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建在玉津園的東北角處,地勢偏低,南熏門外的百姓站在高處看進去,雖是離了三四百步遠,眼睛最利的也不過見得縮成一小團黑影的戰象與騎兵,卻并不妨礙他們看到禁軍被打,個個捂眼睛扭過頭,看到騎兵追著戰象打,個個歡呼喝彩。
等到神臂弓并發,戰象轟然倒地的時候,外頭街上、酒樓的廂房里均是呼聲遍天。
玉津園中人象對戰的戰情不到半天就傳遍了京城的街頭巷尾。
這一時,正好碰上季清菱算著時間,早早從柳府回家。
自柳府往金梁橋街走,要路過西大街,一行人便撞得許多小販自南熏門回內城,把那拐角堵了。
季清菱坐在馬車里頭等前頭人走過,正正聽得外頭有人在閑話。
“委實沒想到,禁軍這樣不堪用,本以為保安、廣信二軍并不是最得力的,誰料到,比起禁軍,竟是厲害這樣多!”
“也不能這般說,有心算無心,南邊來的那一支,也不曉得在邕州同交趾打了多長時日,都說一回生二回熟,自然知道怎的打…”
“啊呸!你裝什么理中客!禁軍里頭那一個的是你表外甥,又不是你兒子,一表三千里,這有什么好護著的!自太宗皇帝到如今,禁軍都有大幾十年未曾見得血,一年最辛苦的時日,便是兩回演武給天家看,再了不得,也不過是清明時節水戲,端午時賽龍舟,這般養得幾十年下來,便是只老虎,也給養成病貓了!廢成這副德行,莫說是交趾戰象,怕是玉津園中養來給人喂茭草的軟腳象都打不贏,還好意思在這一處吹,依我說,今日這一場,正該叫天子曉得下頭究竟養了怎的一群廢物!不整治整治,將來必是要不得的…”
季清菱聽到此處,忍不住揭開馬車的窗簾子往外看,卻見得幾個站在路邊的小販一面躲在幾步開外的樹蔭下,一面拿著手頭的草帽往臉上打扇扇風,個個唾沫橫飛。
沒等多久,前頭人便松散了開來,車夫復又打馬往前走,那許多人的聲音才漸漸遠去。
秋爽挨著車窗往外望,笑嘻嘻地回過頭來與車廂里頭諸人道:“這一時我才覺得當真回了京。”
秋露便笑著問她道:“這話又是怎的說?”
秋爽道:“你在贛州也好,在邕州也罷,可有見過外頭小販這般說話?不是才去看清楚他身上穿的衣裳是什么模樣,我還以為那是哪一位禁軍教頭,或是樞密院中的官人!”
車廂里人人都跟著笑了起來。
季清菱笑過之后,卻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坐到窗邊,復又把那車簾挑起,回頭看了看后頭那一群邊走邊說笑的小販,這才坐回原位,心中想著事情想了半晌。
一行人回到府中,剛才到了申時,季清菱想了想,先行打發人去廚房特點了幾個大菜,又著人去仁和酒樓外來托賣要了炙雞、燠鴨、點羊頭,因惦記著天時熱,必要配些涼菜,又叫了姜蝦、酒蟹、鹿脯并各色海鮮時果,著人把飯廳收拾出來,先在屏風后頭擺了半人高的一塊冰山,又騰了靠后巷的偏廂,叫人把床被準備妥當。
她照著顧延章的身量,叫人從里到外準備了幾身簇新衣裳,還喊廚房燒了熱水,預著時間把廂房里頭的浴桶裝滿了,又有一大桶涼水,再配了兩個慣熟的小廝在里頭候著。
果然這一應準備完畢,外頭天都有些黑了,還不見得人回來。
季清菱也不著急,自己先吃了些東西,因日間出了門,實在一身的汗,便回隔間洗浴一回,想著來人也不是什么生客外人,便也懶得認真拾綴,只簡單穿了身家常衣裳,隨意簪了根木簪子,便算了了一事。
這一處剛打理好,提筆還未來得及回兩張帖子,外頭已是進來一個小丫頭,稟道:“夫人,官人回來了,帶了客人,請您去外頭說話。”
季清菱便放了筆,自往廳中去了。
她才進得會客廳,里頭坐在客座上的那一個人便站得起來,十分勤快地迎了過來,叫道:“季妹妹!”
