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藍與錦繡二人已經得了太夫人的命令,相攜著出了屋門,各自回院取6。
這廂眾人便仍是閑坐聊天,窗外北風肆虐,屋中暖意如春,卻是難得的愜意與閑適。
不消多時,采藍與錦繡便雙雙回轉,各自捧著自家女郎的畫,呈到了堂上幾位長輩的面前。
因鐘景仁向來和氣好說話,秦彥昭他們幾個皆與之親近,此時見太夫人心情極好,便也皆趁勢起了身,圍在他身邊一起觀畫。
鐘景仁先謙了幾句,方展開畫細瞧。
他首先打開的秦彥婉的畫,那是一幅山水寫意,遠景的青山隱隱一帶,近處則是數莖桃花,更妙者是那桃花樹下,隱著一角女子的衣帶,雖只寥寥幾筆,卻令人如入春時,看漫山桃花開遍,若身披萬千云霞,而那一抹淺墨的衣帶,便似那詩三百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女子,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一睹這女子婉約的容貌。
秦彥昭滿面驚喜地觀賞了一會,便撫掌道:“二妹妹的畫,神韻果然佳妙。這畫的可是桃木澗?”
秦彥婉頷首淺笑:“二兄好眼力。”
秦彥直亦贊道:“二姊姊畫得好,遠山近樹,氣韻悠然,倒像是將那首《桃花辭》入了畫。”
《桃花辭》乃是前秦流傳下來的長詩,出自無名氏之手,傳誦至今仍極有名。秦彥直以此詩喻畫,暗指畫意如詩,自是極高的贊美。
秦彥婉淺笑不語,神情中并無多少驕傲。
鐘景仁靜靜地看著畫,良久后,方笑意溫和地看了秦彥婉一眼,贊許地道:“極好。不想二娘于畫之一道,竟有如此天份。”
秦彥婉連忙斂首謙道:“不曾污了鐘舅父之眼,已是萬幸。”一面說著,那眸中到底閃過了些許欣然。
鐘景仁乃是真正師從名師、畫技出眾之人,得他一句夸贊,比秦彥昭他們的贊揚可要有分量多了。
見她言語安靜、態度謙遜,鐘景仁目中的贊許更濃,又細細地觀賞了一會,方將畫卷了起來,隨后便將秦素的畫擎在手中,緩緩展開。
德暉堂中,忽然便有了一種寂靜。
所有觀畫之人,包括年僅八歲的秦彥樸,皆不約而同地張大了眼睛,又不約而同地神情古怪。
秦彥昭眸光愣怔,一臉愕然;秦彥直的反應更直接一些,一眼看過便咳嗽了起來,忙拿衣袖掩了口,那眼中的笑意卻是無從遮掩的;秦彥樸反倒是一臉老成,胖臉蛋兒繃得鐵緊,唯眸中劃過了些許不自在。
秦素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像是沒注意到這幾位郎君的樣子。
她的畫技本就很差,秦彥直沒當場笑出來,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一幅畫,竟能讓這許多人同時安靜了下來,旁坐著的女郎們也呆不住了。秦彥貞于座中向太夫人略躬了躬身,便離榻而起,行至鐘景仁的身邊一同觀畫,秦彥棠亦隨后離了座。
秦素靜靜地垂下眼眸,等待著鐘景仁最后的評判。
不知是誰輕笑了一聲,旋即又有低低的咳嗽聲響起。雖不曾抬頭,她卻也知曉,這一定是哪個姐妹看了她的畫,故才有此反應。
秦素等了好一會,卻始終沒等來她意料中的評斷,鐘景仁像是消失了一般,半晌不曾出聲。
她微覺訝然,舉眸看向鐘景仁的方向。
這一看之下,倒叫她更是吃驚。
鐘景仁此刻的面色,竟然極為凝重,而那雙溫和的眼睛,亦正牢牢地粘在她的畫上,觀其神態,卻像是從她的畫里看出了什么。
秦素驚訝極了。
就她那一筆爛畫,居然能叫鐘景仁看得如此入神,這如何可能?
她不由自主地提步上前,探頭往那畫上看了一眼。
沒錯,這確實就是她的畫,并非錯拿了秦彥婉的。
這副畫成畫于前幾日,畫的便是東院的暮朝燈。
那一借口取景,往枯井左近察看地形,事后便以此畫搪塞,主要還是給阿谷背后之人看的。
因畫得敷衍,不過是一、兩個時辰涂抹而成的,故那畫中景物也頗簡致,不過是前景的一帶曲廊,廊外則是枯樹斷枝與幾盞燈籠,遠景則是將暗不暗的天空。
坦白說,就算是她自己看著,也覺得這畫實在連工整亦稱不上。尤其是那一片天空,她不自覺地便又將死前的情景畫了上去,因孝中不敢用顏色,便唯以淡墨深深淺淺地描了幾筆,天空中那幾點星光亦乏善可陳,筆觸之呆板僵硬,直是一目了然。
可是,鐘景仁的視線,卻偏偏就停在那幾筆天空處,那平和的目光深處,隱隱有幽光躍動。
“這是…六娘畫的?”再過了一會,他似是終于自震驚中回過了神,看著秦素問道。
望著他平和無波的眼神,秦素驀地覺得,心里竟有些沒底。
這幅畫究竟怎么了?鐘景仁為何如此失態?
一時間,她心中直是百念叢生,面上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點了點頭:“正是我畫的。我畫得不好,請鐘舅父見諒。”
“真真是孩子話。”太夫人的聲音適時響了起來,語聲頗為和悅,語罷便笑看著鐘景仁,緩聲道:“六娘還小著,又在莊子上呆了好些年,琴棋書畫皆要從頭學起,自不可與二娘相提并論,想必惹鐘舅父發笑了罷。”
言語之間,卻是將鐘景仁表現出的異樣,歸結為秦素畫技太差。
鐘景仁微怔了怔,旋即了然,淡淡一笑。
太夫人仍舊是老毛病,太重嫡庶。
秦素乃是庶出,還是個外室女,太夫人是絕不允許庶女蓋過嫡女的風頭的。
德暉堂中,尤其如是。
“我就說嘛,怎么竟看了這樣久,原來是畫技太差之故。”林氏此時亦溫聲道,略有些責備地向秦素掃了一眼,便蹙起了眉頭。
鐘景仁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立時便將秦素的畫隨意一卷,撫須溫笑:“正是如此。比起二娘來,六娘的畫技的確生疏,需得好生錘煉。”
只說了畫技,卻對畫意只字不提。
不過,這辭中些微的差異,并無人聽得出。唯有秦彥婉,不著痕跡地看了鐘景仁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