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益并沒有在正堂停留太久。
天使甫一宣詔完畢,他就借口身體不適退回了后衙。
才進書房,里頭等候已久的數個幕僚就連忙向著他迎了上來,然而出乎吳益意料的是,眾人面上卻沒有多少惶惶然,反而滿是激動之色。
前衙與后衙相隔并不遠,免去他差遣的旨意乃是第一個宣詔,這樣長的一段時間,足以讓下頭人把消息傳回來。
見到自己養的這群廢物這樣的表現,本就心情極差的吳益,心火蹭的一下,就燒了起來。
他在外做官的任次雖然不少,可任期卻俱是很短,更多的宦途是在京城中度過的,是以手下的幕僚雖然并不少,可除卻家鄉親故中過來投奔的舊人,其余便多是筆墨出身的文客。
吳益是士林中的清流之首,在御史臺中不畏權臣,不畏天子的作為,為他掙得了偌大的名聲,靠著這一點,只要隨意出去招搖一圈,便能撈回來不少不知底細的學子,許多默默不得志的文士。
可他心中屬意卻不是這些。
他想要的是會做事、能做事,聰穎卻聽話,能干又不冒頭的人才。
譬如堂中的顧延章,如果性格再軟一點,為人再默默無聞一些,叫他好拿捏,就是再好不過的幕僚人選了。
只是要找這樣的人又談何容易?
便是趙芮都不容易遇上,更何況吳益。
然則找不到,卻并不妨礙他看不上手下這一群人。縱然面子上還是會盡到主賓之誼,他可心底里對門下走卒卻滿是不屑。
從前沒有合適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可此時才受了極大的氣,吳益卻忍不得養這些吃閑飯,還不曉得同主家同仇敵愾的走狗。
他抬起頭,掃了一圈書房中的幕僚們,已是把最為激動的幾個人名字記了下來——最近是不能打發,畢竟自己已是掉到了如今境地,攆走了這些,未必能再招來另一些更好的,然則等到將來翻過身,有一個是一個,他絕不會留下來。
心中正記著人名,他卻聽得對面一人積極地圍上來,道:“知州,小人探得了一個消息!”
吳益此時哪里能聽得別人再喊他“知州”,臉一黑,冷冷地掃了一眼那人,正要叱罵幾句,卻聽得那人已是繼續道:“知州,原來那李富宰帳中有兩個逆賊,均是晉人,其一是廣南西路的不第秀才,另一個卻是原來吉、撫二州叛軍中出來的!”
那人嘴上連停都不帶停一會,又道:“小人使盡了法子,探得這人原來是廣信軍中士卒,后來跟著梁炯叛亂——這一撥人,從前可全數都是出自陳節度麾下!”
吳益臉色一變,便在這一剎那間,兩只眼睛都亮了起來。
那幕僚已是仿佛獻寶一般,復又道:“知州,您可知道小人探聽得到了一個什么消息?”
吳益盯著那人不放,催道:“還不快說!”
那幕僚不敢再賣關子,復又道:“從前那顧勾院同張都監去廣源州勸降,就在那山峒里頭,正正遇得一個喚作徐茂的,乃是叛賊賊首梁炯的軍師,也是他攛掇著梁炯自立稱王,后來廣信軍把梁炯剁成稀爛——梁炯在吉、撫二州中信望這樣深,又怎么可能叫下頭人給殺得這樣干凈,這且不論——可當夜卻叫那徐茂同交趾使者一并逃脫了!”
他一面說,一面激動地嘴都哆嗦了起來,又道:“知州!您可知曉,當日顧勾院同張都監去廣源州勸降,那顧勾院當場認出徐茂乃是贛州口音,怕不是贛州人!”
吳益兩只眼睛幾乎都要射出閃電來,直直盯在那幕僚的臉上,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可那一副神情,卻叫人看得心中瘆得慌。
那人捏著拳頭已是又道:“知州!好叫知州曉得!今日…今日邕州城中來了幾個兵卒,據說是顧勾院從前派去贛州查探的,已是探得消息,說那徐茂,果然是贛州出身,從前身上惹過案子,便是那顧勾院審的!樣貌、年歲、形容,樣樣都對得上!”
聽到這一處,吳益已經不需要對方再說下去,而是追著反問道:“可是那一樁游商殺人,苦主喪命的案子?”
他一時情急,連聲音都比往日高了三分。
那幕僚連忙點頭的,道:“知州明鑒,正是那一樁案子!其中一個指使混子強奸事主的主謀硬生生從衙門手中躲了出去,一直下落不明,若說贛州州衙之中沒有內應,誰人能信?誰料到此人最后沒有四處亡命,反倒是投了交趾!”
他咽了口口水,又叫道:“知州!此人最后做下如此業障,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可他如何能投交趾?若無顧延章,若不是陳灝,他又如何會掀起這般風浪?聽得交趾俘虜所供,這一回交趾攻城這樣狠,這樣厲害,可是大半都靠著那一個姓徐的!”
此人說到激動處,不單嘴角,便是手腳都開始發起抖來,幾乎要扶著一旁的交椅才能站穩,他眼睛發紅,面上冒著油光,整個人都亢奮起來。
對于他來說,探聽到的這些東西,只要運作得當,已是能保住吳益,同時,也就等同于保住了他自己。
其實吳益并不知道,他方才當真是想得多了。
尋常官員找幕僚時,除卻位高權重的那一些,尋常人都是傾向于收納正在進學的士子、久仕不第的書生,同時混著些有一技之長的,各人都有,才能保證辦什么事,用什么人。
可吳益手下的,卻大半都是久試不第的文人。
他不喜歡用年輕的學子,一則覺得那些人沒有經過事情,用起來還要調教,又往往心氣高,需要花時間調教。
二則慕他名而來的,許多都是想要靠著他在學業上有所指點,常常要耗費他的精力與時間。
三則,這樣的人常常過上數年,便要辭去,自下場科考。
吳益要的是長久跟著自己的人,最好用到老,用到死,都脫不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