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病愈回宮后,朝堂上一度風起云涌,表面上看來似乎是一片歌舞升平,海面下卻隱藏著無數的驚濤駭浪。
首當其沖的,自然是那些在背地里站隊支持各位有意爭儲的宗室子的朝臣們。原本正斗個不亦樂乎呢,忽然晴天一個霹靂下來,告訴他們沒戲了,無論他們支持的是哪一位,都不會有好結果,他們自然要蔫了。若是誰從前為了爭權奪勢曾經得罪過別人,還要提防對手趁機攻擊報復。而支持皇帝與太子這一邊的人,例如黃家或是太子妃唐氏的父兄以及唐家的門生黨羽,也要趁機刷一把存在感,對太子歌功頌德一番,好重新確立東宮的威望。
雙方明里暗里過了幾回招,各有得失,皇帝又在雙方之間和著稀泥,朝堂局勢慢慢地穩了下來。但太子的地位是重新得到穩固了,也不會再有人提什么過繼皇嗣的事,曾經有意爭儲的比如遼王世子、晉王長子等等,都紛紛上書表明了對皇帝與太子的忠心,以及對太子病愈的“欣喜”,太子自然也順勢向這些堂弟們表達了謝意。
至于蜀王幼子?他年紀尚小,還未到入朝參政的時候,平日里也就是到后宮給太后請個安。但如今他有孝在身,無法進宮,自然要先忙活母親的喪事,連外祖涂家都不叫他分心去管外祖母涂大夫人的葬禮,更別說是上什么奏本表忠心了。蜀王府上下所有屬官都換了人,從前的幕僚因被太后以疏忽職守的罪名責罰,個個都挨了板子,傷得重的隨時都會斷氣,傷得輕的也還在養傷呢,沒個心腹人替蜀王幼子操心上書之事,只由蜀王府的新任屬官循例依照標準格式上了本,代替蜀王以及蜀王世子恭賀太子病愈,誰也沒問過他這個蜀王幼子需要在奏本中寫些什么東西。
蜀王幼子的處境很快就落入了曾經與他相爭的人眼里。遼王世子趙碩一直以來都視蜀王府為平生大敵,在蜀王勾結遼王父子企圖陷害他之后,他對蜀王府上下的怨恨就更深了,如今還不趁機落井下石么?他繼續拿蜀王妃與涂家派人去金陵報復他兒子的話柄說事,非要皇帝治了蜀王府上下的罪不可。反正他現在已經皇位無望了,幸好曾經在長子的勸說下,事前就上過表忠心的奏本,如今正好可以幫著東宮痛打落水狗,搏個好感,日后也有望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實權親王。
他察覺到太后對蜀王幼子的態度變得微妙,不再那么維護了,就趁機向皇帝進言,說蜀王妃新喪,其子無法說親,留京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正該把人送回蜀地去守孝。這種事本來不需皇帝與太后發話,蜀王幼子就該主動上本請求的,他卻悶不吭聲,分明是留戀京都繁華,不想回藩地守孝了,有不孝的嫌疑。
若是皇帝接納了他的這個奏本,蜀王幼子就立刻會被冠上“不孝”的罪名,處境只會越發雪上加霜。別提什么入繼皇家,只怕連個略好些的宗室爵位,他都沒資格得到了。雖說他如今已經遭到了皇家的厭棄,但因為年紀小,還有洗白的希望,而且外人也不知道他母親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暫時還不會對他產生惡感。但若是頂著那個不孝的罪名,他就怎么洗都洗不白了。遼王世子趙碩此舉,是要徹底將他踩到泥地里去,叫他再也翻不了身。
趙碩如此積極地上竄下跳,又是向東宮表忠心,又是想方設計擠兌蜀王幼子。蜀王幼子被他逼得苦不堪言,可是一直沒法進宮見太后,太后與皇帝又不再派人來蜀王府看望慰問,蜀王幼子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孤立無援,又能拿趙碩怎么辦呢?只能靠自己起草些干巴巴的奏折,上書自辯。但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并沒有對他的自辯做任何反應,只是命他專心處理亡母的喪事。而遼王世子趙碩,卻已經不止一次得到皇帝與太子的賞賜了,太子召見他的時候,態度還格外親切些。
趙碩自認為自己的做法合了皇帝與太子的心意,可見他選的這條路是對的,越發不肯放過蜀王幼子了。他堅持要以苦主的身份追究蜀王府的責任,即使蜀王妃與涂大夫人先后死了,也不肯罷休。
偏偏在這個時候,朝野間開始流傳蜀王妃與涂大夫人當初派人去暗算的,其實不是遼王世子的嫡長子趙陌,而是太子殿下的傳言。傳言中,太子殿下病情沉重,太醫們卻束手無措,東宮御用的湯太醫提及江南有數位名醫,其中有人擅長調理先天不足身體虛弱的癥狀,勸說皇帝傳召這些名醫上京來為太子診治。但由于他拿不準哪一位江南名醫醫術最高明,最終就變成了太子殿下南下求醫的結果。
太子南下,確實把身體給治好了,但同時也在途中遇上了不少危險。由于行蹤泄露,蜀王妃與涂大夫人才會派出死士欲行刺于他的。蜀王妃與涂大夫人固然是大逆不道,但太子白龍魚服,也有置自己安危于不顧的嫌疑,太過輕浮了。
流言才傳出,就有御史上書進諫,勸太子不要再做這種事,他是一國儲君,身份貴重,他的安危關系到江山社稷的穩固,不該輕易讓自己陷于險地。勸完太子,那御史又參了湯太醫、東宮侍衛統領、東宮屬官等一眾太子身邊的人一本,指他們未能阻止太子出行,又在途中輕易讓太子陷入危險,大大地失職了,不但沒有資格再待在太子身邊,還得要追究他們的責任,重重地處罰才是。
這御史什么話都敢說,半點沒給太子留面子,把本來只是在暗下流傳的傳言拿到朝堂上來討論,還直接對準太子身邊的人開懟。太子坐在朝堂上,真是尷尬得很。他可以為自己的輕忽出行而向皇帝請罪,但不能真的讓身邊人受罰。他們一路護著他,勞苦功高,若不是有他們在,他只怕早就不存于世了,又怎會因為御史的幾句話,就寒了功臣的心?
