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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讓我失去了男人?”女人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謝凱甚至聽得后背發寒。
但是依然點了頭,他可以不承認,因為后面,他已經不知道了。
三個孩子哭得更厲害,謝凱強忍著。
這種事情,現在是第一次,但是只要他參與到這些項目中來,絕對不會是第二次。
多少人,為了國家的重大工程,倒在了崗位上。
當年種花家的蘑菇蛋種出來前夕,缺少防護的老兔子為種花家的蘑菇蛋燃燒了自己,倒下,卻把使命傳遞給了新一代的兔子,然后,種花家的蘑菇彈在兔子用算盤打完核心理論數據后,在沒有任何模型的情況下,沒有設備,甚至連經費都不足的情況下,讓種花家蘋果樹長了起來,可以給所有的兔子遮陰…
不僅是那些年代,甚至在之后,還有更多人倒在崗位上。
所以,謝凱不能逃避,也沒法逃避。
低著頭,等在迎接家屬的暴風驟雨。“對不起,是我的錯!您有任何條件,請提出來,組織無法解決的,我個人會想辦法。”
“你還爸爸…”女孩的哭聲更大了。
鄭宇成拉了拉謝凱,在家屬情緒激動的時候,更不應該出面。
謝凱這是給自己身上攬事兒。
“你憑什么讓他去送死?”女人大聲地質問謝凱,“你有什么資格讓他去送死?”
“對不起!”謝凱繼續道歉。
鄭宇成想要拉走謝凱,謝凱卻紋絲不動,在那里低著頭,“對不起,這是為了我們的項目。”
“他不是為了你們,而是為了國家!他為國家重大裝備的發展丟掉自己的性命,跟你有什么關系?你能代表國家嗎?你不能!”女人一連串的話,讓鄭宇成愣神,也讓謝凱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以為這女人會胡攪蠻纏,隨后提出一堆的要求。
人已經沒了,只要不是太過分,謝凱都準備接受女人的條件。
他沒有經歷過這個年代的工傷死亡,卻經歷過幾十年后的,有的家屬以此為要挾,向組織提出各種條件;而那些當官的為了降低成本,各種忽悠。
這一切,都讓謝凱不喜。
“家屬同志,您有什么要求,可以向我提出。雖然我們不是二重的干部,可以…”
“我要你還我的人,你能做到嗎?”女人一臉哀痛地問鄭宇成。
鄭宇成默然。
“你們去忙吧。我丈夫為組織犧牲,組織會安排好我們的。對不起,剛才我情緒太激動了。”女人調整了情緒,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強裝鎮定地說道。
謝凱跟鄭宇成兩人,離開了停尸間。
“二重這邊怎么解決?”謝凱知道,這個年代工傷事故的撫恤不會太高。
“給一筆撫恤金,喪葬費,解決子女就業問題等…”鄭宇成說道。“女人只是二重機加車間的清潔工,家里有兩名臥病在床的老人。二重的效益并不好,沒法解決太多。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先例…”
“你有什么別的想法?”見謝凱沉默,鄭宇成問道。
“把他們一家安置到我們基地,我們有專門的醫院,可以安排專業的人照顧;他們的子女還小,基地學校可以提供…”這些東西,并不需要付出太多成本。
原本就做好了讓對方宰一刀的準備,那樣良心上的譴責會減輕很多。
奈何,家屬根本就沒有任何要求。
“可以,不能讓為咱們項目犧牲的人后顧有憂。”鄭宇成點頭表示同意。“二重這邊也很重視,不過你也知道,現在大多數的重工業單位日子都不好過。”
“我沒有怪他們。只怪我們能力太弱。”謝凱有些恨。
他恨自己的能力太小,恨自己的個人能力太弱。
兩人從醫院出來,直接到了鑄造車間。
鑄造車間的溫度,依然很高,在模具周圍,已經沒有火了。
“你們去看了家屬?”江銘看著謝凱跟鄭宇成兩人,有些無奈。“王峰算是被奉獻的一代,他父母原本在西北,倒在了戈壁灘,組織考慮到他們家就一個獨苗,把他安排回來,并且讓他脫離了那個系統…誰知道造化弄人,最終他還是為國家奉獻了自己的生命。”
“他父母是種蘑菇蛋的?”謝凱問道。
江銘聽到蘑菇蛋一愣,隨后苦笑著點了點頭,“你這比喻倒也形象。”
