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海上的戰斗進入尾聲的時候,李庭芝的大軍已經越過了高郵軍,進入了楚州的轄境,這個速度對于步卒而言已經是極限了,差不多可算是晝夜兼程。然而一過境,全軍的速度就緩了下來,敵軍就在前方,算得上以逸待勞,越是心急,就越是不能著急,這一仗的戰機,是無數水軍戰士用性命拼回來的,容不得任何閃失。
“許四。”李庭芝將那份厚厚的消息袖入籠中,叫著自家心腹的排行。
“末將在。”許文德在馬上一抱拳。
“帶著你的騎軍,連夜出發,務必要在天亮前,拿下喻口鎮,控制住碼頭和海港,守住那里至少到午時,午時一過,若是沒有援軍,你可自行決斷是走還是留,不過,元人堆在那里的物資,帶不走的全都要燒掉,可聽清了?”李庭芝的語氣又急又促,但是吐字卻十分清晰。
“末將領命,到明日午時,若是援軍不至,便燒了所有的物資。”許文德鄭重地恭身重復了一遍。
“去吧。”李庭芝點點頭,等到他撥馬調去,朝著身后一揮手:“全軍今天駐于寶應縣城,本相的行轅設于城內,各軍主將應速速扎下營寨,一應防御不可或缺,嚴防敵軍偷襲。”
元人顯然也沒有想要阻敵的打算,當他的大軍推進到這里時,寶應縣城早就空無一人,敵人想做什么,李庭芝并不關心,他之所以這么急沖沖地趕過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在這里,不需要轉接,就能直接同前面的探子通話,也包括了楚州城。
雖然一直都有消息傳來,但是不親耳聽上一聽,終歸還是不放心,當話筒里傳來劉興祖那個有些沙啞的聲音時,李庭芝內心的高興勁兒并不亞于他,不過還是抑制了一番內心的激動。
“......元人這段時間攻城日漸頻繁,力度也著實有些大,屬下這里的傷亡不小,不過根據相公之前的布置,傷者都已盡力救治,弟兄們的士氣還成,再守上兩、三個月都是尋常,大帥這么快來援,可是事情有變?”
“你這腦子。”李庭芝沒有否認,原本的計劃是至少要過三個月才會發動反攻,以收疲敵之效,劉興祖能猜得出,并不算什么。
“元人在荊湖的攻勢已經展開,江州丟了,咱們這里也拖不得,否則淮西和建康的壓力就太大了,依你所見,這兩個月下來,元人可曾有什么異樣?”對方是戰爭的當事者,應該要比探子的眼睛更有體會,李庭芝對于他的看法,很是重視,對方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并沒有馬上答話,而是思索了一下。
“不好說,元人的攻勢在開頭的時候還挺盛的,過了一個月就緩了下來,遣來攻城的多以新卒為主,日日不休,似乎存著消耗我軍矢石的意思,直到昨日,突然停下來,屬下還心存疑惑呢,原來是相公的大軍到了。”
劉興祖只是將他看到的復述了一遍,并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李庭芝知道他這是出于謹慎,不想讓自己的判斷干擾了最后的決斷,其實說與不說都沒什么分別了,因為自從決定出擊伊始,就代表整個計劃的提前,敵軍是否有所削弱,削弱到什么程度,全都不會再是問題。
大致了解了一番,李庭芝的心里有了些底,敵軍看來已經知曉了已方的行動,他們沒有加以阻擋,必然是存著決戰的意思,這個戰場的選擇,并沒有太多,能夠將雙方加起來超過二十萬人全都擺開,楚州城以西是不成的,那里過去一點就是洪澤湖。唯有以東也就是朝著大海的方向,自楚州城一直到喻口鎮的廣大區域,地形平坦,江河不多,很適合大軍的行動。
當然,這并不是他提前命許文德奔襲喻口鎮的主要目地,那里堆著什么,都不值得一個五千人的騎軍去交換,這么做的主要目地,還是為了策應海上的攻勢,不論宋軍是勝利還是失敗,元人都會通過港口來修理船只、補充戰損、運送傷員,拿下他就能最大限度地打擊元人的有生力量,將他們的海上力量徹底絞殺。
而在李庭芝的心中,還隱隱懷著一個希望,這個希望同樣就在喻口鎮,為此,他才賭上了自己最大的一股機動力量,可說是不惜代價了。
不過,騎兵只能起到奇襲的作用,一旦驚動了元人,后續的戰斗還需要步卒的加入,鞏固防守,或許還能調動敵人的布署,變被動為主動。
寶應縣城,這座位于運河一側的水陸要處,已經完全沒了往日的繁華模樣,城內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帶著親兵走入城中的李庭芝心里很清楚,這不是元人干的,而是自己所頒下的清鄉令造成的后果。