那人一張臉偏瘦,膚色偏黑,正因臉黑,越發顯得一口牙齒白,此時口中叫得歡,“季妹妹”不過三個字,竟被他喊得又是親近,又是清爽。
他身上還穿著灰色騎裝,胸前衣裳盡濕,全是汗漬,臉上脖子上的汗雖是擦干了,頭發卻依舊是濕漉漉的,即便如此,面上依舊洋溢著一股子高興的情緒。
季清菱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起來,上前行禮道:“張大哥!”
顧延章早站了起來,卻是慢了一步,眼睜睜見著這一位客人比自己迎得還快,同自己妻子說過兩句話,竟是還不忘轉過頭問自己道:“延章,上回我給季妹妹送回來的東西,你可是幫我給了?”
顧延章口中應了,心中忍了半日,還是忍不住腹誹:兩只胖鳥,居然還惦記得這樣清楚。
又走得近了,一面伸手去拉季清菱的袖子,一面轉頭問張定崖道:“你今日才到的京中,去過中書交帖不成?”
張定崖滿不在乎地道:“一到城外便被天使召去了玉津園,腳都沒來得及踩在地上,哪里有那閑工夫去什么中書!”
顧延章便道:“而今待要住在哪一處?”
張定崖先看了一眼顧延章,道:“入京時陳節度叫我住去他府上,說他家中自有家人照應,叫我只管出一個人進去,旁的都不用顧,免得去那驛站、客棧里頭住,不得人打點,不甚方便。”
他說完這一句,見顧延章皺著眉頭,十分不以為然,眼見張嘴就要訓話,想著從前在邕州被揪著錯處的下場,再不敢頑笑,嚇得連忙接著往后道:“你猜我怎的同他說?”
又道:“我說我京中自有房舍,卻是勞煩節度操心了!”
說著又追問道:“我今晚住哪一處?先說好,我要睡硬板床!”
一面說,一面還偷偷沖著季清菱眨了眨眼,裝作一副十分害怕的模樣,笑道:“季妹妹,你家這一個好生兇惡,話也不肯同我說軟兩句,若是他夜間把我趕出來了,你可要做主騰間草屋子給我住下!”
季清菱忍不住抿著嘴笑,問道:“張大哥餓不餓?家中備了席,若是餓了,便先墊著吃些東西,若是不餓,后頭廂房已是收拾妥當,先去換身衣裳再出來也行。”
說著復又轉頭看了一眼顧延章,這一回卻是并未問話,只拿眼睛看了他一下。
顧延章手中輕輕捏了一下季清菱的胳膊,轉頭對著張定崖道:“你是要先吃點東西,還是先去洗浴?”
張定崖便道:“我一身的汗,你餓不餓的?不若你先同季妹妹吃一口,墊著不餓便罷,莫要多吃,你二人留著空肚子一會等我出來。”
說著就要朝外走,左右一看,見得門口站著一個松香,忙道:“小松香,喊個人去門房處把張武叫過來,他手里頭拿著我那行李!”
松香笑道:“早叫人去了,都監請隨我來罷。”
一面說著,一面在前頭帶路,口中解釋道:“夫人說都監來住,定是常常要出入,便把后頭廂房收拾了,那一處也有馬廄,也有后門,若是想要出入,只牽馬出去即可,那一處廂房足四間,住十來個人綽綽有余,里頭各色東西都是齊備的,您手下親兵一并搬進來也不怕。”
到得進了房中,果然是一個一進一廂的大房,里頭擺設簡單大方,卻是樣樣配得齊全。
松香先帶著張定崖去了里間,又笑道:“都監,您一路趕著回京,也不曉得那換洗衣裳來不來得及干,我給您挑了兩身新的,水也好了,只是天熱卻不好洗涼水,便備了熱的,免得邪風入體。”
張定崖同顧、季二人交往已久,只開頭那一陣子有些客氣,到得后頭,從不把自己當外人,此時聽了松香說,只點了點頭,在身上摸了一陣。
他一個武將,雖是粗中有細,然則打了這幾年的仗,卻是從來沒有帶荷包的習慣,此時摸來摸去,本想要摸個好東西出來送,誰料得連跟毛也沒有尋出來。
松香看著直笑,道:“都監這是要打發哪一個討錢的?又不是敷衍外頭人,自家人就莫要來這一套了!”
