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霞院中此刻十分安靜。
被顧夕臨時征調來使喚的丫鬟婆子們已經全都被張嬤嬤遣走。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暖閣中亮著溫暖的燭光,散發著一種暖洋洋的,溫馨的誘惑。
本就有些迫不及待的裴廷琰,整個人的注意力全都被這樣的燈光吸引住了。
不需要任何人指引,他直接邁步朝那溫暖走去。
暖閣中的顧夕在燭光的映照下美麗異常。
不同于二十年前的清艷,如今的她周身上下散發著柔和的,母性的光彩。
她跪坐在小案幾旁認真地煮著一壺茶,裊裊升起的白霧讓她本就已經足夠柔和的臉部線條越發動人之極。
裴廷琰在見到這樣的情形之后,整顆心軟得一塌糊涂,甚至眼眶都忍不住濕潤了。
他多少年沒有見過這般閑適的妻子了。
兩人成婚二十載,他一直忙于仕途,她一直忙于家事。
他成了大權在握的一品侯兼戶部左侍郎,她是大周京城最端莊賢淑最能干的夫人。
直到此時此刻,他似乎才想起了當年名滿京都的顧二小姐出嫁前說過的一句話。
――我顧夕不求名不求利,只盼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可他這些年到底給她了些什么…
裴廷琰不由得頓下了腳步,像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打碎了這一室的溫馨寧謐。
顧夕執起茶壺倒了兩杯清茶,絕艷的臉龐微側看向來人:“阿琰,過來坐。”
一聲“阿琰”,讓裴廷琰幾乎流下淚來。
阿夕、阿琰,這是婚后兩人最情濃那幾年獨屬于他的稱呼,后來…
后來阿夕還是阿夕,阿琰卻被客氣而冰冷的侯爺所取代。
想再聽到軟糯甜美的音調呼喚阿琰,似乎只能在夢中了。
他忙加快步伐,挨著顧夕坐了下來。
俊朗的面容若刀削斧琢一般深刻,神情卻溫和如一池春水。
顧夕把其中一杯茶放在裴廷琰面前:“阿琰,喝茶。”
裴廷琰凝視著妻子的美眸,卻并沒有去碰那杯茶,而是用一雙大掌把顧夕纖柔的雙手握在掌心里:“阿夕,你有心事。”
他早已經不是青澀懵懂的少年郎,會被顧夕可以營造的溫馨氣氛所感動,卻不會被迷惑。
自己最近又沒有做過什么讓妻子感動的大事兒,憑什么享受今晚這樣的待遇?
所以天上不會掉餡兒餅,妻子分明是有話要說。
顧夕頭一偏,直接靠在了裴廷琰寬厚的肩膀上。
她帶著濃濃的鼻音道:“阿琰,我想問你一個十分無聊的問題,但請你認真地回答,不許敷衍。”
這樣略帶幾分嬌嗔的語氣,讓裴廷琰幾乎想要發笑。
他盡量控制住情緒道:“說吧,我絕不敷衍你。”
顧夕道:“如果我和裴廷瑜都瀕臨死亡,而你只能救下其中一個人,你會怎樣選擇?”
裴廷琰終于忍不住笑了:“阿夕,你怎的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問這般幼稚的問題,娘娘貴為一國之后,你也是堂堂的一品誥命夫人,怎么可能…何況咱們是一家人,立場從來一致,怎會出現那種狀況。”
顧夕苦笑著抬起頭,是啊,只要是腦子還正常的人,肯定都會這樣想。
他們夫妻和裴廷瑜早就綁在同一條船上,同生死共命運,哪里會有什么分歧。
可惜裴廷瑜那個女人就是腦子不正常,簡直是在自掘墳墓。
她端起茶抿了一口道:“侯爺,歆兒不是我們的孩子。”
聽她對自己的稱呼又從“阿琰”換回“侯爺”,裴廷琰只覺得自己的心里空了一小塊,扯得有些發疼。
但接下來的話他就不愛聽了,妻子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歆兒是自己最疼愛的孩子,是還在娘胎里就看著她一天天長大的寶貝女兒。
而且但凡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三個孩子中長得最像他的就是歆兒。
為此他是既得意又有些遺憾。
男人誰不喜歡孩子長得像自己,何況他裴廷琰也是儀表堂堂,相貌不俗。
只不過歆兒是個女孩子,如果能像阿夕一樣柔美一些似乎更佳。
可作為把孩子們疼進骨子里的父親,豈容旁人對他們說三道四!
尤其這個“旁人”還是他們的母親!
顧夕怎么忍心說得出這樣的謊話!
顧夕看著他憤怒的眼眸,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可事實就是事實,任是誰也休想阻止我認回自己的親生女兒,就算你也一樣!”
裴廷琰一拍案幾站起身來:“阿夕,大過年的你非要這般不講道理地胡鬧么?”
顧夕沉聲道:“你我相識也有三十年了,你幾時見過我顧夕不講道理,又幾時見過我顧夕胡鬧?”
裴廷琰心里一緊,僵硬著身子立在顧夕身側:“你說歆兒不是我們的女兒,那她是誰的孩子,我們的女兒又在什么地方?”
顧夕仰著頭看向裴廷琰:“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事實就是事實,歆兒是裴廷瑜的女兒,我們的女兒是元沅。”
裴廷琰怒極反笑,歆兒是妹妹的孩子,那個能把人氣死的臭丫頭元沅是他裴廷琰的女兒?
世上還有比這個更荒唐的謊言么?
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女子變得陌生無比。
如果歆兒是妹妹的女兒,那她就是大周朝唯一的嫡出公主。
裴家嫡女,武寧侯唯一的女兒身份固然尊貴,但比起嫡出公主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還有那個混賬的元家二姑娘,她分明是元徵和顧朝外放時生的孩子,十二歲之前連京城都沒有來過,怎么可能是他裴廷琰的女兒?
人在生氣的時候最容易胡思亂想。
裴廷琰不由得想起了元徵對妻子的情意。
難道元徵并非一廂情愿,妻子對他也是有情的?
否則明明是元徵的女兒,妻子為何非要說是她的女兒?
要不是能肯定妻子對自己絕對忠誠,而且十五年前妻子半步都未曾離開過威遠侯府,元徵那時還在大西北做知府不可能進京,他都要懷疑元沅是不是顧夕和元徵的女兒了!
他一字一句道:“我、絕、不、相、信!”
這樣的反應完全在顧夕的預料之中,她今晚把實情告訴裴廷琰也并不是指望他能在認回女兒這件事情上起什么決定性的作用。
其實她只不過是告知他一聲――而已。
她淡淡一笑:“我既然敢這樣說就有足夠的證據,你信不信的也無所謂,反正我的女兒勢必要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