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當日,秦含真一家在江寧碼頭登船出行。她也在碼頭附近的茶樓里,第一次見到了黃家姑嫂。
黃晉成夫人二十四五歲光景,與丈夫差不多是同齡,個子不高,長相卻很俏麗,一雙丹鳳眼十分有神,說話也爽利。不過當她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時,目光便會變得十分柔和,儼然是一位慈母。
黃家姑娘與她嫂子相比,是另一種風格的長相。她身長玉立,足足比嫂子高出大半個頭,著一身豆青色的素綢夾褙子,系著淡黃色的繡花馬面裙,越發顯得身段苗條。她長著鵝蛋臉,興許是因為病了兩個月的關系,下巴稍顯得有些尖,面色也透著黃,只是涂了淡淡的一層脂粉,不大顯眼罷了。雖說面色不大好,但她生得長眉入鬢,明眸善睞,膚如凝脂,抬頭一眼望過來時,顧盼神飛,只覺得整個玉美人都活過來了一般,叫人看得移不開眼。
不過美人的性格似乎有些害羞,一直微微低著頭,溫柔沉默,旁人問她一句話,她就應一句。除此之外,就不大喜歡開口了。
牛氏一見黃姑娘,就覺得喜歡,連聲對黃晉成夫人道:“你們家姑娘生得真好啊!我常聽他們說哪里有什么絕色美人,叫人一看就要神魂顛倒的。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人,根本想象不出來美人是什么樣的。如今可算是開了眼!黃姑娘這樣的,就是美人了吧?”哪怕是病后還未恢復氣色,也依舊漂亮。
黃姑娘臉上微微一紅,把頭垂得更低了,抿著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秦含真好奇地坐在旁邊看著她,她大概也察覺到了,歪頭看了過來,微微一笑,又重新垂下頭去。
她笑的時候,雙眼眼神里透著澄凈。秦含真心想這姑娘定是個善良正派的人,心里越發為她不值。這樣的美人,這樣的性情,這樣的家世背景,還不離不棄的,姓張的渣男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了,非要與她退婚?即使傳聞中王家嫡長孫女也是個美人,可王家那是什么人家?前頭連著招了兩個身份顯赫、前途光明的宗室女婿,都是家宅不寧的結果。張公子以為自己是誰?居然也敢跟他們家結親?!
黃晉成夫人還跟牛氏謙虛呢:“您謬贊了,我們家妹妹也就是生得比一般人略平頭正臉些罷了,可不敢自稱是美人。那等絕色,豈是我們家的女孩兒能比的?”話雖謙虛,但看她的神情,還是挺驕傲自豪的,分明也十分贊同牛氏的看法呢。
眾人見過禮,說笑幾句,黃晉成夫人又命一對兒女來向牛氏磕頭請安。她這一回是專門帶小姑子出門散心的,想著一路上只怕少不了坐船的時候,為了安全著想,還是不要帶上七歲的兒子和四歲的女兒比較好。因此黃家的小兄妹倆只是到碼頭上來送別母親與姑姑,待船離了岸,他們就要隨著父親回城里去了。大約是因為要與母親分別一段相當長的時日的緣故,兩個孩子很快就開始眼淚汪汪。黃晉成夫人一手摟著一個,也是十分不舍,看得牛氏眼圈也紅了,想起了前不久才在秦莊告別過的孫子。還沒正式出游呢,就開始掛念他了。
秦含真連忙在旁安撫了祖母幾句,插科打諢地把她給哄得重新笑出來,才算是松了口氣。這時候天色也不早了,船老大過來請示下,秦柏與黃晉成、秦克用、秦克文等人再一次辭別,便下令登船出發了。
黃家另雇了有船,專門讓黃家姑嫂住的,亦派了許多男女仆婦侍候,并不需要秦家擔心。不過今兒初出發,秦柏與牛氏還是將黃家姑嫂請到自家大船上來,一邊喝茶看江景,一邊聊天,好混熟一些,接下來的日子里也好相處。
有女眷在,秦柏也不好在艙中久坐,略寒暄幾句,便帶著趙陌到前頭樓艙里看江景去了。他們此行先是要沿著長江前往鎮江運河口,再轉入京杭大運河,一路順著常州、無錫、蘇州南下,再由蘇州轉陸路,坐車往松江去,據說那里有秦柏之母葉氏夫人娘家的一位親眷定居,秦柏打算過去拜訪一下。等離了松江,他們計劃再度轉回運河上來,經嘉興府前往杭州,再北上湖州,轉道溧陽,返回金陵。這是趙陌曾經走過的線路,他對情況比較熟悉,秦柏便叫了他去細問。
艙房里只剩下女眷,大家混熟了,說起話來也少了些拘謹。
黃晉成夫人雖然此前沒見過牛氏與秦含真,卻也從丈夫處聽說過兩家交往的情形,知道兩家不但是親戚,更曾經有過共事的情誼,言行間更親近了幾分。
秦含真聽她與牛氏說著兩家的淵源,還真發現雙方的親戚關系頗為復雜。
除了秦柏的兄姐秦松與秦皇后二人的生母乃是黃氏太夫人,而黃晉成兄妹的親祖父是黃氏太夫人的親弟以外,他們的母親還有一個妹妹嫁進了姚家,而秦家長房如今的長媳姚氏,正是姚家女。黃晉成原有兩個妹妹,黃姑娘是小妹,另外還有一個大妹妹,則是嫁進了閔家為媳。長房次媳閔氏,正是這位黃大姑奶奶的嫡親小姑。
如此算來,秦黃兩家,連著他們的姻親姚閔兩家,還真是連絡有親。怎的京城這些大戶人家,就喜歡互相聯姻呢?王家也跟姚家是姻親,姚家還有女兒嫁去閔家的。不管各家政治立場如何,說起來都是親戚呢。只是這些家族間的聯姻,本意應該是為了利益,為自家尋找盟友,增強自家實力。可姻親之間有時候為了利益,也常常不顧彼此的情份,比如王家為了算計趙陌,就沒把姚氏放在眼里,對姚氏的親生兒子秦簡說利用就利用了,根本不顧及他的名聲與前程。聯姻跟沒聯姻又有什么不一樣?這真是怎生的一筆亂賬?!
