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心中有些發虛,道:“好馬不吃回頭草,眼下這情形,我若是回頭去找,那許明又會怎的看我?顧公事又會怎的看我?要是此事不成,將來叫上頭曉得了,去又沒去成,人人又以為我好高騖遠,必會別眼相看,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同僚簡直是又氣又嫉,恨道:“你個傻的,說得好似你不去找他,此時在計司當中就能一步登天一般!便是去不成,最多也就旁人笑你兩句,至于官品職級,差不離也就這個樣子了。按資磨勘,過個十年八載,也未必能輪到你升上一兩級,要是當真跟對人了,等這導洛通汴之事一了,說一句飛黃騰達有些過分,可想得點封賞,拿個年末考功上等,半點也不難。”
他口中數落著,太陽穴兩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只恨不得以身代之,怒道:“賭這一把,抵得上你埋頭苦干七八載,你是腦子進水了才不去啊!”
說得起勁了,他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直白地道:“還‘顧公事會怎的看我’,你以為他當真曉得你姓甚名誰啊!十有八九是扔給下頭去找的人,你給那許明陪個小心,送點子東西,屆時把名字加得進去,再也沒有不成的!”
心中暗罵其人不爭氣,也不叫你吃糞,也不叫你吮痔,如此小事,竟也猶猶豫豫的。
偏生這樣的好事,就落到了他頭上。
又道:“你若是不舍得,我這一處還有個百余貫,給你拿去使了,也不要你做旁的,問問我這樣的,顧公事那一處要是不要,這錢就白送與你去打點…”
聽了這樣一大通勸,那小吏卻還是踟躕不決,只優柔寡斷地道:“我…我今晚且再回去想想…”
論起別人家的事情,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能被許明看上,這小官自然不是毫無能干的。其人在計司當中辦差得心應手,雖是做不到平步青云,可也是兢兢業業,甚有好評。
比起去那眼下人人矚目的都水監,彼處還未必能讓他施展所長。再一說,這幾日,還不知道會有多少能人去投。
屆時他若是才干比不過旁人,搶功也搶不過旁人,去得一年半載的,回來之時,功勞沒得到,原本在計司當中的位子還被新人占了,又給上峰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怎么還可能熬出頭?
豈不是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出路?
頭一回拒絕了許明,他除卻覺得那導洛通汴之事不可行,一般也有權衡之后,覺得任新不如任舊。去得新去處,未必能勝任,未必能出功勞,還未必如同現在這般游刃有余,怎的不叫他忐忑?
而那同僚,不過出得一張嘴,出得百余貫,明面上看著是大方,實際上,不過舍些錢財罷了。
一個是動動嘴皮子,一個是傷筋動骨,自然兩邊所想不一。
然而等到下卯之時,這計司小官落在最后,恰才收拾好東西,一肚子的心事欲要回家,便聽外頭一人叫道:“曹推官!”
計司小官曹大經抬頭一看,對面卻是月前才來尋過自己的熟人,忙道:“許官人。”
許明笑呵呵地上前行了一禮,道:“曹推官一心忙于公事,可是叫我好等。”
他一面說著,一面左右看了看,見得公署里頭并無旁人,便道:“若是無事,可能方便與我閑談幾句?”
曹大經正抓不定主意,聽得許明這一提,簡直是瞌睡時遇得人送上了枕頭,忙道:“自然方便。”
急急給他讓了座。
因衙門里的小吏多半已是下了值,曹大經還親自給對方倒了茶水。
許明也不繞彎子,徑直便道:“上回來邀,曹推官說是自己不合適,我卻覺得十分合宜,回去同公事說了一回你的情況,又把你那從前履歷擺了一遍,公事的意思是,還是想再來邀一回,問問你有無意愿。”
曹大經一顆心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煎熬得幾乎要滋汪出油來。
誰人禁得起這樣的誘惑?
聽得不只是許明一人的意思,而是得了顧延章的分派,還要“再來邀你一回”,如此重視,怎能不叫人心癢難耐?
經歷了今日朝上之事,滿朝之人,已經少有再覺得導洛通汴之事不可行的,而看了那顧延章的行事,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此人很是靠譜。
能立大功的差遣,誰人不想去分一杯羹,搭個勢?
可他畢竟是個性格穩妥的人,比起冒風險,更愿意踏踏實實地往上走。
一邊是危險極大,卻有可能出頭的難得機會。
一邊是緩慢踏實在部司中熬著,未必能出頭,要怎的選?
曹大經選不出來。
仿佛看出了他的糾結,許明也不作為難,復又道:“公事怕曹推官不放心,特叫我來好生說明一番。”
果然把曹大經去到都水監之后,要做的差事細節一一說得明白了。
此事上回其實已經簡略說過一次,不過只點了個大概,這一回,便是連要管哪一處的數,算哪一處的人,核哪一樣東西都列得清清楚楚。
曹大經聽了,越發地心動起來。
——都是他能做、也擅長的。
正在臨門一腳的時候,那許明又自袖中掏出一封東西,遞了過來,道:“公事叫我帶了一部分勘測汴渠的宗卷過來,也請你幫著驗算一回,看看當中有無錯處。”
曹大經愣了一下,原本六七分的心動,立時就變為了三分的忐忑。
這是要考試不成?
許明把東西放下,便站了起來,道:“不耽擱曹推官回府了,便宜的話,麻煩今晚幫著把宗卷當中的問題看一看,另用紙張寫了,若是有意,明日著人送去都水監中即可。”
他也不多留,并不用曹大經相送,拱一拱手,轉身而去。
曹大經連忙起身送了幾步,見得對方連頭也不回,復才坐回了桌案邊,拆了那信件,復又點了燈,也不著急回家,便取了紙筆,在此處坐著認真驗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