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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九章 心痛

  這分層筑堰之法,當真難嗎?

  也難,也不難。

  對于楊太后這樣的不通政務的后宮婦人來說,因為腦子當中全無概念,所以不管你再怎么用白話解釋,看不懂,還是看不懂,自然是難的。

  可對于黃昭亮、孫卞等等這些個政事堂中重臣來說,又怎么可能會難?

  論起治政之才,能任宰輔,或許各有高下,可相差并不會很遠,汴渠又是京畿命脈,滿朝官員,少有從未研究過的。只要是提起治河,莫說是普通官員,便是隨意尋一個在太學上舍中讀書的學子,也能頭頭是道地給你念出一堆子故事。

  范堯臣一眼就能看懂的東西,其余人哪怕一時反應過不過來,只要稍稍思索一下,必定是立時就懂了。

  他們在楊太后面前裝相,無非就是覺得她與趙昉兩人,一個無知,一個年幼,容易欺瞞而已。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一人說不懂,旁人也許還會跳得出來解釋,楊太后也許還會猶豫,可一旦人人都說不懂,便是懂的人,這道理又非那等尋常文事,個個都能插一嘴,范黨中人便是想要幫著搭話,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要如何插話。

  以勢壓人,最為容易。

  然而誰又能想到,這顧延章竟會把只有十歲的小皇帝趙昉給拉下殿來。

  此時此刻,黃、孫二人的面色有多難看,范堯臣的內心就有多輕松。

  他雖然還有那么一絲芥蒂,可聽著顧延章在此處毫無滯礙,堪稱完美的講解,又見得那筑成的假汴渠,腦子里頭忍不住還是浮起了一個念頭。

  雖說獨了些,行事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倒是沒有取錯人。

  只還是不夠周全…

  明明有這樣難得的機會,完全可以借此為由,只要稍加設計,便能引得黃昭亮、孫卞二人跳出來,叫楊太后、小皇帝二人看清此兩黨的真面目,讓座上的人知道,黃、孫兩黨皆是結黨徇私,不顧百姓安危,不理國是,唯有范黨才是朝堂中堅,唯有他范堯臣,才是國之棟梁。

  黨派之間,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關系。到得眼下,想要一舉將對方擊倒,絕無可能,可只要在楊太后、小皇帝心中種下了這一粒種子,以后多多加以灌溉,好生培育、施肥,這兩張白紙,還不是可以任意作畫?

  尤其趙昉,年紀既幼,人又未曾長成,如若自小耳濡目染,何愁其臨政之后,不親近范黨、疏遠孫、黃兩黨。

  十年樹一木,二十年便可樹一人。

  開局做得好了,接下來自然就是事半功倍。

  實是可惜了這一回!

  他緩緩地自胸腔里舒了一口氣出來,看著不遠處的顧延章。

  對方正以手做指,對著一旁的屏風所繪向趙昉、楊太后解釋。

  另一扇屏風已是被搬到了階上,方便楊太后觀看。

  一殿的官員,無論離得遠的、近的,盡皆屏著呼吸,聽他將其中道理一一說來。

  對著屏風上線條勾勒的圖案,對著下頭仿造的假汴渠,對著手中解釋的折子,三管齊下,又有顧延章在上頭一一講述,小皇帝聽得津津有味,而楊太后,更是連頭都差點伸了出來,時不時還發出幾個疑問。

  她問得淺顯,全不在點子上,可那顧延章總有辦法回答完之后,又繞回正題來。

  至于小皇帝,那一張臉已是只會向著顧延章,不會再管別人。

  便是一旁的高涯手中拿著竹竿在屏風上指指點點,沈存復不斷跟著指引他抽掉“汴渠”與“舊渠”之間的阻攔物,而趙昉好似也在認真聽他們說話,然而范堯臣何等的眼力,一眼就能看穿其人的注意力在誰人身上。

  講解得這樣清楚,夸一句“深入淺出”,再恰當不過。

  范堯臣甚至懷疑,眼下從農田里隨意拉得一個老農上來,聽得顧延章這一番講解,對方都能弄懂。

  開始黃、孫二黨當中還偶爾有人跳得出來撿那等無關緊要的話來問,可沒過多久,已是人人都不再吱聲。

  怎么吱聲呢?

  當小皇帝趙昉都自稱“聽得懂了”。

  當楊太后都連連點頭,一時說“原來如此”,一時說“果然如是”,再一時又說“是這般道理”,你難道要站在前頭,告訴本就不聰明的太后,你比她還笨,連她都聽懂了的東西,你竟是不懂嗎?

  要是當真做出了這樣的事,同蠢得用頭去頂牛角,特地撞個頭破血流,又有什么區別?

  范堯臣忽然就憶起數年前,仿佛也是在這文德殿中發生過的事情。

  那一回,一般是其余黨派并御史臺跳出來彈劾自己,乃是因為吉、撫二州的流民不見蹤影,當時還是趙芮在,滿殿俱是攻訐,便是使往贛州的一名內宦回朝,送入了撫濟流民圖,把天子引得眉舒眼笑,正正解了自己的圍。

  眼下過了數年,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路子,看著簡直叫他眼熟得不得了。

  當年通判贛州的,不也是顧延章?

  此人好似就喜歡做這種事情。

  可明明是對方解了自己的圍,自己得了便宜,范堯臣還是有些不舒坦。

  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套在朝堂黨派之中,也是一般。

  不是范黨,終究不是范黨,做得再好,再能干,也不是自己人。

  當日用這顧延章的時候,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眼下見導洛通汴之事已然可行,最大的阻礙,到得現在,已然不再是阻礙。而人人都以為會淹沒良田、傷及百姓的清淤通渠,在他這般勘測之下,只要按著重新修訂的章法行事,其實并不會有什么嚴重的后果,相反,荒野變桑田,還成了一件大功。

  縱然還是會有些不妥的后續影響,可與月前相比起來,主理導洛通汴,已是由原來的弊大于利,變為了現今的利大于弊。

  壞事變好差,如何不叫范堯臣心痛?

  如若當時自己硬是逼著手下幾個得力之人來做這勘測之事,會不會今次的功勞,便能落入范黨手中?

  滿殿之中,已是無一人說話,眾人俱是看著站在當中的顧延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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