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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兩百零五節 謠言(1)

  “聽說了嗎?”

  “張蚩尤造的曲轅犁,好像是用了什么邪法,鄰村的王三便因為用了那曲轅犁,結果患了怪疾…”

  在長安城城外的某個小村落,一個鬼鬼祟祟的男子,悄悄的靠近一個正在樹下帶著孩子玩耍的老婦說道。

  “這不可能吧?”老婦人聽了,皺起眉頭,不是很相信的看著來人:“羅二郎,你從哪里聽說的?”

  “俺從鄰村聽說的呀…”那男子斬釘截鐵的道:“大娘要是不信…俺也沒辦法…”

  老婦人狐疑的看著來人,這羅二郎是這村中有名的閑漢。

  在如今這個只要肯賣力氣,不愁找不到活,填不飽肚子的時候,他是村里少數幾個依然和過去一般,成天到處溜達,混吃混喝的余子。

  連其兄弟都離他離的遠遠的。

  不過,正也因為是這樣,他的消息渠道總比其他人來的靈通。

  村里人對外界的多數了解,都是通過此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從外面帶回來的。

  所以,老婦人將信將疑。

  出于婦女本身的謹慎以及幾十年生活的經驗,老婦人顧不得辨別真偽,急匆匆的帶著孩子趕回家去。

  她家自是買不起那價值數千錢的曲轅犁。

  但今年春耕的時候,她的兩個兒子媳婦,花了一百錢,從本村的五大夫羅生手里租借了一具曲轅犁,又從官府租了一頭耕牛協助耕作。

  還別說,那曲轅犁與耕牛一用上,家里的七十畝地,只用了三天就耕完了。

  那地翻的又深又長,春天播下的粟種和麥種,長的叫人歡喜不已。

  這不眼看著就要收獲了,亭長說了,今年村里的地,起碼也能得四五石糧食一畝。

  從前,老婦人也沒有多想,只以為是天子圣明,有賢臣輔佐。

  但現在,聽了羅二郎的話,她難免心慌起來。

  沒辦法,寧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乃是多數似她這般的老婦的處世哲學。

  小心謹慎,膽小怯懦,是她們的共同特征。

  所以,老婦現在已不管真相如何。

  她只想著趕快回家,祭神祈福,好消災解難。

  這也是似她這樣的老婦的第一反應。

  而羅二郎看著那老婦人,急匆匆的帶著孩子回家,他樂呵的笑了一聲,從兜里翻出幾個五銖錢,在手里轉了一圈:“總算是賺回本金了!”

  然后,他握著拳頭,振奮無比的在心里高呼:“接著,就該是俺發財的時候了!”

  他想著相熟的人,給他介紹的這個活。

  心里面美滋滋的,滿是歡喜:“待俺發家富貴之后,必要在村中蓋一個大房子,就像賈大夫家那樣明亮的日字房,再買最好的綢緞,請裁縫做成袍子,穿在身上,必是威風無比!”

  暢想著富貴后的美好生活,羅二郎的嘴角忍不住流下口水。

  沒辦法,由不得他不憧憬。

  似他這樣的人,最喜歡的就是這般來錢的活。

  這個活是他相熟的長安人陳宛介紹給他的,而陳宛是長安大游俠陳進的胞弟。

  四舍五入,也可以看做是陳進下發的活。

  這個活很簡單,便是叫他去這長安城外的各個村亭,傳播一些‘曲轅犁有邪異,用的人會得病、甚至死’這樣的話。

  每講給一個人知道,便可以得到一個五銖錢。

  只不過呢…

  陳宛說了,為防止有人接了活偷懶不去做,也為了保證信譽。

  所以,接活前得交保證金。

  像他這樣的,接了這附近數個村亭的活的人,就要交至少五百錢的保證金。

  當然了,只要將那些話,傳遍這附近亭里。

  那么,保證金就會和酬勞一起退還。

  陳宛算了一下,只要自己努力一點,三五天就可以將這個事情做成。

  然后就可以拿到起碼五百錢的酬勞!

  他長兄去年去給官府修渠道,整整一個月,累死累活,扣掉伙食費用后,也才得到不過四百錢的工錢而已!

  而他,只要三五天就能賺到這許多!

