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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問話(中)

  陳篤才腦子里頭一個激靈,立時清醒過來,他坐直了身子,倏地望向顧延章,只一瞬間,整個人就回了神,半抬起頭,正色道:“顧副使,既是熟人,我知你身上事情甚多,并無空閑,實在也不愿意耽擱你時間,誠如所言,我也是進士出身,當年‘出官試’數百條題,只錯了幾處而已,律法自然了熟于心。”

  他頓了頓,道:“重詳定刑統卷第十五廄庫之卷,其中第九條乃是‘損敗倉庫物’,其中寫得分明,‘諸倉、庫及積聚,財物安置不如法,若曝涼不以時,致有損敗者,計所損敗,坐贓論。州、縣以長官為首,監、署等亦準此’,而今雍丘縣中常平倉、府庫數目雖然無錯,可安置不如法,致使糧谷生霉,砂石摻入,不合規矩,我為長官,本就無法可避,正相反,唯有將那庫中碩鼠揪出,方能減我身上之罪,若是當真尋不出來,既是提刑司中有證據,也不必多言,便用證據治我的罪罷。”

  陳篤才昂起頭,將晉刑統中相關條例一一說來,竟是一個字也不差,那一副淡定自若、侃侃而談的模樣,讓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他并不是在監室之中受審,而是在學堂之上做一名授學的大儒。

  他口中這一通話,端的稱得上滴水不漏,說完之后,心中復又想了一回,自覺果然是深思熟慮,挑不出半點毛病,復才放下心來,又道:“顧副使不用再問了,許多話,前人都已經問過,去翻從前我的供認便是,再說其余,我是半句不會再回答的。”

  他說完,把那杯子放回桌面上,一言不發地收回了手,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同從前被訊問時一般,不管對方說什么,問什么,都當做半句話沒有聽見,什么都不再回答。

  多說多錯,只要不說,就不會錯。

  最好提刑司中被他逼得不得不用大刑,才是妙極,屆時叫外頭人知曉了,想要搭救自己,才會更容易。

  ——這是他才入監室便已經做好的打算,以他這許多年在官場的經驗,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救回自己。

  他雙手搭在膝蓋之上,表無表情,也不抬頭,做一副木頭樣子,把什么都聽不到,問什么都不會答的意圖表現得十分明顯。

  顧延章并無意外。

  提刑司中審訊了近月,除卻開頭幾天,問出了些并沒有什么大用的供認之外,后來幾乎連陳篤才的嘴都無法撬開。同他說話,他半點不理會,問他問題,他也全不回答,每日倒是配合得很,卻是什么話都不肯說。

  顧延章原本坐姿筆直,此時卻微微向前傾了傾身,仿佛在閑談一般,道:“陳官人,我不是來問你話的,只是有話來同你說,頂多留在此處盞茶功夫——我也沒有太多功夫耽擱在此,你不必答,只聽著便是。”

  陳篤才已經做好被追著訊問,乃至被用刑的準備,半點沒想到,竟是聽得顧延章這樣一番話,登時一愣。

  顧延章道:“從前來問你話的四名同僚,均是才入職提刑司三個多月,比現任京畿提點刑獄公事還要晚兩個月,他們一直在司,每日忙于案牘,自然于我這等負責巡查的不同,大家各在其位,各司其職,本來同你問話該是我的事,全因我后頭還有不少縣鎮要去尋訪,才會麻煩他們幫著在此問話,而今既是我已經回來,他們自便各回其位,自今日起,雍丘縣的事情,自然歸回我的頭上。”

  他說到此處,語氣平緩,半點都不激動,甚至還給人一種淡淡的涼薄之感,又道:“我與他們還是不同,從前在雍丘縣中到底相識一場,我的為人,我從前歷事,陳官人想是還記得罷?”

  陳篤才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顧延章又道:“我自小乃是商家出身,族中也算是小有薄產,各色產業都有涉足,雖說生意不大,多少也懂得些其中脈絡——這一樁,陳官人當是知道罷?”

  陳篤才并未說話,可他那搭在膝蓋上的一雙手,卻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我也考過出官試,后來轉官回京,因陛下要調我入學士院跟著董少卿修赦,特又去考了試法官,后來在京中修了小半年的赦令,雖然比不得大理寺中不少官人,可勉強也算得粗通法條,若是論及相關律令,當是能同陳官人好好聊幾句。”

  陳篤才臉上皮肉微抽,忍了半日,還是沒有說話。

  顧延章接著道:“當日是我同許多同僚一并去的雍丘縣,其中常平倉與府庫也是我們親歷親查,等到后頭去往中牟、祥符二縣遇得那幾名商戶,更是前幾日的事情,京中在司那幾人,自然來不及曉得。”

  他說到此處,略停了一會,復才又道:“陳官人,我同你說這些,你都聽明白了嗎?”

  陳篤才抬起頭,道:“聽明白了。”

  顧延章又道:“我想同你說幾句,你若是不愿意聽…”

  陳篤才開口道:“我自愿聽。”

  顧延章繞了一個大圈,云里霧里,東拉西扯的,旁邊同他一起坐著的那一名提刑司中官員得官時間不長,經事也不多,當真是莫名其妙,仿佛聽了一耳朵全不相干的廢話,可陳篤才混跡官場多年,卻是當真句句都聽得懂了。

  顧延章特意提了幾句先前來審訊的官員,只說了一句京畿提點刑獄公事,陳篤才便聯想到其人名喚胡權,后頭乃是工部侍郎女婿的背景,又想到能跟著新上任長官共同赴任的,自然是其人心腹。

  他登時恍然。

  怨不得前一陣子審訊自己的那四個人那樣蠢,想來是匆匆從轉運司到得提刑司中,還未熟悉相關事體,才會顯得樣樣都提不起來,問的話,問的方式,都算不上高明。

  而顧延章仿佛只是隨口一提,說起自家從前的歷事,卻是隱隱約約在同陳篤才說——

  我也是商家出身,我也通曉律法,有些事,你懂的我懂,你不懂的,也許我依舊懂。

  而陳篤才竟是生不出半點反駁嗤笑之心,反而將一顆心吊得起來,反反復復在思索自家在中牟、祥符兩縣借糧的時候,究竟有沒有留下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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