古人起家之地,同樣也是不容忽視的地方,難怪額吉會突然出現在大德殿,卻又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