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譚州城中守軍全數被遣出城,就連差人衙役甚至是普通民夫都拿來充數時,突然從湘水下游的方向過來了一支兵馬,他們走得很慢,因為官道被堵住了。
接到消息的劉禹本以為是李十一有什么急事返回來,結果等到近前一看,來人打的是衡州兵馬司的旗號,為首的同他一樣是個文官,而跟在后頭的只怕連一千人都不到,他們來做什么?
這一點,不光是劉禹有些疑惑,端坐馬上的知衡州尹谷同樣帶著疑問,接到制司頒下的清鄉令,他便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因為這是很反常的行為,再看到沿途南下的人流,竟然并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便起了走這么一趟的心思。
等到進了譚州城,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城中已經走得十室九空,原本繁華的商埠一片凋零,就連煙花柳巷都大門緊閉,更讓人心驚的是,城門無人把守,城頭沒有軍士,除了大宋的旗幟還飄揚如故,根本就像是一座棄物。
“來人通名!”
不過到了制司大門,總算有了一些戒備的模樣,他的馬兒被人毫不客氣地攔下了,一看那些軍士的穿著就知道來歷不凡,尹谷不敢強闖,落馬之后正了正衣冠,報上了自己的名號。
“下官是衡陽守尹谷,凡請通報制帥。”
被人引進去之后,曾經來過此地的他同樣發現了不對頭的地方,不僅沒見到一個熟悉的司中屬吏,就連那些進進出出的也不再是文員,而全都是軍士。
直到跟著親兵被人引到大堂門口,聽著里頭傳來的聲音,他已經不知道用什么詞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了,因為那根本不是荊南制帥黃萬石略帶江西口音的語調,而是一個非常年青的聲音,他從來都沒有聽過!
“......焦溪銀場所屬礦工,連同他們的家屬,都要勸走,具體怎么做你自行決定,回來的時候不要走譚州一線了,走醴陵、攸縣進衡州吧,以免官道擁堵,通行不便。”
“那么多銀兩,是否多加派些人手?”另一個聲音同樣陌生。
“你也看到了,這里總共就這么些人,你先過去,稍遲一些等他們回來,本官讓姜招撫遣一隊騎兵接應,就在瀏陽縣城會合吧。”
等到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來人帶著他的指令匆匆而出,劉禹的目光依然在大案的一張地圖上巡梭著,直到親兵提醒了一句,他才轉過身,看了看堂下的這位不速之客。
衡州是出譚州之后的第一站,大量的百姓將會在那里集結,然后繼續南下,這個時候,一州主官不好好地呆著處理民事,跑到這里來干什么?有了這樣的情緒,看著來人一步步上前時侯,他的眼光就有些不善。
“下官尹谷,不知閣下是?”對方穿著一身紫服,公然占據了制司,在那里發號施令,而之前又沒有接到朝廷換帥的詔書,縱然再是不解,尹谷還是做足了禮數,左右不會是什么山賊強人就行了。
“本官是廣西路臣、荊湖策應使,奉詔來援,你們的黃制帥已經只身出逃了,各路監司也不知所蹤,不得已,本官才會坐鎮行事,尹知州,你為何要離城來到府城?”劉禹沒什么心思同他繞圈子,直接了當地問道。
尹谷驚愕地抬起頭,這才記起來,半個月之前,一支打著廣南兵馬司旗號的隊伍從他的轄地路過,連停都沒有停下來,而且全數都是騎軍,可是其中并沒有見到路臣儀仗,這位年青的撫帥是怎么到的?一念及此,不知不覺就走了神,直到對方嚴厲的目光再度射過來,方才收斂起心神,恭身行了一禮。
“下官不知情,多有得罪,還望恕罪。”對于他的客氣,劉禹毫無所動,尹谷趕緊解釋了一句:“數日前突然接到制司鈞令,要我等勸境內百姓俱往后撤,接著又看到大量百姓自譚州而來,搞得州中人心惶惶,下官不才,想來府城一探究竟,未料會遇到撫帥在此。”
被他這么一提,劉禹突然想起來了,歷史上李芾守譚州,全路當中前來襄助的好像就是此人,想不過事情發生了變化,他還是依然如此,真不知道是歷史的慣性還是性格使然,多少也算是為國盡忠吧,劉禹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不復之前的凌厲。
“元人已經占據湘陰縣城,離此不過百里,都統密佑率軍出城,以求拖住韃子的腳步,讓百姓們有個逃離的時間,能拖上多久,殊難預料。尹郡守,你也看到了,城中大多數人都已經撤離,其余各縣陸續也在上路,等到了最后本官也會走,今日不便行,明日一早,你便帶人返回吧,衡州那邊也需要你調遣。”
“譚州城就這么棄了?”劉禹的話讓他一驚。
“守不住,也沒有堅守的必要,今日棄了,他日還會奪回來,我們要爭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整個天下。”因為對方所處的位置很關鍵,劉神棍不得不多忽悠了幾句。
“下官知道了。”尹谷點點頭,沒有再同他爭辯下去,而是轉頭看了看案上的地圖。
“撫帥方才說的可是焦溪銀場?”
