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的這一天,帝都的天陰沉沉地,風雖然不算大,但每次吹起都能讓人忍不住縮縮脖子,穿著一件黑色大衣的劉禹看了看邊上的女孩,打消了將領子豎起來的念頭。
這里位于京郊,燕山腳下,是一個新近開發的陵園,價格雖然依舊不菲,但比起那些個老牌子已經算得上白菜了,地方是陳述幫著找的,錢是劉禹出的,而蘇微看到這里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因為......清靜。
同來的只有一輛車三個人,原本劉禹想要公司同事都來致哀的,被蘇微拒絕了,她相信自己的母親此刻不愿意被任何人打擾。因此,就連老馮都沒有通知到,僅僅推著剛剛醒來的弟弟去太平間看了最后一眼,就毅然決定了這一切,而此時離著蘇紅梅去世,才只有三天。
那個四四方方的骨灰盒子被放下去的時候,蘇微的臉上充滿了不舍,然而卻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從上次在手術室外開始,劉禹就再也沒有在公開場合看到過她哭泣。災難能使人堅強,這個女孩子從出生開始,只怕沒有過過幾天幸福日子,今天是親手葬母,不知道哪一天可能還會有一次,他真擔心這種堅強會讓她撐不住。
黑色的花崗巖制成的墓碑上面,是一張彩色的半身像,母親的笑容如同和煦的春風,讓蘇微在寒冬中都能感受到溫暖,她不由得輕撫著那個熟悉的面容,屈膝跪倒在地,喃喃自語:“媽,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地活著......”
劉禹朝著陳述使了個眼色,同她一塊兒退到了停在路旁的車子邊上,將空間留給了女孩一人。
“給我來一根。”見他靠在車門上點了支煙,陳述毫不客氣地伸出了手,劉禹直接將整包連同打火機一塊遞了過去。
“太沖了,不過我喜歡。”劉禹看著從她那雙艷麗的紅唇里吐出的廉價煙霧,沒有吭聲。
“她現在只有一個人了,你準備怎么辦?”
陳述拿胳膊捅了他一下,朝那邊呶呶嘴,劉禹看著那個小小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這個問題。
他要是能知道怎么辦就好了,這幾天劉禹就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著,蘇母嘴里的災禍肯定與她自身的遭遇有關,而他現在連威脅來自何處都不知道,對方既然敢用蘇微姐弟去威脅母親,總有一天就會用父母來威脅自己,到那時,他該怎么辦?殺父母證道么。
陳述沒有聽到回答,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那天發生的事她不在場,并不了解詳情。但是劉禹等人遇險是知道的,照理來說,經過了這么一番經歷,兩個人應該更進一步才對,但是她眼中看到的,是一個沉默不語,一個面無表情,就如同現在,這個問題有那么難答么?連句玩笑話都沒有。
“我要離開幾天,等下你把這個交給她。”沒等她吃驚的表情出現在臉上,劉禹就從大衣內袋里摸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雖然有些好奇,陳述也沒想當面打開,她摸著那個信封感受了一下,里面似乎很薄,像是只有一張紙,分手信?支票?還是別的什么,劉禹沒有理睬她的眼光,自顧自地拉開車門坐了上去,陳述轉頭一看,蘇微朝著他們這邊走過來,面色顯得很平靜。
“我想去醫院。”
“送我回公司。”
沒等陳述開口,兩個人突然一起出聲,坐在駕駛位上的她無奈地回過頭,蘇微的視線還在遠處的那個墓地上,兩人之間離著一只手的空隙,劉禹拍拍她的座椅說道:“先去醫院。”
車子在寂靜的林蔭道中滑行了一段就鉆出了陵園,這條路上沒有多少車流,陳述的車速不算快,車廂里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到,她剛要想出什么話題來打破這種平靜。突然間發現,一朵白色的小花落到了車子的前玻璃上,晶瑩剔透,很快就化成了一滴水珠。
下雪了!
帝都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很突然,從車子里下來的鐘茗有些興奮地哈了口氣,一直到了局長辦公室,她的帽子上、肩膀上都還有雪花粘在上頭。
“來得這么快?”局長抬起頭,看她的樣子一愣:“下雪了?”