  想到這里,羅二郎頓時美滋滋的翹起嘴唇,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干勁。

  于是,他馬不停蹄的在村亭里竄來竄去,找到機會,就與那些老婦人講他的那些話。

  只用了不過三天,他將‘曲轅犁有邪異’的謠言,傳遍了左近的十里八鄉。

  現在,他已不需要主動去找人說了。

  婦人們已經自發的議論起來。

  村亭之間,人們看著那些曲轅犁、粟米、麥子的眼神,都有些怪異了。

  雖然還沒有人公開的討論和提議銷毀曲轅犁,鏟掉麥子與粟米,然而私下里,幾乎家家都有過祭神祈福。

  羅二郎見到這個情況,于是心滿意足,興高采烈的回轉長安,在一間酒肆里,找到了那正與人喝酒說話的陳宛。

  “三郎!三郎!”羅二郎將陳宛拉到一邊,興奮的告訴他:“前日三郎叫俺做的事情,俺已經做好了!甲鄉那邊,現在已是人盡皆知那曲轅犁有邪異,新豐麥種、粟種人吃多了要得病的事情!”

  然后他就搓著手,滿臉期待的看著陳宛。

  陳宛呵呵一笑,對他道:“做得好!二郎!”

  “俺聽說,那甲鄉有千來口人吧!”

  “你這三天就賺了一千多錢啊!東市里的掌柜怕也不過如此了!”

  說著,陳宛就要叫人去取錢來給羅二郎結算報酬,不過,他忽然想起一個事情,叫住了去取錢的下人,對羅二郎道:“二郎卻是要等上一等了…這個事情,畢竟空口無憑,俺得叫人去取證一番…不然,那出錢的貴人若知俺沒有查證,便隨便給錢,恐怕會叫俺大兄打死俺的!”

  羅二郎不疑有他,因這陳宛乃是陳進的胞弟,而那陳進乃是這長安城里有數的大游俠,和其往來的都是身家千萬的大賈,千石以上的貴人。

  手里的家訾,沒有百萬,也有幾十萬。

  這等人物,豈會騙他?

  羅二郎滿口答應:“三郎盡管差人去查證就是了!”

  “嗯!”陳宛點點頭道:“此事卻是不急…”

  “不過,查證可能需要兩三日…”

  “這幾日,二郎就這樣閑著?”陳宛看著羅二郎,小心的誘惑著:“就不想趁著這個時間,多去賺點?”

  “二郎啊!你可要知道,如今,想接此活的人,那是不知道有多少!”

  “俺也看二郎辛苦,才特意點醒!”

  “抓住這個機會,多賺些錢,不然錯過了的話,下次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這樣好賺錢的事情了!”

  羅二郎一聽,覺得很對,自是連連點頭,拜道:“多謝三郎抬舉!多謝三郎抬舉!俺這就回去,去將這些事情,說給整個臨潼縣的人知曉!”

  臨潼縣有差不多七千戶,人口四萬左右,哪怕只傳一成,也是四千多錢,比他大兄一年辛苦種田的所得還要多!

  “二郎自去…”陳宛笑起來,拉著羅二郎的手,道:“只是…這保證金乃是規矩,規矩不可破!”

  “二郎上次只交了五百錢的保證金,去做了一千多錢的事情,這本來已經壞了規矩了!”

  “如今,二郎若欲再接活,恐怕…這保證金就不能再壞規矩!”

  “卻是不知二郎這次可愿交多少錢的保證金?”

  羅二郎聽著,滿臉的糊涂,以他的智商和算術水平,自然難以在第一時間弄清楚這里面的邏輯。

  而他又被利欲熏心,滿腦子都是不勞而獲,輕松發大財的想法。

  智商與理智,頓時就被削到了負數。

  于是,他一咬牙,對陳宛拜道:“三郎且等我半日,待我去酬來錢!那臨潼縣的活,還請三郎至少給俺留下千戶之數!”

  羅二郎卻是打起了回家去將長兄藏在家里地窖暗格里,打算給他娶媳婦的彩禮錢拿來交這個保證金。

  那筆錢有四千多,是他長兄瞞著其妻,用了四年多時間,從牙縫里一個錢一個錢的省下來,藏起來的。

  往常,羅二郎再混賬,也不敢更不愿打那筆錢的主意。

  但如今,為了發財,為了發達,也為了讓其長嫂不再輕視他,羅二郎已是管不得這許多。

  陳宛聽著,笑的嘴都要歪了,對羅二郎道:“二郎自去,自去罷!”