“你們打算怎么安置王峰同志的家屬?”鄭宇成問道。
江銘說的,跟他之前猜測的差不多,甚至處理方式比他預想的還要簡單一些。
王峰的家屬,居然只是一名臨時工。
“人我們帶走。其他那些住院的人,如果愿意,我們也連同家屬帶走,如何?”鄭宇成問江銘。
江銘頓時皺起了眉頭。
對方這是有些打臉。
“二重再窮,對于為整個單位付出了生命的同志,也不會虧待。”
“江廠長,我們知道。您在這邊的時候,沒有問題,但是以后呢?”謝凱問道。
江銘無言以對。
“我們不同,你知道我們單位的性質,到了我這個位置,就動不了了。而他,將來坐我的位置。”鄭宇成指著謝凱平靜地說道。
同時也在偷偷地關注著謝凱的反應,見沒有異常,才松了一口氣。
江銘心中更是震驚。
難怪謝凱這么一個孩子在那家單位如此受重視,虧得當初被強賣工作服的時候即使心中不爽,也接收了,要不然這個項目,就沒有他們的什么事兒了。
“下來再說這個吧。這次是否成功,馬上就可以驗證了。”江銘轉移了話題。
謝凱跟鄭宇成也沒有在這事情上糾纏。
巨大的砂型模具,在高溫下保持了好幾天,溫度幾乎都是逐漸控制的。
雖然不如自動化或者專門設計的爐子那樣容易,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所有參與的人,都是盡他們最大的努力做到更好。
當初如何澆鑄,誰都看到了。
而溫度降低,一直用了一周的時間,才堪堪到可以開模的程度。
模具周圍的碳灰什么的已經被清理得干凈,地面上用來劃分工作區域跟通道的油漆,都被考得面目全非。
只要開模,這次澆鑄是否成功,就能看到一個大概的結果,雖然最終還得粗加工后進行探傷監測才能確定。
“好了?”沈鴻看著謝凱,臉上滿是欣賞。
陳銘善臉上的笑容更甚。
“可以開模了?”謝凱湊近,發現溫度還非常高,“沒有完全成型的時候就開模,會不會…”
他怕變形太過嚴重。
整個鑄件,四百多噸重呢!
“沒有問題。就看開模的結果了。如果成了,大壓機的核心零部件也就沒有問題了。”褚國榮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而且,也標志著國內大鑄件生產技術取得突破!”
能不緊張么?
“成與不成,就看模具開的如何了。來,開個盤,賭成功與否,成功我請大家吃飯。”唐智生對著眾人說道。
沒人接他的招。
看著車間工人準備,兩臺行車在模具的兩端吊著鋼纜。
“開!”沈鴻在那里默念了一番,鄭宇成甚至喊出了老天爺保佑,卻沒有人笑話他封建迷信。
這個簡單的鑄件,關系太大,太多人付出了太多,甚至有人付出了生命。
其實,只是一個長方形的鐵塊而已。
沈鴻如同賭場的荷官,周圍的這些大佬,甚至是鑄造車間的工人,都像壓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賭徒,雙眼緊緊地看著模具。
在行車的緩慢動作下,模具外殼向著一邊移動…
“啪!”型砂脫離了模具外殼,也脫離了鑄件,散落在地上。
謝凱的心都跟著緊張了起來。
這種壓力,根本就沒法用文字跟語言描述。
“先清理型砂!”沈鴻還能壓抑著自己,鄭宇成屁都不懂,已經按耐不住沖上去了。
因為在他之前,褚國榮在兩塊模具外殼脫離的時候就沖了上去。
“…”最終,沈鴻部長都按耐不住,沖了過去。
謝凱的心,完全是提了起來,當初他只是沖過來救人,雖然是沒有穿防火服,但是那炙熱,讓他頭發眉毛都掉光了,甚至真個人找不到詞語形容那種痛苦。
他整個過程只有幾十秒,拖著人撤離,也不過一兩分鐘,想想其他人…
“好!這表面光滑,沒有見到大的鑄造缺陷,應該沒有啥問題!”褚國榮已經圍著十多米長的巨大鑄件繞了一圈了。“把型砂弄開,看看有沒有氣孔,沙眼等。”
肉眼能看到的鑄造缺陷,就已經非常嚴重了。
跟普通的鑄件不同,大壓機主大梁由于要承受巨大重力,所以不是采用鑄鐵,而是鑄鋼。
表面發黑,有些地方微微帶著紅色的銹跡,肉眼可以看到的表面上,都是比較均勻。
“測量,檢測變形量,對比收縮率等是否跟之前預計的情況一致。”陳銘善指揮著幾名工人用各種測量工具開始測量這根嚴重拖累大壓機進度的主大梁。
只要沒問題,那么,整個大壓機都不會再有什么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