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延章又怎么會不生氣。
他氣得肝都疼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養出來的,這人膽子這樣大,脾氣還倔,抓了主意居然就敢這樣沖動胡來。
他也帶過裝載輜重的騾車,自然知道那車子上頭的木桿子是什么個形狀——足有成人拳頭粗!
看著季清菱身上那重重的淤青,他簡直不敢想,若是木棍杠到了頭上,或是撞到了其余要害之處,又會如何。
他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后怕,夾著無數火氣,只對著面前這個人,打又不舍得打,罵又不舍得罵,便是說話語氣重些,回過頭來自己還要后悔,擺個臉色,更要叫她委屈,當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到得最后,只能連著被褥把人摟進懷里,硬著聲音道:“再沒有下回了,再有這樣胡來,我…”
口中一個“我”字拖了半天,竟是啞然無言了。
我什么呢?
當真有了下回,他又能如何?
清菱為何會這樣沖動?又何為會得了這樣一身傷?
他只聽得自己的心一下又一下地跳,跳得整個胸腔難受極了。
為什么要怪她?
憑什么要對她生氣?
明明根子是在自己身上…
明明她是為了自己…
明明是因為自己無能,叫她無法可想…
如果他有陳灝的官品聲望,也精于用兵,自信己能,在知道了交趾意圖,又見了吳益于邊境榷場的行事之后,便該知道兩國之戰必是就在眼前,當即就會上書朝中,催促增兵。
如果他能指揮得動兩廣兵卒,調用得了荊湖廂軍,又能左右平叛軍中各個副將,能叫州衙各人各盡其責,各司其職,還能用兵如臂使指,只要有個三萬兵馬,縱然想要大勝交趾并不可能,卻也不至于叫邕州陷入這般絕境,更不至于叫清菱遠在京城,都要驚惶不已。
顧延章只覺得打心底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是自厭,是自惱,卻又帶著隱隱約約的驕傲。
他做得太糟,可她又做得太好。
十余萬交趾兵圍困邕州,這樣危如累卵的態勢,便是朝中將領,又有幾個愿意南下?
廣南荒僻之處,瘴癘漫天,蛇蟲滿地,還有強敵在旁,雖然不在朝中,他已是能猜到崇政殿中的場景。
這種時候,旁人只有躲,再沒有往上湊著飛蛾撲火的。
然則清菱卻是來了。
不止自己來了,她不過一個白身,在潭州一個熟人也無,孤身在外,僅有幾個不懂事的仆婦跟著,竟然還想辦法帶來了糧秣與藥材。
他張著嘴,一句話說到一半,卻是再也接不下去,只將她護在懷里,將臉貼著她的額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莫要再有下回了…”
聲音干澀,其中全是自責。
季清菱抬起頭。
兩人離得極近,白日間她生著氣,離得遠,沒有看清;方才在外間,離得近,光卻暗,也沒有看清;此時離得近,借了油燈的幾分光,俱都一覽無余。
瘦削的臉,滿是血絲的眼底,帶著淺青色的下眼瞼,處處都寫滿了疲憊與心疼。
她心底原還有別扭,可此時設身處地地想了一回,若是自己是五哥,前頭才死里逃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后頭就見得人千里赴險,又會如何反應。
想著想著,她原來那理直氣壯便一點點蔫了下去,只覺得心酸,又是十分難過,慢慢往顧延章的懷里偎了偎,攀著他的手小聲道:“我好好的,只是稍微擦碰了一點,過幾日就好了。”
又道:“五哥,我好容易來了,這回不走了行不行…”
她抬起頭,拿一雙巴巴的眼睛望了上去,極小聲地道:“我做了好多章程,多少也能幫一點忙的,也能幫著先過一回文書,叫旁的人能省一點力是一點力,況且來都來了,你還要趕我走…”
她日夜兼程而來,擔驚受怕,殫精竭慮,可憐兮兮地說這一番話,顧延章看在眼中,聽在耳里,多少的氣也被澆滅了,雖是依舊后怕擔憂,可此時更多的卻是自責。
他把人往自己懷里擁緊了些,低頭用唇碰了碰她的額頭,輕聲道:“莫要說氣話,外頭那樣亂,你能平平安安到得地方,已是得天之幸,再往北去,又無人護著,還要路過賓州——那一處才報了疫情,當真是要急死我才肯罷休嗎…”
又道:“清菱…我日間做得不對,是我錯了…以后再不那樣擺臉色,只你今后也決不許這樣,今次是我無能,才叫你平白擔心…”
雖是不長的一段話,他卻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句一頓,十分鄭重,到得后頭,語氣極為悵然。
他說的時候自己并不覺得,可季清菱心思細膩,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尋常人說出“是我無能”這樣一句話,也許并不算什么,甚至有些人不過用來當做逃脫責任的一個借口而已,可對于顧延章來說,卻是極為少見。
她往后挪了挪,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輕聲問道:“五哥,你怎么了?”
顧延章微微一怔。
季清菱已是又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面問,一面拿手去探他額頭的熱度。
顧延章握住她撫在自己額頭的手,拉下來放在胸前,搖頭道:“不妨事。”
季清菱卻是用右手反握住他的手,認真地道:“五哥,你平日里在想什么?我問了松節,他說你一日能睡兩個多時辰,雖是少了些,卻也不至于這樣累…我白日見你時便覺得不對,眉頭總是皺著的。”
又把左手抬起來揉了揉他的眉毛,道:“面上也總是不得意。”
復又問道:“五哥,你睡覺時都在想什么?”
顧延章聽得一愣。
他睡覺時都在想什么?
白日忙于軍中、州中事務,夜間獨處,除卻掛心家中的這一個人,又念著白日的事務,更多的卻是想著在他指揮下死去的兵卒。
他已經竭盡全力,可世事依舊不以人力為轉移。
雖然攆走了交賊,但邕州城被圍數十日,軍民死傷兩萬余,平叛軍中兩名副將都戰死在城墻上,王彌遠重傷,眼下都無法站起來,其余認識的軍中將士,更是倒下了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