這樣的情景,他一早就通過軍報知道了,可是親眼所見,依然震撼不已,因為這里頭有多少是自愿走的,有多少是強迫的,肯定不會出現在軍報上。在這些強迫的過程中,絕不是什么溫情脈脈,兵過如匪,能打的往往也能搶,這些帳,只怕最后全都會算到他的頭上,因此,這一仗,不光為朝廷打的,也是為這些受了災的百姓們打的,那些侵略者,才是造成這一切的原兇。
帶著這樣的信念,李庭芝沒有在城中住下,而是和大軍一起扎在了城外,當晚,吃過飯后,所有的軍中主將全都齊集在他的大帳中,以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諸位,元人就在前面,離此不過百余里,背靠淮水,嚴陣以待,他們或許明日就會打過來,又或許在等著我們過去,本相不管他們有何打算,明日都會進軍楚州城,為了這一戰,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為了這一戰,無數將士血灑疆場,為了這一戰,我們等了兩個多月,而明日,就是決勝之時。本相今天不與你們說什么軍令,也不說什么建功立業,只說那些被我們驅離家園的百姓,他們所受的一切,明日都要靠你們還與元人,否則我等就是害民之賊,與元人無異,倘是兵敗,本相是無臉再回揚州的,你們逃跑之前,請一并摘下這顆頭顱吧。”
寬敞的大帳里鴉雀無聲,下面所有的人,包括幾個知州、都統、十余個軍、廂都指揮使,七八個帥府僚屬全都愣愣地看著上頭,沒有人想到這位身兼數職,權重四路的一方重臣,會說出這樣的話,語氣里沒有絲毫的激動,仿佛一個將死之人在交待后事,甚至里面還有些蕭索和無奈。
“敢問相公,可是前方有變?”過了一會兒,站在前排的一個男子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往常這種事都是他的親信許文德的活,現在人不在,旁的也達不到那種高度。
李庭芝的視線從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掃過,他們大部分都是自已提拔的,時間長的跟了十多年,短的不到半年,那是幾個來自建康城的主將,目光停在前排的幾個人身上,這幾個人的品級最高,都是一州主官,比如泰州守孫良臣、差點戰死的高郵守禇一正,以及發話的這位,知通州楊思復。
“你們都是這么想的?”眾人參差不齊地點點頭,李庭芝從袖籠拿出幾張紙,嘆了口氣。
“這是出發之前到的,沿海制置司水軍于楚州海外,大敗元人水軍,共計擊沉擊毀敵船兩千五百余艘,陣斬元人水軍統領洪茶丘以下萬戶五人、千戶三十余人、士卒八萬余人,逃出者不過數千、百十條船,此戰之后,元人水軍已不復存在,而我朝再無后顧之憂。”
眾人再一次愕然,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這是什么?前所未有的大勝啊,就是同建康之戰相比也不遑多讓,要知道,海上不比陸地,是很難取得大規模的繳獲的,只是李庭芝的語氣平淡無比,根本沒有什么欣喜,照他的話,在進軍前就已經收到了消息,當時說出來對于士氣無疑會是一個極大的鼓舞,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
“我軍傷亡如何?”不得已,楊思復又做了這個出頭椽子。
李庭芝將最上頭的一張紙放到一旁,拿起了后面的幾張,將上面的數字和人名一一念出來,長長的名單聽得帳中的人心驚肉跳,他們能猜到傷亡不小,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戰前為數高達一千二百多只的制司水軍,現在只余了不到二百只,且幾乎都帶著傷,左、右兩個統制、十多個都指揮使、數百個指揮使、兩萬多官兵殉國,就連一軍都統都受了傷,那艘曾經威風無比的巨艦受創過重,已經沉沒在大海中,然而這還不算。
制司主官,七十多歲高臨的葉夢鼎親臨戰場,自縛軍前,被抬下來的時候,已經氣息微弱,命在旦夕了。
換而言之,這場勝利,是水軍拿命同敵人拼回來的,他們兌現了自己的諾言,斬斷了敵人的一只觸角,代價則是自己也拼光了。
“我等......我等,亦有死戰之志。”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帳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該說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