黃晉成夫人不知道秦含真在那里想些有的沒的,只是為兩家的關系親密而高興。她并沒覺得自家是秦家原配黃氏太夫人的娘家親眷,而秦柏是秦家繼室葉氏太夫人親子,有什么好尷尬的。秦柏雖是繼室之子,名義上也要喚黃氏太夫人一聲母親的,又與秦皇后關系融洽,與自家人又有什么兩樣?
當著自家人的面,她說話也就少了忌憚,實話告訴牛氏,小姑子近日遇到的麻煩:“真真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從前我們看他還好,只以為他是年輕有才,因此性情跳脫些,行事張揚一點,也無傷大雅,等他再長幾歲,娶妻生子了,自然就會穩重下來。誰能想到他本性竟是如此卑劣?!可恨他往日太會裝乖,叫長輩們都以為他是個好的,就給他與我們芳姐兒定下的婚事,差一點兒誤了芳姐兒終身!”
黃姑娘閨名清芳,如今親戚女眷間說話也不必避諱了,黃晉成夫人便直接喚她芳姐兒。
牛氏先前只隱約聽丈夫秦柏說過黃清芳的婚變始末,卻不知道張家公子成了婚,還追到金陵來糾纏不休,真是大吃一驚:“不會吧?他再不要臉,也是正經官宦人家出身的子弟,還是讀書人,怎會連廉恥都不顧了?!”
“可不是么?”黃晉成夫人氣憤地道,“怪不得常聽人說,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讀書人卑鄙起來,還真是叫人開了眼!他若要臉,當初就不會裝病退婚,背約另娶了,更不會在外頭胡說八道我們芳姐兒八字不好!耽誤了人家姑娘的親事,姑娘都怕了他,要躲到千里外的,他還要追上來,身為有婦之夫,還敢當眾嚷嚷什么讓我們芳姐兒等他的話。他怎么不先把妻子休了再說?!把我們芳姐兒當成什么人了?!”
她狠狠地罵了張公子幾句,方才苦著臉對牛氏道:“只因為有這么個混賬東西,每天在后衙外頭嚷嚷,連累得芳姐兒叫人議論,后衙里還有指揮使的公子聽信那混賬的話,常過來幫著說合,我們家真是煩得不行了,見芳姐兒的病也好了許多,便決定要帶她出門散心。好不好的,先躲過那只蒼蠅。萬一等我們回來了,他還不肯走,說不定還要再另尋住處,省得叫他再纏上來呢。”
牛氏道:“這真是豈有此理。明明你們占了理,是那姓張的不要臉,居然還能叫他逼得你們有家不能回么?這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家也不是小門小戶,只管吩咐官兵們將他趕走,看他還能如何?”
黃晉成夫人嘆了口氣:“他身上有功名,哪里是這般好趕的?我們也曾想要趕人,可是不知他想的什么法子,攀上了指揮使大人的公子,每日借著人家的名義出入后衙,我們才把人趕出去,人家就能把人迎回來。真真是煩死人了!”她冷哼一聲,目光微閃,卻是想到丈夫正準備對付指揮使。等到她們回來時,后衙里的癩蛤|蟆沒了,倒要看看那姓張的還能有什么法子鬧!
秦含真早從趙陌處聽說了這些事,看向黃清芳的目光真是滿含同情。不過黃清芳本人十分淡定,一直低頭坐著,偶爾才說兩句,儼然是位溫柔沉默的端莊閨秀。
忽地江上傳來一陣琴聲,幽幽地越來越響,似乎正在向他們的船靠近。秦含真正好奇這是誰在彈琴,卻見得黃清芳臉色一變,轉頭向窗邊望去,雙目中透出一道寒光。
她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