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后的“何辜”二字,黃昭亮將聲音上揚,昂頭看著階上的趙芮,目光似箭,只恨不得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全數射到這一個真龍天子的腦漿子里,再用手給甕結實了,一個字都不要漏了出來。
趙芮被他堵得胸前發悶,一口氣差點都要喘不上來,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幾下,再忍不住反駁道:“陳灝與顧延章有便宜行事之權,二人統領廣南兵事,梁炯叛部雖然據城而反,卻未曾傷及一名百姓,與尋常反賊豈能混為一談??雖有徐茂,可即便沒有此人,廣南亦有叛國者,交趾一般能犯邊,同顧延章又有何干?!”
他抓著黃昭亮的話一條條地對著道:“吳益乃是邕州知州,本應料理邊事,謹防交趾,他禁絕互市,又陳兵邊境,卻不曾謀算城中兵力,此番舉動引得交趾借機出兵,顧延章據實彈劾,何罪之有?!”
“邕州糧秣本就不足,物資更是稀缺,顧延章為防民冒領,先行抄劄…”
“陛下!”
黃昭亮等了半日,就等著這一條,聽得上頭人終于說得到了,立刻揚聲打斷道:“陛下可知抄劄一縣之民,需歷時幾何?!”
他瞪著眼睛里頭都要冒出火來的天子,半點也不害怕,只大聲道:“抄劄一縣之民,若是大縣,需縣中衙門至少抽出半數人手,令用當地里長、長者,與家家戶戶一一造訪,若是遇得其家中一時無人在,還要去得兩回、三回,等到收攏清楚,又要重新核查,這般一來一回,沒有一個月,如何能辦?”
“一縣如此,一州又如何?”
黃昭亮一開口,甚至不用動腦,已是反射性地往下斥道:“顧延章并非初任得官,他曾在楊奎麾下任職,做過陣前轉運,更在贛州任過通判,考功異等,得過天子褒獎,這等臣子,如何會不知曉抄劄耗時?”
“是糧秣重要,還是百姓性命重要?!哪一時、哪一處賑災、賑民會不被冒領?只是為了百姓性命,其余盡皆都得放在后頭!顧延章此人為圖己功,不顧百姓死活!這般官員,拿來何用?總有多少才干,至此一樁,罪責已是再難洗刷!”
“此等自私自利,無心無肺之臣,要來何用?!正該押解回京…”黃昭亮說到此處,一口氣實在太順,差點在“押解回京”后頭接了一句“梟首示眾”,那四個字堪堪就要脫口而出,幸而腦子尚在,連忙止住了,復才道,“按律治罪才是!”
趙芮張著嘴,再一回被堵了回去。
他想要駁斥,可一來自家已是不便再說,二來黃昭亮所言確實有理,憑他那口才,確也說不過,越想越氣,幾乎要被憋出內傷來。
一時之間,他甚至有些想怪起遠在廣南的顧延章來。
——其余都好說,只那抄劄之事,曉得你是為了給朝廷省銀省錢,可也要看看時候!
年輕人就是一股子熱氣,也不曉得抓大放小,樣樣都要做到極致,難免有些疏忽!只你平日里頭疏忽也就罷了,此時疏忽,朝中這樣多人盯著,叫我如何偏幫!
趙芮一面心中來氣,一面忍不住盯著下頭罵了半日,依舊中氣十足的黃昭亮,不禁腹誹起來。
——這一位年紀也不小了,站了這大半日,唾沫橫飛的,也不嫌口渴!也不曉得累!依舊精神抖擻,這是吃的什么藥!
他憋著氣聽著黃昭亮滔滔不絕,見得下頭人人裝傻,已是知道今日便是再說下去,自家也再討不得好,說不定還要被當殿吵得認下錯來,只好找了個空隙,插道:“黃卿,此事容后再議罷。”
天子親自開口,已是算得上求饒,黃昭亮自然不是傻的,見好就收,便閉上了嘴。
此時他占了上風,得了天子服軟,下回再論及此事,說起話來,自然分量更重。
誰人去頂替顧延章,黃昭亮心中已是早有了三四個人選,只等天子去挑,無論是哪一個,他都不會吃虧。
見得黃昭亮閉了嘴,趙芮也無心再留下這兩府之臣在此,他低頭看了看下頭仿佛不存在一般的首相王宜。
這一回,那一個裝傻裝了幾乎足有一個時辰的大晉首相,卻是忽然動了動,上前一步,領著眾人道:“若無他事,臣等便就此告退了。”
果然帶頭便要往外走。
趙芮想了想,因怕明日又被黃昭亮逮著說,倒不如此時先同對方說清楚了,免得再生事端,不然回回被當殿罵得一頭口水,這皇帝他也不要再當了,便道:“黃卿暫且留下。”
黃昭亮便站定了腳。
趙芮心中盤算了一下,復又道:“范卿、孫卿且留步。”
范堯臣、孫卞二人也出列回了原地。
待得諸臣俱出了殿,趙芮方才對著立在一旁的小黃門吩咐道:“給三位相公賜座。”
一時凳子搬了上來,范、孫二人還未動作,黃昭亮卻是直挺挺地站在一邊,并無半點落座的意思。
大參不坐,范、孫二人只好跟著站在一旁。
趙芮只好對著一旁的鄭萊使了個眼神。
鄭萊便帶著幾個小黃門,把椅子放在了三位重臣身后,等著他們想坐的時候再坐。
趙芮看了看黃昭亮,又看了看范堯臣,見二人都沒有說話的意思,只得主動開口道:“黃卿,顧延章此番南下,無論在廣源州也好,邕州也罷,俱是有功無過…”
他話還未說完,黃昭亮已是打斷道:“陛下,天下并非陛下一人私有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道理亦非陛下一人所說便為道理,顧延章功過,自有朝中商榷。”
趙芮被梗得一口老血差點翻滾出了嗓子。他氣極,腦子越發的糊涂,竟是隱隱生出一點子慶幸來——幸好兩府重臣都先行告退了,不然堂堂天子,被臣子騎在頭上,今后還有何顏面?
