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經歷是正八品的官職,乃是知府屬官,主管出納文書事。
這種官職,通常舉人、監生就能做了。金陵府是大府,原比別處要強些,可能會要求稍高,那也不過是同進士的級別。吳少英是正經二榜進士,論理授官時若是到地方上,不是知縣就是推官,怎么也該是個七品,更何況他背后還有承恩侯府與永嘉侯府的關系,還有一位同門師兄在御前得用。即使吏部選官時,欺他來得遲了,又非世家官宦子弟,也沒理由拿個八品的佐貳官來搪塞他。
秦柏相信,侄兒秦仲海在京中,斷不會在他鄭重托付的事情上不盡心,出了這等差錯。即使吏部真的給吳少英定了個八品的官職,侄兒也會想辦法換一個位子的,吳少英更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人。如今吳少英會在書信里明言自己得授金陵府經歷,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他知道這件事,并且欣然接受了,并不覺得有半分委屈。
秦柏甚至懷疑,這很有可能是吳少英自己求來的結果,否則怎會這么巧,偏偏是在金陵?
可他不明白吳少英為什么要選這樣一個官職?他是正經二榜進士出身,哪怕做個推官也好呀。金陵又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何必要在此屈就?他如今自出仕就比同榜同年們起步低,今后的仕途也會受影響的,這可是關系到他一輩子的大事!
倘若說秦柏一家會在金陵久住,秦柏也許還會懷疑,學生只是為了就近照應他這個老師一家。但他明年開春就要回京了,吳少英卻還要回鄉祭了祖方才上任,到那時都是年下了,師生二人總共也只能相聚兩三個月,有這個必要么?!秦柏實在難以接受吳少英的選擇,心里不由得生起氣來。
看到秦柏面色難看,牛氏忙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少英在信里說了什么?這個金陵府經歷,有什么不好么?”
牛氏并不是很清楚這些官場上的事,但秦含真卻是被科普過的。她在承恩侯府里上過幾個月的學堂,沿運河南下金陵的路上,趙陌與秦簡總是在船停靠在碼頭的時候,上岸去打聽當地風土人情、地方官員的情況,她也順耳聽過不少,知道府經歷是怎樣的職位。老實說,她也有些吃驚,覺得自家表舅做個八品官有些委屈了。秦柏因此生氣,她心里很能理解。
秦含真將這些事簡單給牛氏解釋了一遍,牛氏也有些吃驚,但她很快就說:“少英應該知道這些事吧?若真的不好,他一定會想辦法換一個職位的。現在是他換不成,還是他覺得無所謂?他在信里是怎么說的?”
也對,吳少英在書信里一定有解釋原因吧?
秦含真看向秦柏,見秦柏面露猶豫,心頭的怒氣似乎還未消,便索性伸手把信拿了過來,自己親自來讀。
吳少英確實在信里解釋了。他似乎也猜到,秦柏一聽說他的官職,就定會生氣,所以也好聲好氣地說明了自己這么做的緣由。
他說他回京的日子有些晚了,許多好的官職已經有了主,甚至有許多人都已出發上任了。剩下的空缺里,倒也不是沒有知縣、推官一類的七品官職,甚至連品階更高的知州都有,就是地點不算很好,多是些窮山惡水,又或是地方豪強難纏的地兒,但凡打聽過情況的人,都不愿意去的。雖說秦柏也提過,窮縣更容易出政績,但他既然有別的選擇,又何必去那些他絲毫不熟悉的地方呢?
金陵府經歷這一職位,初看品階是低了些,也不是能當家作主、手握實權的官職,哪怕金陵府乃是一處極富庶的地方,新科進士們也是不大樂意屈就的。倒是有幾位同進士,以為這是一處肥缺,正眼巴巴往吏部打點,想要將這個位子拿到手呢。對他們來說,品級低些也不打緊,好歹是個富庶的大府。只要在任上老實做事,討得上峰歡心,將來高升還不是易如反掌?在這等富庶的大府任官,升遷的機會也比別處多些呢。
不過,他們打的如意盤算,吏部的官員也心知肚明,一直吊著他們,遲遲不肯定下人選,也不知是不是盼著他們能多送些好處呢。
吳少英看中了這個職位,想法跟這些同進士倒不太一樣。他是覺得金陵府本就是富庶的大府,但推官位置上早有人了,上元縣令年后才上任,江寧縣令還未任滿,還做得很不錯,這三個位置都空不出來,他若想到金陵府做官,就只能屈就八品的位子了,但他并不覺得自己就真的吃了虧。
且不說他在京城里有兩家侯府做后臺,在金陵府一地,他還有秦氏宗族做外援呢,又能通過恩師秦柏的關系,得到巡撫衙門、知府衙門與指揮僉事黃晉成三方的人脈助力,先在府經歷位子上熟悉一下政務,過個幾年再謀升官,并不是很困難的事。而一旦他在金陵府上做出成績來,前程自然更勝于在那些偏遠窮縣里苦熬。
