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她還使人統了另外一些數目。
疫病病癥不一,不同癥狀共有多少,共性在何處,同種患病的人各有多少,其中男女、年歲、體癥又有什么不同,身故者有什么相同之處,痊愈者又有什么相同之處。
這些統出來的結果看起來并不起眼,可配合著御醫們給不同病人開的藥、藥的效果結合在一處,便能看出許多不同來。
營中病人太多,大夫也不可能一個一個去把脈,只能針對同樣的癥狀,開出合適的藥方來。
疫病營中的大夫中有御醫,有當地的名醫,于醫術上挑不出半點問題,可正因為如此,各人對于藥方、藥劑都有自己的看法,很難彼此說服。
可靠著這一樁樁統出來的數目,更容易叫大夫知道新開的藥適不適合下頭的病人。
這些事情,只要架子搭好了,便能交給下頭人去做,然則要來搭這個架子,摸索出最方便的那一條路,卻需要有心人花費極大的力氣。
季清菱便想著找出一個既定的規律來,將來便是換了人,只要照著做,也能順順利利接下去。
這些事情,顧延章自然是知道的。
只要面前這一位按時作息,不要傷了身體,他從來是對方愛干什么,便干什么。
見她喜歡這些,做起來并沒有半點勉強之色,而所得所能,比起他見過的許多官員,不僅毫不遜色,無論用心也要、能力也罷,甚至更勝一籌,顧延章只覺得遺憾又惋惜。
他忍不住道:“若你能做官…”說完這話,卻又頓了頓,腦子里頭又想了一會,才復又道,“算了…還是不要做官了…”
季清菱聽得好奇,問道:“為什么不要做官?”
又道:“若有下輩子,我也想做官,能做許多事,能幫許多人…都說醫者能活人命,到底只能見一人,活一人,可若是做了官,治一地,便能活無數人,治一朝,便能活一國。”
她說著,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顧延章一下,小聲道:“當真有來生,我想做一個五哥這般的官,便是做不得大官,當一個縣中的幕僚官也好…”
惠民生、濟民事,也許不能治國平天下,卻也能出一份力。
顧延章卻是聽得怔了一下,低頭定定看著季清菱的臉。
是一張熟悉的面龐,也是他最心愛的一張臉,清麗,柔和,秀美。
那臉上有欽佩,有羨慕,有心疼,又有歡喜,還有驕傲。
他把自己握住的那一只手捉得緊了些,鄭重道:“還是莫要做官的好…”
若是當真做了官,依著這個性子,做事從來膽子大,又要做到極致,又看不得別人受苦,不曉得要吃多少虧,遭多少罪。
又叫他如何舍得…
他道:“若有下輩子,你不妨做大柳先生這般的學者,教出許多個極厲害的學生,再…”
顧延章話只說到一般,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喚道:“官人,外頭許都監派了人來,請您去一趟前衙。”
既是有了正事,他便把那一半話吞回了肚子里,起身換衣梳洗。
季清菱也跟著爬了起來,奇道:“什么事情巴巴地跑來家中找?”
這一位宮中來的宦官在邕州城中也待了有一段時間了,做事倒是賣力得很,眼力也乖覺,五哥已是數月沒有休沐,今日難得在家休息一回,對方卻特叫人來請,并不是他往日做派。
顧延章搖了搖頭,道:“去了便知道了。”
許繼宗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把顧延章請過來。
自他來了邕州,幾乎每隔兩日便往京城送一份折子,可到得如今,還不滿兩個月,天子卻是又另派了天使來探看。
這是什么緣故?
難道竟是對自己生出了不信任?
許繼宗做了多年內侍,多多少少能揣摩到一點天子的想法。
在那一位心中,世上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不管多忠心的臣子,都需要制衡,都得要防備。
對于陳灝、顧延章、張定崖這等官員來說,憑功勞吃飯,靠能耐升遷,只要爬到一定位子,自己便能跟皇帝叫板,便似從前的楊奎,如今的范堯臣、黃昭亮,并不十分怕。
可對于許繼宗來說,功勞重要,天子的信任卻是更重要。
他一時想不到自家不被相信的原因,卻是并不敢怠慢。
南下的天使也是宦官,還是與鄭萊走得極親近的內侍,許繼宗不敢賭這一把,生怕自家說錯了半句話,被對方拿回京城里頭學,如今在此處不管做的多少力氣,全數都要付諸東流,思來想去,只好把顧延章請了過來。
邕州城中無論是抄濟民也好、疫病營也罷,乃至州城重建,物資轉運,甚至是農桑之事,都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懂。
許繼宗從前與李伯簡接觸不多,卻也知道這人能力尋常,今日同對方一起接待新來的天使,見對方不過管著刑名這一塊事務,可說來說去,也說不出什么厲害的東西,便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
十分的功勞,照姓李的這個說法,也只剩下兩分,從對面這人口中傳到天子耳中,不曉得會不會剩下半分。
眼看就要前往疫病營中,若是這一樁極出彩的功勞,因為這些個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新來的天使在天子面前輕描淡寫便敷衍過去的話,他實在是無法忍受。
他許繼宗來廣南,是來立功的,不是來白做工的!
面前坐的這一個人,在宮中時,已是被自己壓過一頭許多年,此回決不能被對方把自己的辛苦給湮滅了。
一面等著差役把顧延章請過來,他一面同天使說著話,想要套一套今次天子派對方過來的目的。
然則卻是被對方七拐八拐,把話題引開了去,什么都沒有問出來。
能被派出來辦差的內侍,又有哪個是傻的?便是知道,也絕不會說出口。
況且他還當真不知道…
崇政殿中,黃昭亮一臉的嚴肅,鄭重其事地道:“陛下,陳灝南征,廣南勢必要一重臣坐鎮,用顧延章此人,并不妥當。”
趙芮只低頭看著奏章,并不說話。
黃昭亮又道:“不若召他回京,另選派官員接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