“顧延章用叛軍守城先不論,放走罪犯梁茂先不論,彈劾邕州前任知州先不論,縱然這些都情有可原,那抄劄之事,卻是辯無可辯,再難推脫。”
黃昭亮說著說著,又開始興奮起來,復又道:“為臣者乃是為民,顧延章此人如此行事,并無半點憂國憂民之心,全乃私心,若是此人尚得重用,大封大賞,那等一心為民支之臣見得,又當如何作想?”
“臣已令中書擬令,下詔廣南先行賑濟,只候陛下同意。”黃昭亮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強調道,“抄劄至少耗時旬月,難民如何能等!邕州十數萬百姓,豈能容他這般草菅人命?!等他抄劄完畢,誰知邕州會是怎樣一番情形!臣以為…”
他越說越是激動,正要往下繼續,卻是忽然聽得一旁有人插道——
“陛下,臣有一言要稟。”
黃昭亮一句話說到一半,卻被打斷,皺著眉轉過頭去,卻是見得一直不說話的范堯臣卻是開了口。
自黃昭亮回朝,兩人明爭暗斗,這一年以來,不曉得交鋒多少回,此時見得范堯臣站的出來,又是那樣一番表情,黃昭亮心中忽然就生出不妙來。
意料之外的不僅是黃昭亮,趙芮也有些吃驚。
不過這個時候,無論是誰,只要能將他解脫出來,趙芮都是極樂意的。
他連忙道:“范卿但說無妨。”
范堯臣便上前一步,轉頭先看了一眼距離自己并不遠的黃昭亮,這才回頭,微微躬身稟道:“陛下,其余之事,微臣并未在廣南,亦未親臨城下,是以不好評論,只那一樁顧延章抄劄之事,黃昭亮言說抄劄非旬月不能完成,臣以為不妥。”
他話剛落音,還未來得及往下繼續,已是被黃昭亮打斷道:“且住,當日你在大名府賑災,對往來流民行那抄劄之事,總計流民不到十萬,一共耗費時日何許?”
范堯臣卻是并未顧左右而言他,而是轉身對著天子正面答道:“陛下,臣當日在大名府賑災,為九萬四千余名流民賑災救濟,也行了抄劄之事,總共耗時二十九日。”
黃昭亮便冷笑道:“外任得官十余年的用臣尚且如此,難道顧延章一個才得官三年的新進,要對邕州城轄下五萬七千余戶人家,二十余萬人行那抄劄之事,不須旬月便能完成?”
他雖是問句,可那語句中譏誚輕蔑之意,已是滿得要溢了出來。
怎么可能呢?
凡事要按道理,從京城到邕州,便是用急腳替,一人三馬,日夜不歇,至少也要十余日才能到得,怎么可能換了一個送信的急腳替,便把十余日功夫縮短?
這范堯臣,難道是想要給天子表忠心,想得瘋了?
黃昭亮還在想著,卻聽范堯臣已是又道:“臣今日早朝完畢,先行回了衙署,正好遇得銀臺司中派送昨日各處發來的奏章,其中亦有邕州急腳替送來的奏報,其時宮中內侍已是來召臣入宮,是以沒有細看,可其中之語,卻是牢記于心。”
他一面說,一面轉頭看向了黃昭亮,
范堯臣抬頭對著趙芮大聲道:“陛下,邕州上折,一州上下七縣二十五鄉一百七十二村,并城中十七坊街,總計乙戶、丙戶、丁戶四萬余戶,通計一十九萬余人,共耗時五日,抄劄已是完畢,同行下發糧、錢,而今尚欠米十三萬余石,請朝中另行調撥。”
他說完這話,不無得意地瞄了立在一旁,仿若遭了雷劈的黃昭亮一下,一張已是爬滿了皺紋,還布著老人斑的臉上并無表情,可那眼中,卻是閃爍著極亮的光,仿佛三歲的小兒搶了隔壁仇人最愛吃的糖,趁著對方沒有注意,立時吞進了自家肚子一般。
姓黃的,你也有今時!
老子等了這樣久!終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