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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鬢如霜

  這所小院,一如阿烈才離開的那個房間,幽靜得如同遠離了塵世。

  可阿烈卻十分清楚,出了這所小院,再轉過數道回廊與小徑,便會望見這闊大府邸中燦爛明亮的燈火,那重樓疊宇宛若仙境,各色各樣的燈籠與燭光間次相臨,比天上的星辰還要璀璨。

  他在小徑的盡頭轉首回望。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無盡的黑暗,那小院里的燭火與碳火俱已熄滅,他只能憑著超乎于常人的目力,勉強看出院子與屋檐的輪廓。

  那個人眼中的塵世,應該便是這樣的罷。

  看不到一絲光明,唯有寂寂永夜。

  阿烈低下了眉,回身望向前方明麗的燈火,孤寂的背影如飄落的枯葉,驀地縱身躍起,輕煙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中…

  正月尚未行至盡頭,東風便已攜來了暖意,催生柳綠、逐向花枝,左顧右盼,便如美人滿鬢花香。

  然而,青州城中的這一季初春,卻是有些乏善可陳,便連那云州城外的桃木澗里,亦不見團緋聚霞的艷光。

  東風雖多情,卻可惱那雨水來得遲,天又總是陰著,于是,那花兒便也開不痛快,只有零零星星地這里一叢,那里一點,根本不成氣候。

  秦家的宅院里,便也寂寂地灰暗著。

  東風穿渡、春華如夢,然秦家緊閉的大門,卻將這光陰擋在了門外。府中梅花已然開盡,草木尚未生發,春風里攜著潤澤與暖意,惘然地于石階或檐角處流連,又惘然地轉身離去。

  吳老夫人花白的頭發,似被這早春的東風惘顧,一夜之間、盡皆成雪。

  她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左思曠的長子左云軒日前馭馬,那馬卻忽然發了瘋,左云軒一頭從馬上跌了下來,摔斷了腿。據說,那斷腿若是恢復不好,很可能會成為跛子。

  如今秦世芳正在考慮著,要將庶次子左云飛養在膝下,至于這個即將殘廢的嫡長子,若是一年后養不回來,便只能改回庶子身份了。

  “她怎么就不能再多忍一忍呢。”吳老夫人用力地捶著榻,面上浮著焦灼與哀嘆,更多的卻是痛惜,“這樣性急,如何成事?萬一女婿追究起來,又該如何是好?”她越說便越急,額上與唇角繃出了幾道極深的紋路,越發顯得衰老不堪。

  東萱閣里拂來的風是微溫的暖,然而,只要想起秦世芳身邊的種種險惡,她的心便像是沉在冰水里,沒有一絲暖意。

  “夫人莫要亂了心神,此事暫且波及不到姑太太身上。”蔣嫗輕緩的聲音傳了過來,她一面說,一面便上得前去,往吳老夫人的茶盞中續了些水,語聲不疾不徐:“您且想一想,那府里膝下有子的,可不止一個兩個,姑太太將誰養在膝下不都一樣?這般想來,人皆會以為動手的是那幾個,姑太太反倒撇得極清。”

  吳老夫人聞言,神情并不見放松,仍舊是眉眼沉沉。

  蔣嫗說得都對,但這一切皆需建立在秦世芳能手腳干凈地將事情做下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左思曠并不好糊弄,更何況,吳老夫人總隱著一層擔心,擔心那下藥的人與左家有關。

  “若是左家一下子便瞄上了姑太太,其實也非壞事。”蔣嫗似是看進了她的心里,又適時地說道。

  吳老夫人抬起眼眸,怔怔地看著她問:“為何?”

  她的神情頗為茫然,顯是真的不明白此話之意。

  蔣嫗見了,心里便有些發酸。

  所謂關心則亂,吳老夫人的精明厲害她是一直知曉的。可是,隨著年歲漸長,夫人的心氣已是大不如前,尤其是碰上與秦世芳有關的事,她的反應竟比往常還要遲鈍些。

  按下滿腹的憂慮,蔣嫗輕聲提醒她道:“若是一來就瞄上了姑太太,那就表明,左家心中有鬼。”

  比起左家那五、六房妾室,秦世芳乃是最不具嫌疑之人,甚至還是受害者。若是如此情況下還有人疑到她的身上,則表明,那人至少是知曉秦世芳被人下毒之事的。

  這句話如醍醐灌頂,吳老夫人一下子便明白了過來,眸中亦有了光彩,連聲道:“正是,正是,我怎么竟不曾想到?果然你說得無錯。這件事在外人看來,只能是那幾個妾室作怪,唯有知曉內情者,才會疑上阿芳。”

  她一面說著,面上已是如釋重負,額上與唇角的皺紋也平復了下來,淡漠的臉上泛起了一絲淺笑:“聽說,左家老夫人才打殺了一個妾室院中的使女,可知我女無恙。”

  蔣嫗點頭應是,又含笑道:“姑太太其實很是聰明,這一招試探,她總是立于不敗之地。”

  吳老夫人笑著點了點頭,將視線轉向了一旁的博山爐。

  爐中香篆吐露著青煙,將一縷似有若無的香氣,揮入這拂面而來的東風中。

  風有些大了起來,浩蕩似一面旗幟,自東萱閣一路掠過,穿過秦府冷寂的門扉,招搖于青州城中,將滿城的草木吹出了一派新綠。

  秦世芳自銅雀香爐前收回視線,眼角的余光卻仍是瞥見,那一縷青煙在東風里妖嬈地舞動著,讓她想起了妾室柳氏行路時那一折一扭的纖腰。

  秦世芳面無表情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女子,亦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

  她的唇角動了動,牽起了一個極淡的笑,疏落而又溫柔,若有若無地,像白紙上淡墨淺繪的花朵,綻放在她的唇畔。

  曾幾何時,只要一想起那幾房妾室,她便總也抑不住那心尖上的酸與痛;而只要一望見那幾個孩子,她的眉間亦總會掠過黯然與自責。

  可是,現在多好,就算腦海中想著柳氏,幻想著她于左思曠身畔婉轉承歡的模樣,她的心中也不會再有半分難過了。

  唯有徹骨的冷,將她整個人包裹其中。

  秦世芳唇邊的笑容漸漸擴大,由唇至眉,再彎下了眼眸。

  鏡中的女子亦做著同樣的動作,那笑容恬靜且溫軟,偶爾將眉尖輕蹙了,便又有了一番慈憫和善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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