他說到這一處,竟是有些猶豫起來,道:“莫不是都監要我幫著搓澡,想給個彩頭?”
說著做出一副便要上前的樣子。
唬得張定崖連忙把人攆了出去。
一時他匆匆搓洗了小一刻,換了衣裳,果然是家常穿的,面料細軟不說,偏還十分合身,又在那放衣裳的椅子上見得幾柄用黑絡子穿起來的鑰匙,上頭用紙貼了“二門”、“大門”、“廂房門”等等字跡,
他把那黑絡子掛在衣裳里頭,一面扯了根干巾,一面出得去,坐在床上擦頭,等擦得半干,這才察覺出什么似的伸手下去摸了摸床榻——上面雖然墊著一張薄被單,床板卻是十分硬,正合他心意——床頭還擺了一把大葵扇,不同那些個紙扇、帛扇,這葵扇扇的風又大又涼,再轉頭一看,兩個角落里擺著幾盆子冰,正涼絲絲地冒著白氣。
張定崖手一伸,就在床邊的柜子上勾到一個茶杯并一個茶壺,茶壺里頭是大半滿的,不是尋常茶水,卻是淡褐色飲子,喝進嘴里,清淡回甘,不曉得是什么方子,又解渴又解乏。
他趕了半個月的路,好容易到得進城,果然是腳都不曾沾地,便被皇帝叫去同戰象滾了一地的黃泥腥血,此時洗了一個澡,全身搓下了三斤污垢一般,頭身都沒有早上重了。
他坐在此處輕輕松松地喝著茶,實在是舒服得不得了。
到底還想著一個兄弟,一個妹妹在外頭等著吃飯,正好自家肚子里頭也餓得直叫喚,張定崖便站起身來去桌臺上拿梳子隨手巴拉了兩下,抖抖衣擺出得門去。
松香只在院外坐著,見得他出來,連忙帶著人往飯廳中走。
張定崖不過換洗了一身,再走得出來,已是有了點煥然一新的樣子,到得門外,卻見桌上一桌子菜,動了一個小角,那兩個人正坐在一處,挨得也不算很近,也無什么親密行徑,只一人低頭,一人抬頭,隔著一人遠,互相不曉得說著什么話。
低頭那人面上表情溫柔得到了極致,眼神更是叫他遠遠看著,站在原地,都不知道是該走得進去,還是該站在原地等一等。
至于抬頭那一個季妹妹,明明什么事情都沒有做,連面上的笑也是淺淺的,卻叫他看著忍不住跟著笑。
張定崖站在門外,扶著門框,看著里頭那兩個人,心中酸酸澀澀甜甜,一時不曉得是個什么滋味,只覺得是真好,又覺得是真羨慕。
他原并不認為自己比那兄弟差到哪里去,只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好處,大道三千,條條通天,可此時此刻,竟是有些艷羨起來。
天下那樣大,女子那樣多,延章的命怎的就那樣好,早早就有了對的那一個歸宿…
只自己的歸宿又在哪一處…
那念頭不過轉瞬即逝,很快便被他按進心底里,只大笑著走了進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大聲叫道:“我來了!”
顧延章同季清菱見他進來,笑著起身相讓。
三人歸位坐下,推杯換盞,趁著次日休沐,也不怎么束著,席間契闊談宴,各舒己懷,一頓飯吃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色盡黑,才各自回了房。
張定崖自家沒有自覺,那一頭顧延章同季清菱回了房,卻是忍不住就此討論起來。
季清菱想了想,只道:“五哥,張大哥一人在外,旁的不說,我見他開銷似是十分闊綽…眼下還不要緊,將來若是回京做官,這般一進一出,也要顧一顧以后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