  羅二郎自是抱拳一拜,然后不顧烈日當天,急奔歸家。

  而陳宛看著羅二郎遠去的身影,嘴角的笑容,更加濃烈了。

  此刻,陳宛的眼神就像一個老農看著自家韭菜田里的韭菜又冒頭了的神色。

  “三郎…”有人走到陳宛身邊,輕聲道:“夫人有令,叫三郎盡快做好前往交趾的準備!”

  “知道了!”陳宛點點頭:“過兩天,吾就會化妝離開…”

  “夫人答允的酬勞,已經送到了三郎府上!”那人道:“五十金,足夠三郎在交趾做一個富家翁了!”

  陳宛聽著,打了個呼哨,心情無比爽快。

  五十金加上這波韭菜割來的二三十萬保證金,就是差不多百萬之訾。

  足夠他在數千里外的交趾,痛痛快快的當一個寓公。

  說不定,待一切平息,他還能以功臣的身份,重回長安享福!

  想到這里,陳宛忽地又擔憂起來,他問道:“吾就這樣走了,若是那些地痞察覺,發飆起來,去向官府告發,如何是好?”

  “他們敢嗎?”那人嘿嘿的笑了起來:“造謠公卿,誹謗列侯,污蔑將軍,這可是死罪!”

  “況且,似他們這樣的小人物,即使去告官,哪個官吏又肯聽呢?”

  “更不提,這等小人,見利忘義,最是計較金錢,如今,他們交了這許多保證金后,即便察覺不妙,恐怕也會心存幻想,等他們醒悟,三郎已遠在千里之外!”

  這正是他們部署、策劃的精妙之處。

  利用人的貪欲與自私,驅使一批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為他們的棋子。

  不止要利用他們,還要榨干他們的身家。

  不止要榨干他們的身家,還要將他們當成犧牲品!

  正如陳宛身邊那人所言,造謠公卿,誹謗列侯,污蔑將軍,哪怕是被人蒙騙,也是死罪!

  即使有人寧死也要去告,官吏們又豈會相信?

  而等到事情發酵,形成軒然大波之時,官府查起來,也不過只能追查到那些地痞無賴身上,最多最多查到陳宛身上。

  而彼時,陳宛已在至少千里之外。

  線索將在他這里切斷,再無人能知道背后孟氏的策劃。

  更妙的是,那些如羅二郎一般的小人物,因為已經付出巨大代價,又期待著報酬,所以,在謊言沒有被揭穿前,他們將成為謠言最有力的傳播者與宣傳者。

  這比他們自己去做的效率,要高上許多許多。

  此策,也是孟氏的看家本領。

  靠著這樣的計謀,他們無數次成功的將一位位公卿拉下馬,而他們卻隱于幕后,成為不為人所知的影子。

  “主公…長安城四周,甚至右扶風、左馮翊諸縣,謠言四起啊…”田水匆匆忙忙走到張越身前,報告著:“新豐工坊里的人也都在說‘曲轅犁邪異’‘新豐粟麥食之要得病’諸如此類的謠言…”

  “不出我所料!”張越聽著,一點都不意外,自數日前從張安世那里得知了孟氏的存在后,張越就已經仔細調查過孟氏了。

  而當孟氏暴露在他眼前后,這個家族曾經的所作所為,所用的伎倆,又豈能逃過他的審查?

  須知,他如今可是兼了衛尉官,更徹底掌握了長安衛戍事務。

  在他的命令下,長安城的城門衛戍部隊,借口諸王入朝,強化了盤查力度,尤其是針對那些無業游民與游俠的出入城市盤查。

  又因新豐工坊的存在,使他能夠通過工人們第一時間掌握幾乎整個關中的最新動態。

  特別是京畿范疇內的事情,幾乎沒有能逃過他的監控的。

  這是從前那些被孟氏所陷害的人所不具備的條件。

  于是,孟氏現在在他眼中就和裸奔一樣。

  但現在,還不到收網的時候。

  現在收網,抓到的不過孟氏。

  撐死了再抓到幾只小貓小狗!

  “汝去光祿大夫府邸…”張越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給田水吩咐:“將此信親自交到光祿大夫手上!”

  “諾!”田水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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