劉禹知道他剛才聽到了自己的談話,同樣點點頭,荊湖南路是個銀產地,這里有大宋三大銀監之一的桂陽監,后來升格成了桂陽軍,除此之外,譚州境內的瀏陽縣境內,就是那個后世聞名的“花炮之鄉”,在這個時空同樣擁有一處銀礦坑,也就是尹谷嘴里的焦溪銀場。
而尹谷說這話也是有所指的,因為他的境內在同桂陽軍的交界處,就是全路最大的銀場......茭源銀場的所在地,到了南渡之后,位于江北的那些銀場都被金人占據了,荊南還有福建等地余下來的,就是大宋僅有的銀產地,這也正是為什么市面上可供流通的白銀和銅錢如此之少的原因。
這些東西,劉禹當然不會留給元人,他不光要運走里面的存銀,疏散礦工,就連坑洞、工具、礦架都會盡數毀去,這么不留余地的做法,讓尹谷驚嘆之余,更認清了對方的意圖。
“銀場監使是下官的屬吏,某這就行文過去,請撫帥著人接管,衡州府庫內存銀尚有三萬多兩,全是今年所產,本來是打算過了年一并送往京城的,只因局勢動蕩,唯恐有失才一直遲遲沒有啟行,這些也一并帶走吧。制司的鈞令,府中通判連同各縣俱已下發到諸鄉鎮,有了譚州百姓的榜樣在前,要說動他們不難,只是這一路上風餐露宿,著實苦了一些。”
對方的話語顯得很配合,正是劉禹所需要的,一時間也沒有想太多,直到尹谷退出去,他才好像回過味來,這人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怎么感覺像是交待后事一樣?
沒等劉禹想明白,他的親兵來報,出城的隊伍回來了,過了一會兒,姜才和密佑便聯袂而至,兩個人的面上都沒有絲毫喜悅,反而顯得有些凝重。
“沒有斬獲便沒有吧,將他們嚇回去,也算達到目地了,不必如此。”劉禹聽完二人的呈報,還以為他們是為此不高興,便笑著安慰了一句。
對方來的全都是騎兵,這一帶的地形又沒有什么起伏,不足以找到一個伏兵四起的戰場環境,敵人警覺之下,馬上就選擇了避戰,跑得比兔子還快,也是很正常的事,畢竟那是真實的對手,不是沒有思想的供你刷經驗的怪物npc。
“只怕事與愿違。”說話的是姜才,一旁的密佑顯然與他有相同的思路,劉禹一聽就收起了笑容。
“來敵是為了一探我軍虛實,雖然密都統的步卒摻入了許多百姓,但是以敵將之能,未必能瞞得過去,一旦他們有所懷疑,反而會暴露了我等的意圖,試想在此等形勢之下,他們還會按兵不動嗎?”
姜才說得有道理,劉禹的視線回到了案上的地圖,從湘陰縣過來,步卒也只需要最多三天,如果對手不是張弘范,這種可能性也許不大,但是那個人是個瘋子,絕不會循著常規,盯著湘陰縣城的位置,劉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今日之內,所有百姓的撤離一定要結束,姜招撫,從湘陰縣過來的這段路,你要不惜一切代價實施騷擾,不能讓他們順順當當,如此,應該會有三到四天的時間,密都統,你和你的人現在就上路,哪怕是用強,也要讓百姓走得快一些,不然就來不及了。”
只思索了片刻,劉禹就下定了決心,事情是他挑起來的,為了這些被忽悠上路的百姓,他也不得不冒一次險,這個代價就是姜才的騎軍,因為這是敵人唯一忌憚的力量,也只有他們才能起到牽制的作用,而最終會有多大的犧牲,眼前已經顧不得了。
“密都統,還有什么顧慮么?”姜才離去之后,密佑卻沒有動作,劉禹有些不解地開口問道,對方不是他的屬下,是不是無法接受這樣直接的差遣?
“下官在想,城中還有些住戶不曾離去,將他們丟與韃子,必然會遭到屠戮,既然要走,哪怕是趕也應當送出城去,不如這樣,撫帥先帶人去城外,容下官一時半刻,處理完了就會同你們會合。”
對方說得合情合理,劉禹當然不疑有它,雖然覺得對方是不是圣母心有些過了,但那是人家的私德,又不是自己的直屬,因此他連勸都沒有打算勸,按照對方所說,先帶著親兵出了城。
策馬來到江岸邊,滾滾的江水就在腳下,曾經被偉人吟誦的江心小島,已經有了些雛形,劉禹沒有什么詩才,也不屑于抄首詩詞什么的來裝逼,只不過這原始的景色,看上去比后世那些林立的現代建筑還要美上一些,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一幅山水畫。
“撫帥,城門關了。”聽到親兵的話,劉禹回頭一看,果然,遠處的譚州城那些原本洞開的城門,突然被人從里頭給關上了,就連架在護城河上的吊橋也在緩緩上升。
就在他們的注視中,城墻上再一次插上了一面面將旗,旗幟下的守兵各依所屬,一隊隊地站到垛口處,后面還有人不停地在移動,似乎將什么東西搬上來,高大的城樓上,站在那面鮮紅的大宋旗幟下,是剛剛在他的授意下接過知州事的密佑,而同他并排一塊兒的,則是那位尹郡守。
“他們......”親兵們被一切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
“他們不會走了,傳令姜招撫,全軍后撤,咱們回家。”
劉禹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在經過城樓的時候,他鄭重地朝上頭拱了拱手,無論是誰,此刻還能這樣做的,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值得他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