更何況,他在金陵府為官,也可以順道照應一下獨自在族中生活的謙哥兒。老師師母遠在京城,就不必太過擔心孫兒了。
抱著這樣的念頭,吳少英拿定了主意,把文書往吏部一遞,秦仲海那邊打了招呼,這金陵府經歷的官職就順利地下來了。如今東宮勢頭正旺,連帶的承恩侯府也是水漲船高。秦仲海想要為叔父的進士門生謀個小小的八品經歷之位,根本不會有人不長眼地多嘴。那些盯著這位子的同進士們沒有吳少英的底氣,就連爭都沒法爭,只能自認晦氣,花出去的銀子卻是拿不回來了,只能轉而求吏部的人,給他們分派個好些的去處。
吳少英對如今的官職挺滿意的,他得了吏部文書后,就很快告了假,與秦柏派回米脂的家人一道上路,離開京城前往西北了。離京前他寫下了這封信,交給秦仲海幫忙發出。若是一切順利,他很快就可以完成祭祖的任務,然后與秦家下人一道,護送關蓉娘的靈柩轉道蜀中,改走長江順流而下,在年下抵達金陵,正好能趕在衙門封筆前接任。趁著過年的時候有時間,他可以在金陵安頓下來,也順便多陪陪老師師母。
秦含真讀信讀到這里,忍不住偷偷看了祖父秦柏一眼,發現他滿臉都是無奈之色,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清了清嗓子,對秦柏說:“祖父,您就別生氣了。看,表舅計劃得多好呀,一樣一樣的,全都考慮周全了。您不必為他擔心,他心里有數著呢。”
秦柏嘆了口氣:“他想得也太好了。我就不信,吏部剩下的缺里,真的就只有金陵府經歷是最適合他的,沒有別的官職可挑?!”
金陵雖是秦氏祖籍,但秦氏一族在此勢力并不大。而在先前保護太子平安返京的行動中,本地官衙里,巡撫衙門與指揮使司都有人參與其中,獨知府衙門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還誤會趙陌才是正主兒。金陵知府是事情結束了幾個月后,才從京城傳來的種種流言中猜到了真相的。哪怕他脾氣再好,也有些受不了被人欺瞞。
只不過,因為李延朝是他的門生,又是他推薦去代理上元知縣一職的,李延朝出了事,他也難辭其咎,因此一直不敢發作,生怕上頭會處罰自己。要知道,李延朝犯的極有可能是謀逆大罪!他這個引薦人說不定要被牽連的。還好東宮仁厚,金陵知府在處置蜀王府刺客的事情上也沒有行差踏差,所以并沒有怪罪到他頭上。金陵知府總算保住了自己的位子,做事比先前也小心了。
只是,他心中對巡撫衙門、金陵衛指揮使司以及知情的永嘉侯秦柏等人,難免就會生出幾分怨言來。他自問忠于朝廷,哪怕門生中出了個叛逆,那也是他被蒙蔽了,并非他本身對朝廷不夠忠誠。其他人明知道東宮太子在金陵,怎能不向他說明真相?萬一太子在金陵出事,他卻因不知內情而未能及時解救,為此獲罪,豈不是冤枉?!巡撫衙門一向與他不和,不肯說實話也就罷了;指揮使司原本只有黃晉成的人知情,如今連指揮使都自身難保了呢;只有一個永嘉侯,甚至還曾經與他交談甚歡,收過他的年禮,怎的就沒多說幾句提醒他一聲?!
金陵知府如今對秦柏怨念甚重。雖然他不敢沖著秦柏發火,也不敢公然遷怒秦氏族人,但如果吳少英這個永嘉侯門生到了他手下做屬官…天知道他會如何為難吳少英呢?
秦柏記得吳少英在江寧時,他是曾經向學生順嘴提過這些瑣事的。吳少英明知自己可能會遇到刁難,怎么還非得自個兒送上門去?
秦柏將自己心中的擔憂簡單提了一提,牛氏不由得面露愁容:“那可怎么辦呢?咱們在江寧的時候,還能幫少英撐撐腰。等我們走了,少英可就得一個人面對知府大人了。雖有黃大人在,但他們又不是一個衙門的,也不知能不能幫上忙。咱們族里正經連個官身都沒有,雖有幾個姻親是在衙門里做事,但身份又夠不上。”
秦含真倒不覺得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我覺得金陵知府不會那么蠢,公然為難表舅的。他的學生先前在代理上元縣令的事情上犯下大錯,沒得好死,他雖然沒受牽連,但做事也要小心些。不是說巡撫衙門跟他不和嗎?他這時候要是出了什么差錯,就是現成的把柄,說不定連官都要丟了。他犯不著為了一口氣,就去為難表舅這么一個無辜的小人物。到時候要是有人問起他為什么要看表舅不順眼,難道他能回答,是因為生祖父的氣,遷怒表舅嗎?總不能說是因為太子不肯告訴他自己在金陵,所以他覺得自己不受信任了吧?他那些怨言都是沒法公然說出來的,也就是自個兒私下想想。表舅又不是沒有靠山的人,自然有辦法應付他。”
秦柏對此不置可否:“希望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