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益言之鑿鑿。
他口氣之認真,表情之篤定,叫誰來看,都會忍不住心中生出狐疑來,覺得此人也許并未說謊。
這人當真不是邕州城的知州嗎?
被稱為“大哥”的人本已是要沖上前去,聽的得吳益如是說,一時也有些猶豫,盯著仔細辨認了好一會。
吳益順著對方的目光低頭一瞥,見得自己身上穿的錦袍,忙道:“吳知州穿的那是朱紫官服,哪里會穿我這等服色!你們若是打錯了我,白費力氣也就罷了,可若是放過了他,豈不是得不償失!”
他“吳知州”三個字一出口,立時就見得對面人群的臉色都變了,心知不好,因曉得要生要死就在這一回,連忙改了稱呼,急急又道:“你們要尋那狗官吳益,他就在右廂房里頭,我帶你們過去!”
一面說著,竟是一面試探性地往外走。
邕州城中有幸見過吳益的百姓,當真是屈指可數。
州衙有推官、判官、通判,尋常判案,吳益根本不會出面,識得他的不是官員,就是胥吏,外頭最多幾處大酒樓中的知名妓伶能一眼認得出來,另有些管事并服侍的跑堂。
他多年做官,說話也好,行事也好,自是與普通人有些不同,此時雖說已是嚇得牙齒都有些打顫,糊弄起人來,依舊還有幾分架勢在。
見得吳益自告奮勇在前帶路,堂中眾人也有些拿不準主意。
方才帶路的那差役已是被踩得暈過去了,有人上去用力碾了幾腳,依舊未能醒來,對質也是不行了。
諸人遲疑了一會,還是那“大哥”一咬牙,使了個眼色,打先綴在后頭跟了出去。
一人留在后頭,抽了腰帶出來,把那帶路的差役脖子一勒,等到沒氣了,方才跟得出去。
吳益被數人挾在當中,才踏得出去,一眼便看到遠處兩扇破門被撞得開來,塌倒在地上,外頭躺著三四個差役,地上有幾灘血,復又有兩個壯漢守在門口,攔著閑雜人等進來。
院門之外是震天的喧鬧聲,想來當是有亂民在打砸。
這種時候,人越多,口越雜,想法越是不統一,他保住性命的的可能性越大,可眼下只有這十余人,居然還有人守門,一副有備而來的模樣。
——這哪里是普通的亂民!
吳益心中打了個突,知道此回真正是無法善了了。
他使得乃是拖延之計,本打算出得門,再擇機往外逃,誰料得壓根跑不掉,索性并不往院門處走,而是朝著另一頭走去,邊走還不忘邊道:“那姓吳的平日里頭不上衙,只讓我們幾個下頭人幫著坐堂,不曉得今日在不在右廂房中…”
說著推開了通往后衙的門。
衙役們已是全數被調去了外頭,此時并無人值守,自是無法呼救。
吳益沒奈何,領著眾人一路往右廂房走,行到門外,只見堂門大開,里頭擺著一張大桌,幾張交椅,并些簡單陳設,只一個三四十歲的差役在擦桌子。
他見得屋中有人,心下一悸,差點要站立不住,正要轉頭說話,忽覺腰間一陣劇痛,等到低得頭,果然見得旁邊的那“大哥”手中持著一把匕首,已是戳進了自家的后腰,一臉威脅地瞪著自己。
里頭那差役聽得動靜,已是抬起頭來,見的外頭烏壓壓一片人,吳益立在當中,又覺得有些不對,又不曉得問題出在哪里,卻是下意識地躬身行了個禮,正要說話,卻聽得吳益大聲攔道:“吳知州怎的不在此處?他去得哪里了?”
被打發來打掃的差役,自然不能指望他有多機敏,聽得吳益問話,那差役滿臉詫異,雖有些忐忑,還是回道:“知州…您這是…要尋哪一位官人…”
吳益只聽得前頭幾個字,已是曉得不好,他本被兩人挾住,腰后還戳著把匕首,此時哪里還顧得上其余,大力掙得開了,猛地朝右前方開著的窗臺出撲去。
旁邊圍著的人沒有防備,竟被他掙得脫了,等到反應過來,呼喝著沖上前去,將吳益壓在地上,便是一通拳打腳踢。
那差役看得目瞪口呆,終于后知后覺,撒腿便要往外頭跑,卻是三下兩下便被人擒住,將頭按貼在地上。
“大哥”上得前來,從地上將那差役的頭給揪了起來,指著一旁的吳益問道:“那可是邕州知州吳益?”
差役拼盡了老命點頭,也不管自家的頭被人摁在地上,臉皮已是蹭得破皮出血,口中大聲叫道:“他是吳知州!他是吳知州!莫要殺我!我什么都交代!”
如果換做此處是一名州官,倒是可能會幫著吳益掩飾身份,可一個小小的差役,哪里考量得了那樣多,只求保命,其余皆是拋在了腦后。
此人一面叫,一面哭,到得后頭已是只會來來去去重復兩句話。
吳益被打得頭破血流,慘叫著喊道:“有話慢說!誰人指使你們來的?他們許了什么,我全數翻倍拿了!金銀,田產,只要開得口,我立時就給,絕無二話!”
又叫道:“我是朝廷命官,朱紫在身,若是當真鬧得大了,你們當真以為自家能躲得開去?我也不要你們供出后頭人,只要放得開我,我家中在后衙當中藏得金銀,俱不是銀錠,都是熔塊,半點痕跡沒有,你等拿得走了,定然無人能識得出來!有銀錢在手,天下之大,哪一處不能去,何苦當真要鬧的大了,引得朝廷來抓?!”
說著死命抱著旁邊人的大腿,喊道:“我有黃金百斤!黃金百斤!只要你們應承一句,全數奉上!”
吳益此舉雖然一絲臉皮都不要了,卻是十分有效。
他觀察了這一路,已是發覺這十余人與尋常亂民不同,并非來尋釁滋事,也不是為了什么陣亡家人出頭,相反,眾人行動之間,目標十分明確,半分時辰都不浪費,是來找自己的。
吳益知道此時保命才是最為要緊,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罵,只一味許諾,還將眾人后路都安排妥當了,只求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