皇帝也無意采納這名御史的建言,并且替太子做出保證,表示他今后絕不會再行輕率之舉,讓自己陷于險地了。皇帝一心要護著太子,那御史雖然不滿,很想要繼續追究下去,但他的同僚卻不是蠢的,暗中扯了他一把,擠眉弄眼地暗示了半天,終于把他給摁了下去。
但這個流言的傳出,還是給朝中帶來了不小的影響。
首先,趙碩那所謂苦主的控訴就顯得有些可笑了。既然蜀王妃與涂大夫人派人暗算的根本不是趙陌,趙陌只是為太子做了擋箭牌,那趙陌的父親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苦主的,他也沒有了理由揪著蜀王幼子不放。
但與其同時,本來蜀王妃的罪名只是尋宗室小輩的晦氣,如今卻變成了意欲行刺太子。這是十惡不赦的重罪!即使蜀王妃已死,也不能輕易饒過了。蜀王與蜀王世子都要受她牽連獲罪,蜀王幼子同樣如此。蜀王妃本來就已經很冷清的葬禮,恐怕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因為她的王妃名頭很快就保不住了。蜀王府上下攤上這種謀逆重罪,能不能存在下去,還是未知之數呢。
蜀王府中的孫先生等幕僚自打聽說了流言的事之后,就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只得硬撐著傷勢,掙扎著與蜀王幼子商量,草擬出一份請罪的折子來,由后者遞進宮中。他們只盼著太后對蜀王幼子的疼愛不是假的,蜀王幼子年紀又還輕,還能拿“不知情”三個字搪塞過去。但能有多少效果,還要看皇帝的心情。
孫先生如今真是恨已死的蜀王妃入骨。倘若不是她自作聰明,又怎會讓蜀王府陷入如今的境地?他咬牙勸說蜀王幼子:“小公子不要為孝道所限,眼下乃是生死存亡之際,顧不得許多了,千萬要咬緊了牙關,將事情全都推到王妃身上!還有劉敢那邊遲遲沒有消息,只怕也是兇多吉少。為防萬一,小公子還是將那莊上的人先行遣散了吧。若是不放心,也可以給他們發些銀子,讓他們先回蜀地躲藏起來,等事情平息下去再說。”
蜀王幼子目光微微一閃,抿了抿唇:“我知道了。先生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退出房來,他心中一嘆,知道有些事情恐怕只能先放棄了。他的母妃怎的就那般愚蠢呢?先是瞞著所有人闖下了大禍,死到臨頭了,指望她能把最后一件事做好,結果還是失敗。早知如此,他還不如不指望她呢!
且不說蜀王幼子如何應對危機,太子南下的秘密被泄露出去,朝中又是一番明爭暗斗。曾經支持宗室子入繼皇室的幾方人馬不約而同地聯合起來,打算拿這件事作文章,轉移世人的注意力,好讓黃家、唐家等人不再咬著他們不放。而黃家、唐家等人,又將目標轉移到蜀王府頭上,一心要將這家亂臣賊子給踩下去。朝中似乎又亂了起來。
秦柏聽趙陌說完,臉上的表情已經麻木了。事情會有這樣的變化,實在是出人意料得很。到底是誰泄露的消息呢?這絕對不是皇帝與太子的本意。
秦含真在窗里聽著,也覺得古怪得很。知道太子南下的人不少,知道蜀王妃與涂大夫人派人來暗殺太子的人就更少了,但這當中有誰會泄露消息呢?這秘密一傳出來,太子尷尬了,東宮一脈的支持者們也沒有得到什么明顯的好處,而蜀王府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他們都沒有理由說出去。秦家的人是不會說的,秦簡連家人都沒提呢,剩下的人不是太子身邊的死忠,便是還留在金陵,客觀上來說,也不象是會泄密的人。
那么泄密的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