鐘茗“嗯”了一聲,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在她拍打雪花的時候,局長站起身,一把將辦公室的窗戶推開,雪花被風吹了起來,伴隨著一股讓人精神抖擻的冰涼,在他的視線里,帝都的上空白茫茫地一片,一場大雪如鵝毛般飄落,瞬間就覆蓋了大地。
“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想不到您還挺有詩意地。”鐘茗走到他身后,不知道一場大雪有什么可看的,她之所以會這么高興,可不是因為這種突如其來的天氣變化。
“小鬼頭,你知道后面一句是什么嗎?”
鐘茗的眼睛在他的辦公桌上打轉,嘴里卻脫口而出:“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局長微微一怔,沒想到她還真知道,不過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心不在此,有些好笑地關上了窗子,回到了辦公桌前,將正中的一個抽屜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文件袋,袋子上面印著紅色的“絕密檔案”四個字。
“上頭真的批了?”鐘茗興奮地盯著那個袋子,高興之情溢于言表。
“敵人都能一口說出項目代號了,咱們的偵察人員卻一無所知,這樣的案子怎么查?”很顯然,局長沒有她那么興奮,搖搖頭繼續說道:“這里面寫得什么,我也沒看過,你要記住,它依然是絕密,不能再擴散太大,需要讓哪些人知道,你只能先申請,報了批才能透露給他們,明白嗎?”
“是!”
鐘茗收起笑容,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局長這才將袋子遞給了她,規矩嘛,依然是只能在這間屋子里看,不能記錄更不能拍照。
當她拿著袋子坐到沙發上時,局長幫她倒了一杯水,放到了茶幾上,正好看到她從文件袋中拿出一張照片,那是一張拍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子一頭短發,明眸皓牙,微笑中透著矜持,身穿一件白大褂,雙手很隨意地插在口袋里,在她的周圍,是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實驗器材,背后的墻壁上,用紅紙貼成了一句詩詞:“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鐘茗將那張照片反過來,上面用鋼筆寫著幾個字‘一九XX年十一月十一日,攝于帝都’,她頓時明白了,那一天是蘇紅梅的生日,也是311重點實驗室接到項目批復的日子。
這個項目最后被命名為1111項目組,或者叫四個一項目,并不完全是某人的生日因素,而是在項目的排序上,它恰好位于第一千一百位左右,這才是華夏國內最通常的做法,當然,結果發生了某種巧合,就是始料未及的事了。
鐘茗將之前關于蘇紅梅的檔案又看了一遍,同專案組的材料不一樣,這上面記載的幾乎全是她的輝煌,天之嬌子般的學生生涯,志得意滿的研究歷程,立功受獎如同家常便飯一般,你很難將這一切同那個說話總是細聲細語,背部佝僂的老婦人聯系在一起。
她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將檔案放下,緊接在后面的,就是關于這個項目的資料了,秘密就在眼前,鐘茗有些緊張地吸了口氣,將那份厚厚的報告翻開。
經過了幾天的整頓,帝都XX醫院已經恢復了秩序,畢竟它是個大型公益性機構,不可能因為發生了這種事就長期關閉,蘇微快步走進電梯,手指習慣性伸到數字‘3’的上面,突然想起來,又滑到了‘5’然后按下去。
原來的那間病房雖然沒有太大破損,可是因為死了人,還是被醫院決定暫時先封掉,里面的病人就被分到了各個樓層的空余病房,蘇塵在脫離危險之后,也被安排到五層的一個四人病房,里面的人沒有一個是原來的病友,這是出于蘇微的要求,不希望人家經常提到母親的事情。
“......后來呢。”走到門口,蘇微突然聽到了弟弟的聲音,她不禁停下了腳步。
“后來,這個壞人因為盜竊,在一次全城大搜捕當中被人認出來,然后被公安機關在一間小旅館里抓獲,這時候,他才承認了當年那個案子就是他做的,他是不是很狡滑?不過再怎么逃也逃不過法網,這就是警察叔叔們的工作。”
老馮的聲音清晰傳來,蘇微知道他在和弟弟講故事,幾乎每天只要有空他都會來,然而蘇微卻有些不想看到他,只要一看到他,就會想起母親那雙沒有閉上的眼睛,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小微?”就在她打算轉身離去的時候,被那個聲音給叫住了,老馮走到她的身后,低聲問道:“能不能告訴我,她葬在哪里?”
“燕山,五號墓區。”
老馮好像有些詫異,沒想到她這么爽快就說了出來,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不必了,我就是不說,難道你會查不到?”
蘇微轉過頭,反身朝著弟弟的病房走去,只留下老馮呆滯的身影,過了好一會兒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