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簡思上得前去,接了稿紙,這便誦讀起來。
但凡文章寫得多了,多少都會有自己的筆仗在。如果說韓若海的筆仗是以古喻今,以論是非的話,顧簡思的筆仗便是綜述詳論,一目了然。
大晉的文章多為短文,千言左右最為常見,可顧簡思的文章卻足有三千余字,他讀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堪堪念完。
這一篇同樣是以沈存復、打凌兵士為題的文章,簡述事由之后,一共卻分為三大塊內容。
首先乃是提及近日朝中有人借打凌兵士之事,認為洛水暴漲暴落,甚為不便,又耗民脂民膏,應行廢止導洛通汴,還有不少附和者。
顧簡思沒有直接評論此舉是對是錯,卻是以河陰縣瓦亭子附近的一名老農所言為引,述及十余年前,大晉未曾有導洛通汴時,其人家中人口、田畝數目,并一年四季糧谷、用度價格,又與而今情況一一照應。
原來那老農家中原有三子一女,一畝中等田,三畝下等田,另有破屋兩間,未有導洛通汴水事之前,除卻打理家中田畝,一家老小也給旁人做短雇為生。
其時的河陰縣,平日糧食約莫六七十文一石,遇得冬日,因汴渠停航,糧價飛漲至九十余文至百余文一石,遇上災年,更是會翻上三四倍更多。
除此之外,一年當中,老農家中三子俱會分別被抽調去服役至少一到兩次,其一乃是春役,會要抽走兩人,名義上是為了給汴渠清淤,其實多半是被當地衙門抽去做其余雜役。
其二乃是“生河”夫役,因汴渠引的乃是黃河水,而黃河之水性野,開口、流向年年皆變,如果按著舊口,很可能引不到水,為此年年都要在河灘上開挖新河通向汴渠口,是以喚作“生河”。
這“生河”夫役雖說只能算作一回夫役,可往往會被抽調數次,時間只有長,沒有短的。蓋因黃河水流多變,而汴渠每年通航時日本來就少,為了節省時間,需要提前在河灘上開挖新河口。
可黃河水一日不到,朝廷便一日不能預計水流會朝向哪里,只好先挖擬開口地,再挖次擬開口地,乃至備開口地,挖四五處常有,六七處也不是未曾見過,而役者多有被溺的。
老農的次子便是在某次服夫役中掉進水里,丟了性命。而他家田地不過四畝,壯丁足有四人,收成依舊是連糊口都不太夠,便是因為人力都被抽調去服役,誤了農時的緣故。
然而導洛通汴之后,因有打凌兵士,可無論春役也好,生河夫役也罷,俱都停了。老農家中有了人力種田,日子反而比從前好過,又因早前出了力,分得了幾畝在汴渠邊的田地,而今僅有中等田四畝,中等田六畝,便是房舍也加蓋至四間。
與此同時,因清汴之后,汴渠四時俱可通漕,便是冬日里的糧價也只比平常高一點而已。
此為第一部分,通篇只是敘述,并無半點論言。
而那第二部分,寫的卻是那沈存復的行狀并晉升之路。
原來當年導洛通汴事后,但凡參與的,幾乎個個有功,光是進官、遷資、增秩的都有兩百余人,更毋論其余受到錢物封賞者,幾為立朝以來最多,而其中又以都水監中技術官所得好處尤甚。
沈存復作為分層筑堰之法的首倡之人,自此平步青云。
其后,他還主持修筑過黃河堤岸,通過洪澤湖,才調任回京知都水監不過兩載。
顧簡思便將沈存復曾在何年何月任過何官,所領的是什么差遣,在當中負責什么一一整理出來,又把那事情最后成果如何列了出來。
其中并無半分點評,卻叫人一聽便明,但凡做得出彩的,那沈存復在當中多是負責技術之事,可只要他統籌全局,便無一項有什么好結果。
及至第三部分,文中復又論及導洛通汴的弊端所在,譬如河水暴漲,會使得漕船時有傾覆,傷及人命并錢貨;再譬如打凌兵士耗費資財,容易有傷亡;再說黃河右岸的廣武、雄武等三處堤壩,根基不牢,容易出現險情等等。又把當日導洛通汴章程中關乎此等問題的應對之法簡單敘述了幾句。
到得最后,文中列出了幾組數據。
先是導洛通汴落成前及落成后汴渠每歲通航時間,所運漕糧、品物數量,京中四季糧、布、時鮮等物的價格對比。
再是配合導洛通汴而建的水柜施用之后,左近縣鎮田畝收成變化,并新田開墾數目。
另有導洛通汴之后,京畿縣鎮抽調夫役人數比對。
韓若海誦讀自己文章的時候,下頭同窗們人人都傾耳認真聽,只覺得這一篇寫得極好,各自尋找要如何才能取長補短,等到聽完之后,更是紛紛撫掌贊嘆,互相低聲交流。
然而等到顧簡思讀誦自己文章的時候,不少人卻是一面聽,一面把其中內容并數字記錄了下來,竟是有人寫了滿滿三大張紙。
他念完之后,堂中沉默了許久,竟無一人說話。
最后是虞先生第一個開的口。
他問道:“韓若海、顧簡思這兩篇文章各有優劣,爾等有何看法?”
奇怪的是,這一回一慣踴躍的座上并無人應答。
虞先生只好點了常安名的名字,問道:“你覺得這兩篇文章,長、短各在何處?”
常安名站得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先生,自是簡思所作為佳,以我之能,尚不能查其劣處,若一定要挑出其中毛病,當是不如若海的文章便宜效仿。”
他一言既出,不但室中不少同窗微微點頭,便是先生也跟著頷首,道:“你且詳細說說。”
常安名便道:“若海此文引經據典,借古寓今,寫得道理明通,發人深省,觀看此文,學生習得將來作文,必要先有立意,再以故事引之,以文字佐之,自能叫人贊同。”
他頓一頓,面上露出些微慚愧之色,又道:“然則簡思這一篇文章,已是近乎挑不出錯處,我雖知道其中寫得極好,可所述之事,所言之理,在聽得此文之前,不過懵懂之中,略知一二而已,想要學其文法,實在不知當要如何做起。”
常安名一番話堪堪說完,堂中幾乎個個都面露贊同之色,唯有那虞先生微笑著搖了搖頭,道:“簡思這一篇文章做得確是很不錯,然則其中卻有一樁極大的錯處,你等誰人能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