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下,雖然軍營里已經空無一人,連綿不絕的營帳也拆除一盡,可是熱鬧之處猶勝往昔日,原本不過一桿旗子,幾個書吏的兌換公所,在不斷地擴充之后,現在占地幾乎達到了大半個城下町,就算這樣,依然無法完全滿足源源不斷前來交易的峒人。
其中,除了由官府掌控的兌換公所之外,城外還自發地形成了一些交易的市場,峒人與峒人之間的互通有無,峒人與宋人之間的以物易物,一天下來總要到天黑才會結束,然后,城下就成了峒人們歡樂的海洋,他們燒起火堆,跳起自家的舞蹈,唱起熟悉的山歌,每每讓城頭的權守仇子真欣慰之余又有些擔心。
“太守,城外來了一隊人馬,自稱是安南國使,想要請見咱們的撫帥。”
“哦?”仇子真詫異地回過頭,這個反應倒不是因為聽到對方的名號,而是奇怪,事情都過去了這么久,他們怎么才來?
安南與廣西不過一山之隔,兩邊的關系其實很微妙,面對那個共同的威脅,相互提防,又唇齒相依,正如劉禹之前所說的,如果大宋這一戰敗了,他們會不會跟在元人后頭趁火打劫?而現在肯定是聽到了元人挫敗的消息,才會趕來打探虛實的,當然最為要緊的是,確定這個消息的準確性,畢竟那是戰無不勝的元人,而對于宋人的德性,這個鄰居只怕也是心知肚明。
“可有文書?“想到劉禹之前的交待,仇子真沒有如一般宋人那樣,聽到外邦人士前來,就著緊得跟自家爹娘一般,而是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
“小的們問過了,他們說,國書只有見到撫帥才能拿出來。“前來稟報的是個都頭,隸屬于虎賁后廂,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在維持糧道和右江兩岸各地的治安,城中一共只駐扎了四個指揮,分別把守著四下的城門,很顯然,負責那處城門的指揮使正在等著自己的示下。
“既然如此,不妨轉告他們,戰事未靖,城中已經禁夜,沒有文書本官無權放他們進來,有什么事情,待到明日再說。”都頭顯然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抬起頭愣在了那里。
“那......他們如何過夜?”
“當然,本官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你去府庫中找趙書吏,依他們的人數,領上幾領帳篷,讓他們自行擇個空地,想要與峒人一塊也行,不過出什么事,不要怪本官沒有提醒他們。”
安南與峒人的關系,可以用緊張來形容,特別是在兩國的邊界地帶,現在峒人們正是士氣高漲之時,一旦發生什么摩擦,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們自己各個寨子還經常生事呢,當然只是沒出人命,仇子真并不會多加理會,他又不是這里的實職主官。
都頭將信將疑地走了,仇子真轉過身,兩手扶在城頭上,朝城門的方向望去,就著火把照出來的些許光亮,隱隱能看到,在護城河的另一端,的確有一隊人馬駐足在那里,向著城頭張望,天太黑看不清旗幟,估計就是都頭嘴里所說的安南使者吧。
“太守為何,將他們曬在城外?“過了一會兒,仇子真聽到背后響起了腳步,一個年輕的男子聲音開口問道:“是怕他們會做亂么?”
“也是也不是,這種時辰,任何外人都是一種威脅,小心一點總無大錯。“仇子真沒有回頭,他的視線放在一個騎在馬上的安南使者身上,那人不同于一般的安南人,長得很是高大,隔得遠遠地,兩人的視線似乎在黑夜中交匯,就這么相互凝視著。
“對于我們這里發生的一切,他們肯定早有耳聞,逆勢時沒有動靜,聽到我軍勝了,就巴巴地派來使者,打的什么主意,可想而知,可是我大宋現在還需要他們嗎?”
