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還在議論,秋月已經敲門進得來。
季清菱見她手中提著食盒,知道是糕點好了,轉頭見屋子里頭盡是霉味,又塵土飛揚的,便交代道:“不妨先拿去偏廳里頭罷,我們這就過來。”
又與顧延章笑道:“五哥,歇一歇罷,我叫人做了糕點,你餓不餓的?”
顧延章本來不餓,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哪里會拒絕,現要吃一頭牛也能塞得進去,口中連聲應了,便把手里筆桿放回筆托上,又將硯臺蓋了,收拾一回桌案,起身與季清菱一前一后出得門去,自往那側廳走了。
兩人進得偏廳,秋月已經將食盒里頭的盤盤盞盞端得出來,擺了一桌子。
那盤盞皆小,看著多,東西卻少,一一排開了,卻是兩個茶盞,一壺茶水,幾盤子吃食糕點,另有新鮮果子。
季清菱入了座,先給顧延章倒了一盞茶,笑道:“五哥嘗嘗這味道。”
顧延章依言喝了一口。
此時正當盛夏,夏日喝熱茶,正好以熱解熱,他一口吃進去,卻是品出點清淡的味道出來,似有似無的,復又嘗了一回,頗有些疑問地道:“怎的這樣清香。”
季清菱問道:“嘗的什么香味?”
顧延章便道:“仿佛是竹葉之香。”
他頓了頓,忽的醒悟過來一般,笑道:“怕不是《曲洧舊聞》里頭那說的那熟竹水?”
原來據古法載,新安郡界中有一種當地特產的竹子,只有尺把高,葉子卻比起尋常的竹葉要大上一倍有余,枝干、枝莖則是只有尋常竹子的一半左右粗細,當地人無意間摘了葉子來煮水,發現那水又輕又浮,清香撲鼻,便起了個名字叫熟竹水,后來傳到外州,名氣越大,價格也越高。
顧延章頓了頓,有些想不明白,又問道:“你去哪里尋的新安郡中竹葉?這樣大熱的天,江浙運回到雍丘縣里頭,哪里還有這樣新鮮的?”
季清菱直好笑,抿著嘴逡了他一眼道:“不是新安郡的。”
說著指了指亭外院子一角。
顧延章順著她的手勢看了出去,果然見得那一處養著一大叢竹子,卻不是那等用來裝點院舍的園林竹,反倒像是山野里頭用來出筍吃的毛竹,竹筒又大又粗,長長的,頂上枝干、竹葉張牙舞爪,直要捅到天上去一般。
季清菱道:“是早間摘的那一處的竹葉尖,拿井水煮成熟水,泡一刻鐘,煮成這熟竹水,我喝著雖是比新安郡的竹葉輸了些,可那股子竹葉清香之味,已是吊得出來,差別也不是太大。”
一面又把桌上的離得近的糕點挪在了顧延章面前,笑道:“上回五哥不是說想吃蓮花肉餅?我昨日趁著太陽不大,早上出去走了一圈,見得路邊鋪子里頭正正有賣,味道竟是不比張家餅鋪的差,想著你今日在家,便讓那小販才送了些過來,眼下還是熱的,皮香汁厚。”
兩人坐著說些閑話,等到顧延章一個餅吃完,本來面上緊緊的,此時卻是五官全數松得開來,便是臉上的笑也是真舒坦了。
他早間同發霉的谷子漚在一間房里吸了半日的霉灰,偏沒找出好法子來,原是有些壓著自己,現下同季清菱坐了這片刻,其實并沒有找出辦法,于事無濟,但不知道為何,心情卻是轉得好了。
他見季清菱只捧著茶盞喝那竹葉水,也不怎的吃東西,便拖了椅子往左邊挪了挪,抬頭掃了一眼桌子上的各色吃食,沒見著這一位特別喜歡的鮮果,只好轉頭去看糕點,見得那其中混著酸棗糕的馬蹄糕,便把碟子挪到季清菱前頭,側身問道:“怎的不吃?早間你只對著幾碟子涼拌小食吃了一碗面,同我一同坐了那半日,肚子怕是要餓了罷?”
又輕聲道:“想吃糕點還是想吃果子?怎的沒見有你喜歡的,要不要叫人上街買些旁的東西回來?”
季清菱搖頭道:“天時熱,也沒什么胃口。”
又笑道:“糕點我就挺喜歡的,先吃了這一些,晚上再吃那飽肚的罷。”
說著拿筷子將面前盤子里的馬蹄糕夾了起來。
她猶豫了一下,忽的轉頭沖著顧延章道:“五哥,我分與你一半好不好?若是吃得一整塊下去,便沒胃口吃旁的了。”
顧延章失笑,道:“怎的吃得這樣少,前幾天我試著圈了圈,腰都細了。”
說著又一面哄她多吃,一面伸手幫她按著盤子。
季清菱心中琢磨了半日,做一副無意的樣子道:“五哥,我原在廣南的時候,見得街邊有賣馬蹄的,有皮的賣三十文一袋子,去了皮的卻是賣六十文一袋子,你猜怎的這樣貴?”
顧延章笑道:“怕是削皮費人力罷?”
他才說完,復也覺得有些不對,又道:“便是費人力,也不至于這樣貴啊?足足翻了一倍,怕是那馬蹄之中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季清菱便道:“我也是特去問了旁人,說是馬蹄易壞,一旦其中一個發得霉,便會染得旁邊的也霉了,遇得運氣不好的,一袋子里頭少說三中有一會發苦,半點不能吃,但是只要一把皮去了,里頭肉露得出來,便再藏不住,肉黃得分明,只好削掉壞肉,不好濫竽充數一同賣,是以算上折損,削了皮的竟要到得那個價錢才有得把人力賺回來,才會這樣貴。”
顧延章不由得失笑道:“這樣的做法不對。”
季清菱頗感意外,問道:“怎的不對了?”
顧延章便道:“東西按三六九等作價,他既是有空在街上削馬蹄,不妨邊賣便用削東西的功夫將那東西按新鮮與不新鮮,甜與不甜,化渣不化渣分了,那等甜的、水分足又化渣的送去酒店茶樓里頭,尋個不大的客棧也好,酒樓也好,叫廚房嘗了味道,自能賣出高些的價格,剩下那不甜的與不化渣,還沒甚水分的,不妨磨成粉拿去賣馬蹄粉…左右批都削了,樣樣都看得清清楚楚,倒不如…”
他說到倒不如三個字,忽然一頓,手中還扶著那一盤子糕點,腦子里頭卻如山寺晨鐘猛然巨響一般,把自己才說的那一長段話復又敲了一遍。
他一時竟是全身定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