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隔著屏風,黃昭亮看不到楊太后的表情,可卻不妨礙他聽出其人話語中的搪塞與偏頗。
他再無顧慮,上前一步,道:“太后,廣南時疫正厲,藥材一日不到,即有萬千百姓將要死于疫病,而襄州才挨了地動,數年前已是遭過一回,兩輪相較,今次比上回還要震得厲害,正需糧谷、藥材賑濟,否則一旦跟著生疫,后果不堪設想!”
“數年前襄州地動,臣雖不在朝中,可也聽得其時范參政力排眾議,著重襄州,無論銀錢、糧谷、藥材,無一樣拖延,而其時吉州、撫州遇災生亂,蜀地兵變,幾處流民遍地,時疫漸起,可有襄州在前,卻不得不排在其后,正因如此,才不至于叫襄州生出大亂。”
“而今災情更甚,可援救之力卻比從前一半也不夠,受災之民,為之奈何?”
黃昭亮補的這一刀,不可謂不毒。
凡事只要做過,必定會留下痕跡,更何況數年前襄州、贛州的事情鬧得這樣大,人盡皆知,即便楊太后并不知情,等到議事完畢,回去一問,自然也就聽說了。
同樣是襄州地動,為何上一回,范堯臣就能力排眾議,擺盡理由,先緊著襄州,而在數年之后,明明災情更是嚴重,他的態度卻變為截然不同?
“而今襄州生靈涂炭,百姓難以安居,黎民正水深火熱,此地甚遠,正要早日籌劃,才不至于倉促不及,而導洛通汴,畢竟沙谷口等處距離京城只有數百里,左近也盡有村落,一旦征召得力,很快便能使人頂上,臣以為以通渠之事為先,抽調其余民伕,實在不妥!”
聽到此處,坐在屏風后頭的楊太后,當即就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比起數月前的一竅不通,此時的她,已經稍稍能覺其中的機鋒。
楊太后雖然并不是什么天才,可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蠢材。哪怕只有中人之資,在朝堂中被一堆人精架在火上烤了這么久,再沒有焦黑,也能得幾分熟熱了。
況且她行事、聽政,莫不戰戰兢兢,自襄州二次地動之后,兩府議事一過,晚間就急著人翻回了數年前的折子,又招來朱保石、崔用臣等人細細詢問,自然知道當時范堯臣力主保襄州。
其時情景,與今日何其相似,一般是人力、物力不足,必須有所取舍,只是那一回范堯臣取了襄州,而今次他取了導洛通汴而已。
縱然懷疑黃昭亮是在挑撥離間,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其人句句都占在道理上,楊太后終究還是自己踩進了坑里。
為什么范堯臣今次會選導洛通汴?果真如同黃昭亮所說的那般,因此事為他主導,其人為了自身之利,不顧百姓嗎?
跟了趙芮幾十年,楊太后旁的沒學會,多疑的性子,倒是學得足足的,此時再看向范堯臣,眼神里就多了幾分懷疑,只是嘴上卻依舊道:“中書已是下了通令,想來要不得多久,京畿郡縣便能把民伕召齊…”
這一回,垂拱殿中二十余個官員,竟是人人都轉向了當中的范堯臣。
而黃昭亮看著一旁蠢蠢欲動的孫卞,登時把自己險些已經踏出去的右腿收了回來。
孫卞抬起了頭,大聲道:“太后!中書雖是已經下了通令,可京畿數十郡縣,沿河而行,無一處已經征召整齊,臣見得京都府衙呈上來的奏報,十八萬民伕,只征齊了七萬,京都府衙一日一報,這幾日,每日也只增加一二千人而已,如此速度,等到人齊,襄州還如何援救?!”
京畿郡縣人丁畢竟有數,眼下又正當春時,再兼前頭早征召過好幾回徭役,百姓無不抵觸,誰人也不愿意去應役,能躲則躲,能逃則逃。
而另一方面,當地衙門也要人力,更要農事,考功之時,桑田排在第一,比起其余事項,自是更為要緊。是以哪怕被催得不行,各處也先緊著自己,又擔心引起民變,是以不敢擅動。
河陰瓦亭子畢竟是在數百里外,因為前一段孫卞反對導洛通汴,因為勘測汴渠的事情,被回朝的顧延章打了個措手不及,這一回再來說事,早已學乖,特等到消息傳實了才站得出來。
中書每日得報,楊太后卻并非每日得報,她雖是焦心,卻還甚熟稔政事,半點不知還有這樣一個數字,聽得孫卞說,簡單的算數還是會的,腦子里頭過了一回,登覺心底一涼,忍不住問范堯臣道:“范卿,可有此時?缺得如此多,如何能夠??”
范堯臣又怎么會知道如何能夠?
朝廷的糧谷也好、人力也罷,乃至材料,從來都沒有過充足的。
在這政事堂中坐著,每日做的事情,不過拆東墻,補西墻而已。哪一處著急,就先緊著哪一處。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樣樣事情都十分重要,自然只能有所取舍,無論他取、舍的是哪一樣,除非不做事,否則只要被有心人盯上了,就一定會給挑出毛病來。
然而被人質問,又給楊太后一逼,他也只能解釋道:“此時正值春夏之交,又才抽了幾回人,京畿郡縣欲要再行征召民伕,確實十分艱難,只是導洛通汴實是緊急,萬萬不可馬虎,臣先壓著撥給轉運司的民伕,卻不曾壓著襄州的援救,已著令鄂州、徐州、夔州、江陵等地各發廂軍,并抽民伕壯勇前往救助…”
范堯臣話才說到一半,已是給一旁樞密使打斷道:“范參政,你欲要著令鄂州、徐州、夔州、江陵等地廂軍中進襄州一事,樞密院卻是從未同意…”
黃昭亮也插道:“江陵還罷了,有兩個常平倉,多少能擠出一點東西來,可鄂州、徐洲、夔州三處,去歲遭了旱情,還賴京城救濟,便是能征召民伕,哪里又生得出什么藥材、糧秣?難道空手而去嗎?”
一下子給數人逮著圍攻,范堯臣便是想要反駁,一張嘴也頂不過三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