趙孟松有些明白了,自從被人從瓊州半綁半架地弄到這里,所見所聞完全顛覆了他這幾十年的經歷,其中既有對力量的新的認識,也有各種謀劃算計,甚至是不擇手段,從一開始的反感和不解,到如今的思索領悟,他無法想像,如果換一個主官,會不會有這樣的戰果?不會有的,趙孟松在心中得出了相反的答案,那個同他差不多大的年青主官,一直行的就是非常之策,做的事情是別人根本做不出來的,這一點,他做為幕中書吏,體會猶深。
城頭下,交涉未果的安南使者一行仍在護城河邊觀望著,眼見宋人不肯開城了,為首的一個老者有些悻悻地揮了揮袖袍,轉身來到身后的一匹馬前,朝那馬上的人拱拱手。
“鎮守使,宋人有言在先,命我等自便,你意如何?”他竟然用的是一口漢話。
“就在城外扎營吧。”被老者叫住男子看上去還要年輕一些,他將自己的視線從城頭上收回來,隨手指了一個方向。
這一行使者不過百人而已,宋人從城上送下來十多頂帳篷,十一月的廣西,晝夜溫差還是有些大的,他們當然不會客氣,在男子的指揮下,很快就找到了一處空地,地上還留著軍營駐地的一些樁子,倒是省了他們的功夫。
然而男子自己卻沒有參與這些事,他一個人背著手,走向了那些峒人的聚集地,看上去就像是好奇。
正在火堆旁載歌載舞的峒人們見到他過來,并沒有流露出什么敵意,因為表面上看過去,此人的打扮與宋人沒有太大差別,交領圓衫、襥頭小帽,更像是個有身份的士子。
“這位頭人,請問你們在這里,是慶祝什么好事嗎?”沒想到,他的一口流利漢話,此時又變成了夷語,不過稍稍生疏了一些。
“你是......”被他問到的峒人有些不解,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
“喔,我從欽州來,剛剛下船。”
男子的解釋讓峒人點點頭,指著在場中搖頭擺尾的自家族人,興奮不已地說道:“我們來自右江道,這一回帶來了上百顆韃子的人頭,可惜今天太晚了,明日才能換得到,這一趟回去,寨子里的族人就能好好過一個冬了,你說我們能不高興嗎?”
“韃子的......人頭?”男子有些不敢置信聽著他的話,實在想像不出,就憑這群峒人,如何能拿下上百人的韃子人馬。
“是啊,我們聯同附近幾個州里的寨子,聚集了上千名勇士,才在一處密林間設伏,襲擊了韃子的一支糧隊,大伙分享了所有的戰利品。這樣的好事,以前是想都想不到的,我們離得比較遠,這是第一回過來交換,聽說,有的寨子干得早,根本不需要跑這么遠的路,人家直接將東西送上門,如果明天能見到管事的,我們也要求這樣的待遇,你說是不是?”
很顯然,對方將他當成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絲毫沒有隱瞞事情的經過,而且看上去他們一點都不害怕,甚至還有些興奮。
“你們不怕元......韃子的報復嗎?”
“報復?哈哈,你剛回來不知道吧,他們已經快被趕出大宋了,能不能回得去還要看我們答不答應,現在全都縮在大營里,除了糧隊連個騎兵都派不出來了,他們拿什么報復?”峒人的臉上有些遺憾:“可惜這么一來,除了打劫他們的糧隊,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人頭越來越不好弄了。”
“你的意思,宋人會向你們收購這些人頭?”
男子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驚異之色越來越明顯,峒人點點頭,扳著指頭向他解釋了一番,什么樣的人頭可以換什么樣的東西,很顯然他也是聽那些換過的人講的,說得有些不得章法,但是男子大致還是聽懂了,這些人頭可以換到許多東西,從衣食住行到奢侈用具,一應俱全,而且宋人拿出來的東西還不是一般的貨色,有些他連聽都沒有聽過。
男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這個情況比他得知宋人打敗了元人還要讓人驚訝,因為那就意味著,宋人開始利用自己龐大的國力,用經濟為手段去對付敵人,要知道,這里是高山密林叢生的西南邊地,元人除了眼前的敵人還有無處不在的峒人獵手,更別說氣候環境等等不利因素了,真要這么干下去,宋人只要足夠堅韌,根本無懼于對方的強大,因為這意味著幾乎所有的峒人都站在他們這一頭,他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懼。
聯想到今天的遭遇,他發現現在的宋人已經和他心目中的那個形象相去甚遠了,一旦他們放下天朝上國的架子,放下那些圣人之言,用務實的方法去對付敵人,想要征服一個這樣的國家,何只是難?
男子有些失魂落魄地看著眼前興高采烈的峒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一個同他一樣身穿長衫的宋人男子循著通往城門的官道走了過去,等到他們注意到城門邊上的動靜時,赫然發現,護城河上的吊橋被人放了下來,那個剛剛才過來的男子竟然被宋人迎了進去。
“為什么他可以連夜進城?”男子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因為他是這城里的主人。”峒人目光緊緊跟隨著那個身影,露出一個尊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