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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柳花渡

  程廷楨沒說話,而是返身又回到案邊,拿起信來,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方沉聲語道:“若說定約,那藏頭詩與其后那八字,并不難解。木槐為槐,此地本就多出槐木,成片的槐樹林多不盛數。只是,如此一來便又有一難,這槐樹林遍及沿路,驛站前后數里皆有,信中只說了時辰與事物,卻并未言明去哪一處的槐樹林,難道,還要派人去一處處地找?”

  他擰起眉頭,眸中劃過些許煩躁。

  程家人手不夠,且這信來得終究詭異,他心中始終存著疑,這約會到底去是不去,他也一直未下決定。

  劉先生聞言,便將手指捋著短須,淡然地笑了笑。

  在這之前,他已將這信上的內容來回想過許多遍了,已然想明了信中之意,此時便不疾不緩地道:“郎中令只看這詩,詩中描繪之物是什么,郎中令必是知曉的罷?”

  程廷楨怔了怔,思忖片刻,驀地眼前一亮。

  “莫非那約會之地,便是…柳花渡?”他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說,過后又忙將語聲放低,面帶訝然地道:“莫非這信中所說的地點,便是柳花渡不成?”

  他話音未落,劉先生便作勢擊掌,含笑道:“郎中令果然睿智,與仆所見不謀而合。這人所說的約見地點,一定便是柳花渡。”

  這詩雖寫得很不成樣子,但所言之物倒是寫清楚了,便是柳絮或楊花。

  “雪未消”、“瓊瑤”、“東風”、“當空舞”等等,這種種詞句雖用得俗,卻也點明了此詩吟誦的乃是春時飛絮,季節與事物的特點都寫進去了,由是方令他們猜出了地名。

  柳絮亦有柳花的別名,可謂切題。

  說起來,這柳花渡倒也算陽中驛站的一處風景,便在驛站附近,自后門出去,行不過里許便是。此渡口連著一面大湖,頗有幾分看頭,驛站主人便將這渡口也買下了,又買了幾只精致的畫船,供驛站無聊的貴人們泛舟賞景,天長日久地,柳花渡便也成了陽中驛站的一個噱頭。

  而陽中驛站之所以能開得這樣大,又有許多裝飾清雅的院子,一是因為所處的位置亦極好,恰恰連著幾處要道,故自建成以來,生意十分興隆。二便是因了這柳花渡,以及那一面浩渺的湖景而得名,引來了不少過路客人打尖住宿。

  約會的時間、地點以及事物,這三樣皆已明晰,程廷楨仍是卻蹙著眉頭,顯得十分猶豫。

  雖然這信不像是設下了圈套,那句“保君無悔”亦有著明顯的襄助之意,可是,這人一直隱在暗處,就像是在一直盯著程家的種種動作一般。

  如此一想,程廷楨的便總覺心底發寒,渾身都不自在。

  “郎中令,依仆之見,您大可不必憂心,可放膽行事。”劉先生的聲音響了起來,語聲平緩,不見起伏。

  程廷楨抬起頭來,沉聲道:“還請先生解惑。”

  劉先生便自座位上站了起來,踱步行至窗前,望著窗紙上晃動的燭影,悠然地道:“仆所言者,唯一字,曰勢。以程家當今之勢,郎中令…已然沒有猶豫或遲疑的條件了,明知或許有詐,也只得行險。”

  此言一出,程廷楨的面色便黯淡了下去,怔怔地看著案上的燭火,半晌無語。

  這道理他如何不懂?

  可是,明知如此,他卻仍舊希望著,能夠有一線回旋余地,而不是被人這樣牽著鼻子走,卻毫無反抗之力。

  他的面色一點一點地灰敗了下去,眸中悄然劃過了一絲悲涼。

  劉先生說得很對。

  他們程家,的確已經沒有那個資格去猶豫或遲疑了。

  除了一個姓氏,程家幾乎是一無所有。

  程廷楨膝下的幾個兒子,大的無一成器,皆是庸碌無為之輩,就算花重金延請名師教導,天份上的欠缺卻是人力不能改變的;而小的卻又太年幼,沒辦法立刻就撐起家業。

  一個家族,若是長達十余年不能接續其勢,則落底后再重來的難度,將會極大。

  現成的例子便是鐘家。

  就因為族中子弟凋零,如今的鐘家已經不能算是士族了,只能靠幫秦家打理產業過活。

  而他們程家,若是沒有他補上了郎中令一職,只怕還不如鐘家。

  鐘家雖沒落,這些年在秦家的照拂下,家底卻是頗豐的。而他們家程的家底,卻是已經薄得快要撐不住了。

  就在幾日之前,為了包下一間院子還兩間院子,程廷楨還曾百般思量籌算過。若非因秦家與他們同住一個驛站,他是斷舍不得多花那一大筆包院子的錢的。

  程廷楨蒼白的臉上,漸漸便有了一絲苦笑,慘然道:“先生說得對…只是,我乃郎主,肩負著一族之命,總不能…”他說到這里便再也說不下去了,長嘆了一聲,將信擱回了案上。

  說來說去,都不過是借口罷了。

  他這個家主實在無能,才會讓程家的路越走越窄,而前些時候新上任的縣中正霍至堅,又成了壓在他心頭的一塊巨石。

  他怎么也沒想到,他與秦家爭地之事,居然會讓這位縣中正如此不滿。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明顯地感覺到,霍至堅對程家的態度是越來越冷。

  而更讓他驚懼的是,最近一段時間,何都尉對程家也不似往常那般親厚了,有時他能夠感覺到,何都尉看著他的目光很是不善,就像是他做錯了什么事一般。

  這絕不是什么好兆頭。

  今后數年,程家的子弟若想出頭,只怕會更加艱難。

  這想法讓程廷楨的面容都有些扭曲起來,眸中的痛苦與壓抑,幾乎溢滿了整個房間。

  他握緊了拳頭,竭力抑制住心底深處的那股頹喪之氣。

  如今的程家,只可進、不可退,但凡他萌生出一絲退意,程家便會如鐘家那樣淪落下去。

  那絕不是他想要的。

  “我懂了。”良久后,程廷楨有些艱難地開了口,臉上的笑容竟帶著幾分悲意,“此信,只能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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